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报信
“……周一峰抓了小俞?”卫公馆客厅里,卫老爷万分震惊。
“他抓小俞干什么?”这是第二个问题。
这两个问题,说来话都长。等卫楚恒把这前因后果说完,天都快黑了。这些年卫震远在南洋,国内之事,只在报章杂志上偶有所闻,而他专心生意,并不关心这类时政。即使长子偶有长途电报,但电报讲究简短,亦无法细说此类事务,是以卫震这还是头回得知,原来老俞家的少爷还有那样一层身份,而女儿当年不告而别,也源于此。
“既然他犯了国家法律,周一峰按律处置,我能说什么呢。还有你楚恒,这件事与你又有什么关联呢,莫非,你也参与了其中?”
这些小辈,简直就是胡来。凭心而论,卫老爷是不喜欢共产党的,此前长子在电报里也提过这个名字,说什么罢工罢市。他是商人,商人谋利,一个需人工,一个要市场,就这么两罢了,他们又从何营生,莫说谋利,就是活下去都难了。
不过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次子会不会也给卷了进去。
“我当然不会掺和那些事了。”卫楚恒吓了一跳,赶紧声明。
这事办得……真是引火烧身。怎么回事,他就还真上了这当。要说女人,卫少爷是见得多了,素来只有他把女人玩得团团转,还从来没哪个女人能这样子把他当枪使。他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小俞去干这事,我一直反对,一直说服他退出,吵架吵了无数回,但这浑小子就是一根筋……周叔叔这回抓了他,我也想着,说不准也是好事,让他从此远离那些人,日子久了,说不定,就转变了呢。”救人固然重要,保护自己则更加要紧。
“既然你也认为你周叔叔抓他抓得对,那你还要我去找周一峰说说,又是说什么呢。”
“我想您去找周叔叔,不是叫周叔叔放了他,只是叫周叔叔善待他,不要伤害他。”最终目的达不到,卫楚恒只好退而求其次。“您想啊,现在周叔叔只是把他关起来没动,不过是因为那个停战协定。如果将来,两边——我是说万一……两边又破了脸,又开战了,周叔叔时时刻刻都可以把他……您明白了吧?”
“所以你希望得到周一峰的承诺。”
“对,我只希望能有一个承诺。”卫楚恒点头,实诚得像一块石头,“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要伤害俞志铭。”
这些日子卫震呆在上海一步没挪,他并不打算去南京,哪怕只是说点小情。儿子糊涂,他这做老子的可不糊涂,俞卫虽也号称世交,但说到底也不过一些生意往来,远非周卫交情所能比,他犯不着为这么个关联去惹事。只是,他没想到他没去南京找周一峰,这天周一峰反倒来了上海拜访他。
得门房通报,刹那间,卫震的心还是沉了一下。
周一峰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随从,步进同时解释此来是“出差、顺道”。卫震携他进厅,两人品了一泡福建乌龙茶,周一峰便提出去书房坐坐。
这是意料之中。不过卫震还是有点不明白,俞志铭到底只是一个无名小辈,犯得着周一峰这么费心思么。
他想得没错,在周一峰那里,俞志铭的确只是无名小辈,即使被判死罪,他也犯不着费这种心思。周一峰此来,与俞志铭无关。
与卫楚恒也无关。
他连这两个人的名字都没有提起,他要告诉卫震另一件事。
事关重大,时间不多,他必须用最简短的方式说明此事。
“眼下局势,想必大哥是知晓的。东北是完全地丢了,华北也纷纷嚷着自治,说到底还是日本人在背后摆布。上海眼下虽是歌舞升平,但这太平还能维持多久,我想大哥心里是有些数的。”
书房位于三楼最东侧,各类大事要事密谈接待都在这里,四壁垫了泡沫,不用担心谈话被人听见。
书房照例也不奉茶。没有外人,也就不用客套,周一峰直入主题。
“但不知贤弟那里有什么消息。”
“我那里是有些消息。”周一峰道,“这些消息的来源及获知情形,我就不多说了,总之,眼下的结论是,日本人很可能会进攻上海。”
“进攻上海?”卫震吃了一惊。
“是的,上海。”周一峰很清楚地重复。
“进攻上海,可不是小事。那日本人可知,上海不但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国面对世界的港口。上海租界林立,各国在这里驻着领事、公司、人员……进攻上海,那等于向全世界宣战。”这的确出乎意料,卫震从未想过,说是吃惊,更是震惊。
“或许吧。”周一峰笑笑。“若将来有一天,全世界能因上海而一齐向日本宣战,或许我们也就赢了。但眼下,哪怕日本人把上海炸成焦土,列强们也多半只会作壁上观。总之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以我手中情报,这个日子并不会太远。”
“那你今日前来,就是告知我此事,望我赶紧避走?”
“小弟只是提供讯息,大哥如何决断,小弟不便干预。”周一峰道,“不过我想,大哥一直远在海外,家业大数也不在上海,即便上海的财产无法全部处置,回到南洋,也不会缺少生活之资。”
卫震一时不答,只沉吟着,良久。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慢慢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又是黄昏,天色尚未沉黑,街灯已然亮起,店铺招牌霓虹闪烁,街心行人熙熙攘攘,好一派繁华盛世。卫震望此胜景,缓缓道:“前段时间,楚恒来告诉我,说你抓了俞志铭,希望我能出面,得你不伤俞志铭的保证。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老俞的儿子在干那种事。”
“但你并没有来南京找我说情。”
“贤弟才智过人,自有主张,轮不着我来说情。再说,国事是国事,私交是私交,两者不应混为一谈。你今日来告知我这讯息,于私交,是朋友相护之义,于国事,只怕是泄露天机……周老弟,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这些人都在变卖财物,以图逃离?”
“知道确切消息的不多,变卖财产的不少。这并不需要什么佐证。这些年日本人所作所为,明眼人都能看出,总有一天,他们会全面进攻中国。这一天只是早来迟来而已。”
“那你呢,你作何打算?”卫震仍望窗外,没有回头。
“我是军人,军人自当守土卫国。”
“原来你并不打算逃走。那你今日前来,是希望我离开,同时带离你的妻儿?”
“不错,只有他们平安了,我才能心无旁鹜。”
卫震缓缓回头。他望向周一峰,半晌,长长叹息。
“老俞的儿子也不是坏人,只是年少轻狂,有些不懂事。若非十恶不赦,你就贵手高抬一些吧。”
“俞志铭的情况,或许楚恒与你说得并不那么确切。当然了,楚恒并非共党,许多事情他不知晓,也不是故意隐瞒。总之我答应了楚恒,便决不会伤他。至于将来……上海会成战场,南京也会成战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吧。”
说到这里,周一峰的头也垂了下来,卫震更感心事沉重。之后两人缓步下楼,卫楚恒正站在客厅中央。
他已经在此恭候了好一阵子。
见到儿子,卫震心头更是沉重,知会他道:“你周叔叔答应不伤俞志铭,你还不快去谢过周叔叔。”
“谢谢周叔叔、谢谢周叔叔、谢谢周叔叔……”卫楚恒立刻跳了起来,忙不跌跑到周一峰跟前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全没留心到父亲话里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