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失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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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端午,我记得很清楚,就在韩相被戮前五到六日。”刘呡品了口茶,望着帘幕外已经吐蕊的玉兰花。这棵老白玉兰据说是南渡那年知临安府的李忠定公(纲)亲手所植的,弹指已经八十年了,老叶茂盛、虬枝曲折,硕大的花蕾宛若盘碟,洁白如雪,甚是喜人。宋慈和他正襟对坐,在机密房旁的“牡丹园”里喝茶。
“那日一大早,韩相家的主管就拿着韩府钧贴来府衙里。孙知府不敢怠慢,立刻派我带了许多兄弟赶往韩相葛岭下的园内。事关相府颜面,知府相公特意嘱咐我不要大张旗鼓。”这刘呡五十余岁,三年年因病告退,当年是缉盗使臣。“画失窃地点在内湖边上的一座小洲上,有一座临水的阁,记得叫‘水月瀛’。阁子三边环水,只有一条廊桥可通。
听韩府里仆人们讲,当晚上灯时,新月初上,蕙风凉爽,画艇优游。韩相与府里的主事两人正在赏白堤美景。时近端午,湖上竞艇的队伍刚操练归来。韩相是北边相州人,忽然意动,令主事从书房中把先皇赐他的《西湖竞标图》拿来,展开在大方桌上把玩。正把玩间,忽然有内侍来园内传宫中口喻。于是韩相匆匆去了书房领旨,只留下主事一人在廊桥口守着。
不知何故,阁中灯烛突然熄灭了。廊桥外主事发现灯灭时,准备唤人去点亮,恰好韩相也回来了,主事就亲自带着火折子入阁点灯。待烛火亮起时,两人叫声苦,书桌上展开的画已消失,连画匣子也不见了。”
他讲了半日,端起杯子润润嗓子。宋慈拍下手,着当差的小厮进来添茶。
“那阵风甚是蹊跷,定是有人吹灭了烛火。那阁子门开向园子,门窗甚仄,又是上灯时分,阁中人影外面恐难看得到。”孙呡努力回忆着当年这桩旧案。“这个偷儿一定是事先潜在阁子下面,那里蒲苇纵横,可以藏人。偷儿必然膂力过人,攀上阁子并非易事。”
宋慈微微颔首。他前日在韩府水月瀛仔细检查过其周边,阁子下面长满荷花藻菱荇草,极为丰茂,盖过人头。若果事先有人在水里潜藏,可以攀着石头基础,沿着水面上的石柱,悄悄潜到水月瀛下面,窥视着阁内动静。对于膂力过人、身手敏捷的人,这倒不是难事。他当时让朱能下到阁子下面近水处,就是想验证这种可能。
刘呡继续讲:“韩相大怒且惊,主事急忙召集家丁,带人打着灯笼四处搜寻,竟然无所得。这桩旧案有几个问题,在下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直说无妨。”宋慈笑着。
“画卷可以放入画囊,用事先准备好的油布裹好,入水也不怕。偷儿肯定从水上而来。当时周围无舟影,也听不见划船声,因此这厮必然是事先潜水而来,藏匿在阁下。蹊跷处在于他是怎样潜逃的。从羊角灯(琉璃灯,用羊角做成)被吹灭至重新点亮,期间时间间隔很短。这么短时间内人不可能游远。”
宋慈捻着髭须,仔细思忖着。那阁子四周凌空,如果潜水而走,时间确实不及。最近的陆地,是内湖对面孤山水边的小屿,不足二百步。但饶是水性再好,游过去也需要时间。那些相府亲随从发现失画到开始搜查水面,不过一盏茶功夫,这一盏茶游不到那边。一直潜在水底更不可能,难道真真插翅飞走了不成?
此外,偷儿若果是游走的,水里必然有声音。那四五个亲随,失画后一直都在水边守候着,并未发现水面上有什么异常。偷者如果是潜在水里,绝不会一直不出水面。若是游走,也绝对游不过三四十丈宽的内湖湖面。不过,在场的两名亲随在阁上搜索时,确实听到水里有“啪”地一声,像是有人落水。他们疑心窃贼从水里游窜,一面监控着水面,一面就着人撑着小舟到水里去搜寻,竟然一无所获。那窃贼瞬间消失了!
