推荐序
如何从古诗背后的故事里提炼诗性智慧
汉语是富有诗意的语言,唐诗则是汉语诗歌的天花板,既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代表,也是世界人民的共同财产。以雅俗共赏的角度,我们可以仰望唐人的诗意天空,今夏热映的《长安三万里》就带给我们一场唐诗的盛宴,一幅盛唐的生动画卷。回首长安三万里,热血追光一千年。盛唐画卷展示的壮美河山,最耀眼的中心点自然是长安。长安,绝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西安,也不单单指向唐帝国的首都,更是一种符号,乃至一种信仰(叶嘉莹先生所谓以诗词为生命支撑的信仰);它是凝聚着唐人心灵的圣地,四海漂泊的诗人的理想,诗意的远方,包括心理意义上念兹在兹的家乡。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长安。《别长安》中的长安,取义看来更为宽广。与同类通俗作品不同,本书所选作品,并非都紧密地围绕长安,但因为体裁上主要是唐诗,仅一篇唐文和三首宋词,而且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名篇佳作,因此,以闻一多先生倡言“诗唐”以代“唐诗”的思路,则书名以“别长安”为题,其张力和笼罩力,也足以贯穿起全书对唐诗的把握和理解。作为有幸先睹为快的读者,我理解,本书作者的立意,是想将古诗结穴于故事,将文学融合于历史,将古奥转化为平易,将遥远的文本引入今天普通读者的日常感怀。
这本书的议题在专业研究者眼中属于普及性话题,在我工作的单位里,在每年的年鉴综述中,这种作品是不计入探讨范围的,也一直是专业研究综述的盲点。但是,随着近年来传统文化与古典诗词日益受到人们的重视,伴着文化传播平台的深刻改观,数字化、网络化与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普及性读物与研究著作的界限正在逐渐模糊,泾渭分明的旧况正在逐渐改变。大家开始认识到,普及经典者,自身也可以成为经典;恰如流行歌曲,也可以成为经典。远不必说《美的历程》《唐诗鉴赏辞典》,近也不必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前辈参与编著的“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还有唐诗研究领域里的前辈金性尧(1916年—2007年)、栗斯(1930年—2012年)、肖文苑(1933年—2002年)等,仅就当代而言,李元洛(1937— )、王志清(1953— )、张炜(1956— )、江弱水(1963— )、西川(1963— )、汗漫(1963— )、潘向黎(1966— )、六神磊磊(1984— )等,就是很好的例子。
在古今之间,在传统与现代的对话与交流中,文学普及之路正如白居易等人倡导的新乐府运动,眼下正展现出光明灿烂、前途无限的广阔空间。因为人民需要普及——白雪阳春,雅派难寻同世知音;下里巴人,俗韵易与当代同频。在佶屈聱牙的韩孟诗派与平易通俗的元白诗派之间,虽无高下之分,却有宽窄之别。然通俗不是粗俗,更非低俗或媚俗;平易不是贫乏,更非平庸或平板。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分得清驴和鸡;人民的智慧是与时俱进的,完全能够理解维特根斯坦——人只有通过对语言的使用,才能赋予语词以实在的意义。
妙曲佳音四座惊,俗腔凡调一洗清。阅读《别长安》里讲述的诗文背后的故事,不仅可以满足我们的求知欲,通过了解背景、情节和原委,得以知人论世,还原昔日这些佳作的创作现场、周遭环境,还可以从古诗背后的故事里,建立诗文解评和阐释的一种独特方式,由此提炼滋养心灵的诗性智慧。
短诗歌,厚感悟;小故事,大人生。精炼浓缩的唐诗里,不仅有唐人的喜怒哀乐,还有他们超越喜怒哀乐的人生哲思。不是每一首古诗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唐诗纪事》也好,《本事诗》也好,只关联着一部分唐诗,就像诗中有画、诗中有乐、诗中有佛一样,诗后有事(故事或本事),只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诗之要素之一。但这一要素,无论对诗歌的创作、传播和接受,还是对诗歌风尚和诗学观念的历史形成而言,都足够重要,其背后是生动的唐诗本事研究传统(余才林教授有专门著作)、悠久的中国诗史传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英年早逝的英才张晖有专门梳理),与之互补的是中国诗学的叙事传统(董乃斌教授有专门研究),还有与之颉颃的比兴传统、抒情传统。在故事和古诗之间,人生哲思与诗性智慧无疑是最好的触媒或催化剂。如何从古诗背后的故事里提炼诗性智慧?这本书以23个经典有趣的个案,做出了生动而具体的回答。
百年才觉古风回。现代意义上的唐诗普及工作已过百年,普及与提高、高雅与通俗、传统与现代,在相互磨合、彼此交织中不断变化生长。讲故事这一颇具古风的传统形式,在这里,在新媒体日新月异的今天,在《别长安》23个诗词故事的讲述中,焕发出新鲜的生命力。传统的诗词探讨,不外乎文献整理、理论阐发、心灵感悟三种,正可分别对应着对真的追求、善的追求、美的追求,而真善美,与传统治学讲求的义理、考据、辞章也是相互对应的。从古诗背后的故事里提炼诗性智慧,其实也就是将文史哲打通,在代代相传的陈旧故事中,在诗歌中国高度浓缩的历史典故中,还原出诗人的文学才华,通过品味、涵咏、感悟,来获得诗性智慧的陶冶。从古人的用典、翻典,到西方人的互文、互文性,再到互联网时代的造梗、接梗与加梗,无不是围绕着讲故事的古老传统展开。以故为新,推陈出新,通过创造性转化获得创新性发展。这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根脉生生不息、不断进步的内在规律,也是在数字化时代,古典诗词能够不断绽放异彩的正径广途。
岁月沧桑,诗歌物质性的故事场景终将消逝,而作为精神财富的诗歌当会永存。中国诗歌,尽管已经有三千年的发展历史,但至今尚未止步,其生命仍在不断变化生长,继续“照烛三才,晖丽万有”(钟嵘《诗品序》)。回顾中国诗歌的历史,每一种体裁都有萌生、发育、成熟、衰老的历史。从《诗经》之诗,到歌诗之诗,到《诗品》之诗,到诗余之词,历经以赋为诗,以文为诗,以诗为词,以复古为革新,变文言为白话等各种翻新过程,诗体不断有新风尚,诗篇不断有新物什,诗人不断有新思想,诗论不断有新境界。只要人类存在,诗歌就有继续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我深信,在中国这个诗歌的国度,诗歌一定会复兴,而且更加光昌流丽。
陈才智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二〇二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于京华酿雪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