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投敌
直到两礼拜后，卫总才大驾光临福天楼。
其间吴老板多次来电相邀，现在大家都知道吴老板以房产作抵找卫家借钱，但卫家当铺给出的抵款实在太低，吴老板一直希望有机会能与卫总当面沟通，看看能不能升一点，无奈卫总一直避而不见。吴老板只好去找别人，这些人知晓卫总的态度，又知卫总与日本人的关系，纷纷摇头，表示这生意可不敢做。后来，直到有人私下里开骂卫家乘人之危了，卫总这才纡尊降贵，答应去吴老板的酒楼吃饭。
至于两人吃饭的细节，外人不得而知。但最终结果是——没有结果。卫家给出的抵款，还是没有增加一分钱。
吴老板最后只好忍痛割爱，将福天楼低价转让他人。新老板表示想来卫总这儿拜码头，这一回，卫总直接不见，且没有理由。
内里情由，卫楚恒当然清楚，也认可吴明之的做法。一则他来上海，确是另有任务，不能老困在这酒楼做老板；二则也是为了卫楚恒的安全。要知道，日子久了，万一他和逃离在外的何百章有什么闪失，身份暴露，那他从狱中脱险的事情就可能引起日本人怀疑，进而牵连到卫楚恒。
关于第二点，卫楚恒也不避讳，他直言告诉吴明之，那些伪造的资料，都不是他的笔迹，即使日本人最后知道是有人做手脚，冤枉了袁伯逸，他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商会的资料不是秘密，就是简单地放在他办公室的文件柜里，用一把小锁锁着，谁都可能拿到。何况，这东西放在他办公室，说不准做手脚的人正是打算把他也牵连进去呢。
其次，吴明之被捕之时，正值袁伯逸到处逼捐。即使最终有证据证明何百章和吴明之是共产党，那也是何百章因被逼捐而想出的预防方案：如果吴明之没出险，这个计划就作罢；如果出险，则派人去偷出资料加以篡改，之后再由吴明之招供，这么一来，不但吴明之可以脱身，还能顺便铲除汉奸，算是一箭双雕。
所以这事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卫总头上。
吴明之怔怔听着卫楚恒的剖析，听了半晌，点头道：“难怪俞志铭同志一直夸赞你，要不你考虑一下——”
“这个……谢谢抬爱、谢谢抬爱……”
这种话，卫楚恒已经听了不下十遍，每回听见，他都用最快的速度向后转，飞奔撤退。本来呢，照眼下情形，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抗侵略者是理所应当，但他现在已经入了军统，就没法分身再去加入别的党派了。
再说这两家眼下不是已经合股，一致朝日本人开火了么。所以，卫楚恒这次的拒绝，并不如从前那么坚定。
吴明之随后就离开了，共产党的事情算是彻底告了段落。军统还是没给他任务，最近街面上发生了好几起暗杀，传说是军统手笔，但这来无踪去无影的，也没听说谁被逮住。
现在他与军统的联络也从广东茶楼转到了凌阿四的药材铺，凌阿四打自当上铺子老板，便大肆安插“老乡”，这使郑掌柜很是不快，找上卫总抱怨，卫总没说什么，只说如果你们相处不好，那就让他自个儿折腾去吧，我调你去另一间店铺继续做掌柜如何？
所以卫总现在来药材铺，那是找小舅哥，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他随时可以正大光明地来，不用再登报说暗语绕圈子了。
这天晚饭后，凌小月说想出门散步，顺道去哥哥那里坐会儿，女仆表示想跟去伺候，凌小月顿时一脸不高兴，扁嘴斜眼昂头，拉了卫楚恒就走，故意从她面前经过。瞧她模样，好像生怕这十项全能的狐狸精会抢走她的男人。
两人出了公寓，在女仆的注视下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药材铺。
药材铺正在打烊，装门板的伙计看到他们，朝里招呼道：“大老板！先生和小姐来了。”嘴上叫着，手上活儿也没停，待卫楚恒和凌小月进屋，他上了最后一块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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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凌阿四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卫楚恒几乎就要脱口大叫出来。
凌阿四没有重复，他相信他已经说得很清楚。
是的，他说得很清楚，卫楚恒也听得很清楚，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楚，或是，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绍光投敌！
他的四叔卫绍光，居然逃离重庆，借道香港来到上海，主动投靠日本人！
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他在这里冒着危险，受着骂名，成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四叔却投敌了，去做了真正的汉奸。这会不会是个误会，或者，他也是来卧底的？
“当然不是。”这个猜想，立刻被凌阿四否定。
其实卫楚恒也知这肯定不对。要知，如他这等无名小卒，汉奸也好，走狗也罢，于整个国人而言，名声再坏也坏不了哪里去，顶多就是众汉奸之中再添加一个罢了。但卫绍光何许人也，那是开国功臣，政界名流，他投敌，并非他掌握了多少机密，可能导致什么损失，而是对正在拼命抵抗的中国和中国人的决心及信心会造成多么重大的打击。
所以，卫绍光之投敌，并非某人某事之暴露，也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具有代表性与导向性，可谓意义深远。
卫楚恒突然想起了那晚在南京，四叔与周一峰的对话。
“既然最终也是打不过，又为什么非得拼尽最后一个士兵呢……这么大的伤亡，这么大的损失，以我们这贫弱之国，将来如何找补？要知，我们这个国家，百年积弱，家底浅薄，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当时，卫绍光就是这么说的。
按眼下局势，确是打不过。日军铁蹄横扫，不过一年多，半个中国已经沦陷，百年积弱的家底的确已经不起折腾了。武汉已经陷落，北起京津，南到两广，大片国土都成了战场，许多要地是失了又得，得了又失，所有人都在死战，是的，死战，人们放弃了求生，都在赴死。
卫绍光却在这个坎儿上投降了，还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从香港来降。他不是被抢指着，也不是被刀架着，他决定投降的时候，远在大后方，没有任何危险，但他还是费尽周折地来投降了。
卫楚恒想到“费尽周折”这四个字，就想立刻用手蒙住脸，削尖脑袋，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那……上峰有什么指示？”卫楚恒感觉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灰扑扑地趴在地下，被一只无形大脚牢牢踩着，满鼻子满脸都是灰。
“事发突然，暂时还没指示。”凌阿四道，“今天叫你来，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
是的，是该有个准备。卫楚恒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与四叔见面——那样子见面。
“你知道了这件事，很震惊、很难过。但明天天亮，你出现在他们面前，应该是什么样子才对，我想你是知道的。”凌阿四提醒他。
“嗯。”
卫楚恒当然知道。不是今天，那还是在他应承周一峰之时，他就知道他将会面对什么。从那天开始，无论眼前天崩地裂还是血肉横飞，他都必须时刻保持恰当的反应，这是一出一丝一毫都不能演错的戏，稍有差池，后果就是人头落地。
所以当他从药材铺出来，又恢复了来时的模样。凌阿四亲自送他们出门，在门口，凌小月还跟她哥哥撒了一下娇，然后带着这娇笑，扭着腰枝挽起卫少爷，扬手去叫黄包车。
这是非常时期，形势急转。从凌阿四的谈话可知，周一峰并未将发展他加入军统的事儿告诉卫绍光，但卫绍光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父，卫绍光会轻易相信他仅仅为了赛过大哥，在世人面前表现能耐，便去投靠日本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