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
“这偷儿不是临时起意,定然事先有计划的。当时能拿捏好韩相的赏画和离开时间,须得有府中人帮助才是。”刘呡继续回忆着这桩旧案。
“此话甚妙。当时是否盘问过韩府在场的亲随?”宋慈赏识刘呡的敏锐。
“韩相很信任其园内的人,且在场的都是韩相的亲随,故我们不敢去盘问。兄弟们只是疑心,却不敢告诉韩相。我们暗暗禀告了府尹相公大人,府尹相公也不敢向韩相说。”任人唯亲是韩平原的一贯作风,想来临安府的人不敢去质疑相府里的人。“除了那名随身伺候韩相的主事,在场只有四五名亲随,他们都在阁子水边听唤。”
宋慈拱手道:“尚有几事请教你这位老前辈。”
刘呡急忙回礼道:“相公大人这样客气,折杀小人了。请大人指教。”
“为何在阁上观画?”
“据那位主事说,韩太师体丰,又是河北路相州(安阳)人,捱不得梅雨天气。一例都是在那水月瀛上观画,那里通风。”
宋慈点点头,又问道:“始终只有那位主事一人在桥口守着,确无别人?”
“是的。虽然有四五位府里跟随,但都远远的站着伺候。当时桥口确然只有主事一人。”
宋慈站起来,捻着胡须,在堂内空地上踱了几步,若有所思。然后突然回头,望着刘呡。“不知你作何感想?”
刘呡急忙站起身,“回相公大人。小人愚钝,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相府中必然有内应,否则不会这么天衣无缝地窃走画。”
确实如此,否则偷者怎知道韩太师的观画习惯,把偷窃时间拿捏得如此精确。这案子事先必然有精心计划,离不开韩府里的内应。
“当时韩相大怒,催逼破案甚急,府尹相公也把我这个缉捕使臣逼得要死。我带着数百兄弟,连着几天,把阁子周围搜了个遍,盘查了诸多人等,竟然一无所获。若不是韩相败死,案子搁置,小人免不了流放他州了。”刘呡连称幸事。“太师败后,那位姓李的主事也不知流落何处。那幅画卷后来又传说不是孝庙赐韩相的,是大内中某内官私下偷偷孝敬韩相。因为失画案,那名内官被流放,罪状是结交外朝。此间是非真假,不是小人所能知了。”
这个李主事看来最知情也最可疑!
临别时,刘观察恭维宋慈说:“大人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乃当朝第一探案圣手。这桩旧案,若大人重新勘查,必然如烘炉之燎飞雪,马到功成。刚才忽然想起的一件事,于大人勘清这桩旧案或许有裨益。不知可否禀告?”
“你且讲来。”
“案发当夜,有一个内湖种耦人归家时,瞥见孤山旁小屿上隐隐有一个人影,就在阁子对面。”
2
杨家芸娘失踪的案子目前尚无头绪,最大的嫌疑人还是尹海、卞富、陈小四等三人。在被询问时,三人表现各异:尹海惜字如金,卞富唯唯诺诺,陈小四的眼神像贼一般看人。多年的办案经验已然证明:人心的恶毒是不能靠外表来辨别的,大奸若忠、大恶若善的人犯多了。城府颇深的尹海、懦弱小心的卞富、疑心颇重的陈小四,三人当下都有嫌疑。依照宋慈的命令,郑、石二人再去园子里,着孙主事暗地里监视三人的动静,再去甘内侍府上打探下三人的来历。
郑勇和石瑜刚刚退下,帘幕一掀,朱能等几人鱼贯而入。
三日后是二月八日,正是桐川张王生日,这是临安府民间盛大的节日。按照惯例,在霍山行宫要举行朝拜活动,更有百戏演出。各种社会都借此机会争奇逞能、竞技赛巧,阖城士女骈集、几无立足之地。今年因为时疫,官家不参与朝拜活动,但是念及百姓生计,也没有禁止百戏演出和社会表演。按照惯例,临安府须指派大批公人在会场弹压维护秩序,朱能等人正为此事听宣。
前段日子,李大有、杜渊等带着人四处走访打探,寻找娘娘庙的尸源,结果收获甚微。在剑器营有位唤做梅丑儿的暗娼,提起她的一个相好唤作牛二的,平素常在水上活动,做些不黑不白的营生,突然了无踪迹。但是这个牛二五短身材,相貌猥琐,与尸体形态差得甚远。东岸普宁寺有报其家人失踪的,但是尚未待家人去辨认尸体,其人已经归家,原来是躲在外边逃债的。也有寻找失踪军人的,辨别尸体后确然不符。那两具伪装成乞儿的尸身更是无从探知其源。
“原先在水仙娘娘庙栖身的乞儿,则一个也没有找到。”杜渊补充说:“我们去了水仙娘娘庙附近的寿星院、崇寿院、多宝院、智果院、普安院,据里面的僧道讲,水仙娘娘庙里原来常住的乞儿有四人,名字全不晓得,只其中两个唤做赖二、黄三郎。这四人现在都无踪影,难以查访。”
“这些乞儿多是手脚不干净的无赖,平素见到公人,就远远躲开了。纵然我们侥幸抓住他,这厮也像箭穿雁嘴、钓搭鱼腮般,尽无言语,我们奈何不得他。”
宋慈点点头。这些乞儿杀人的可能性应该不大,那死者长相凶狠,身材魁梧,又是军人出身,那些乞儿哪敢去聒噪和招惹他。只是希望这些乞儿能提供些破案的消息。
“因这次时疫,众多勾栏瓦舍、市集店楼都关门谢客,兄弟们许多耳目眼线都难以寻觅,故而久无消息。请相公包涵。”朱能小心翼翼地陪着话。
宋慈理解手下们的难处,他们都办差多年,个个眼明手快,办事周密勤勉,若无时疫,尸源必然有结果了。
“后日社会上军民士女必然甚多,你多带些人去,明里弹压,暗地里打探音耗。我明日在苏堤上当值,有紧要事,你到苏堤上找我即可。”宋慈没有见到潘邦,想起了微服私访的事情。“潘邦那边可有消息?”
“昨日问他,他在钱塘门那边寻访,说几日内就有消息。”
3
夜色朦胧,在涌金门外城墙上,不知何人贴上一首诗单。
众多晚归的人围着这诗单指点议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小声吟诵道。“有罪谥忠献,有功头送边。颠倒是非事,冤云满西川。杨巨源无辜被杀,冤堪比岳武穆。”
另外一个太学生模样的士子压低声音:“这‘忠献’指的必是已故的秦太师了。‘忠献’是最上等的谥号,自国朝南渡以来只有秦太师得此谥号。‘函首安边’指的是前韩太师,他被诛杀后首级不是被送到北人那里去了?这杨巨源是何许人也,倒是奇怪。”
几个着短褐、赤着脚作渔夫打扮的人提着鱼篓,也围凑了上来。他们虽然不识字,但是兴趣盎然。听着书生的解读,其中一渔夫听到“杨巨源”名字,对着身旁人说:“我倒是听人提过这名字,他是个平叛贼杀金人的大大好汉!莫不是安济坊的周家五郎提起过?前日我等几人在岳庙上船亭那里坐地喝酒,五郎讲过这个好汉的事。”
“这帖子近些日子已经见了几次,总有人在潜地里张贴。”那位书生似乎自言自语。
“这西川有甚冤情了?”士子模样的人低声打探。
“怎么没有冤情!这天子脚下的都下兀自有冤情,更莫说那千里之外的川蜀。”一个屠夫样汉子愤愤不平。“天高皇帝远,正是些奸官作威作福的好去处。”
“岳武穆的冤情天下皆知,害死岳武穆的秦太师‘忠献’的谥号不是还没有剥夺,真真便宜了这厮!”见周边没有公人,一个商贩模样的人也装着胆子跟着发声。
“嘘---”酒博士从来小心知趣,他指指口:“禁言……祸从口出。这话可不是耍的。”
“怕他怎地……”屠夫还欲说话,旁人拍拍他肩膀。“大伙快快散了吧,作公的来了。”
数十步外,几名公人(察子)匆匆向这边奔来。
4
“咣--”一声巨响把宋慈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在黑暗中寻觅着巨响的来源。
奇怪的是,卧室内一片静谧。借着微弱的光线,他能辨别出旁边枕上的娘子。她一缕青丝搭在被外,呼吸平稳,一副安然酣睡的姿态。若果有巨响,外室伺候的那两个贴身丫鬟也应该起床点灯了,怎么她们也了无动静?
“莫非是梦里的巨响?”他苦笑了一下,不复起身,继续静静地躺着。方才梦中景象被这声巨响惊碎了,支离破碎得再也聚拢不到一起了,只能依稀捡回些碎片。因为梦被搅碎,他再也无法入睡,白日里和刘呡的谈话碎片像根刺般扎进心里。
刘呡白日里还谈到了水仙娘娘的故事。这位刘呡不愧是府衙里的老临安,对水仙娘娘的前世今生也了然在胸。据他讲,苏堤上的水仙娘娘庙迁走后,拜水仙娘娘的人求告无门。大约十余年前,常有人于月圆之夜在葛岭玛瑙院(也就是水仙娘娘庙的前身)邂逅一位浑身着白衣的妇人。该妇人貌若西子、妆似天女,更令人称奇的是,她出现时每每有仙乐相伴,见者皆以为是仙人下凡。此前,城内有一乐坊中花魁娘子在白堤上第五桥边殉情投水,其尸身再也寻觅不到。于是好事者皆传言,上天感其痴情,该花魁娘子魂魄上天为神灵,故而肉身自灭。说也奇怪,见过花魁娘子和月下女子的人信誓旦旦地发誓,两人相貌身姿无二,花魁娘子确然成仙了。见过的人越来越多,传说也神乎其神,至于每逢月圆之夜,好事者三五成群,携着灯笼专门去探看。后来有好事的士绅乡民募钱在玛瑙院为花魁娘子重塑金身,寻了庙祝。因为花魁娘子沉水而成仙,于是舟民、渔夫、艇手、水上商旅和水上人家等来此拜祭许愿,求其保佑平安。这玛瑙院的香火就渐渐旺了起来,玛瑙院也被人唤做水仙娘娘庙,迁走的水仙娘娘庙反而无人问津了。
那天水仙娘娘中所见的主神塑像,竟然正是他见过的花魁娘子白牡丹!怪道他一见便觉得眼热。当年科举及第鹿鸣宴后,他和谢君直在西湖升平坊内曾邂逅一院姐,唤做白牡丹。那白牡丹是院内的花魁,色艺双绝,弹一手好琵琶。
当日白牡丹于绿柳荫下,独立小桥,冲他回眸一笑。“池水凝新碧,栏花驻老红,有人独立画桥东,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这是谢君直当年一阕词里的句子,他竟然记忆至今。
桃花人面在他心中镌下如此深刻的印记,直到今夜还能拾捡到那份年少的心动。白日里刘呡谈及水仙娘娘庙的来由时,他当时心里微微一动,不知何以如此,在夜深人静时才恍然明白了。
重新入睡后,依稀在梦里,宋慈在水仙娘娘庙又邂逅白牡丹。她鹤氅样的白褙直垂到地,着红色抹胸,脸如玉盘,眉似远山,眼流春水,不减当日风华。她正欲近前诉说什么,似乎是清晨的钟鼓声,又一次打破了宋慈的梦。于是,白牡丹的风姿像一阵风一样再也寻觅不回来了。
当夜,就在宋慈惊梦醒来的同时。城外葛岭上,水仙娘娘庙隔壁。
春寒料峭,冷风阵阵,松林阴森。正对着墙角小解的小童顾不上害怕,想赶紧解完手回到房内的温暖被里去。因为天冷,更因为害怕,他双手哆哆嗦嗦地再也解不开裤带,也尿不出来了。
令他害怕的,不是身后十丈外的那密密挖好的墓穴,那整整排列的坟堆,那里面埋葬的都是时疫的亡者。这些天来他见过了多少亡者,他没有算过,少说有好几百了吧?经他亲手搬运、火化、埋葬的也有几十具了吧。
让他害怕的是身后的某物!,他刚被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扭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那面墙上通向水仙娘娘的缺口处,分明立着个穿着白色的影子!虽然是月初,蓝青色的夜空没有月亮,但是如雪样直流到地上的白衣裙,分明勾勒出一个妇人的身姿。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那妇人正向这边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惨白惨白的面孔。
“水仙娘娘显灵了!”
小猴子吓得顾不上系裤子,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