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坊的红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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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肠粉这个东西,怎么说呢,身份其实有些暧昧,说是正餐,有点郑重,说是点心,胃口小的女生不定还能吃撑。可也恰因如此,它清白的面目、小巧的身姿,颇有点小家碧玉的样子,宜家宜室,可进可退,既可抚慰本地口味刁钻的粤式老胃,也能助力于此打拼的各路游子,甚至时不时在顶级酒店里,就这么素面朝天地出入国宴,成了粤式早茶的头牌。

人们对这头牌的喜爱,是此志不渝的,也是漫不经心的,这两种感觉却结合得浑然一体:吃的时候,舌尖挑剔,必然催动主人来到滋味最好最实惠的那家门店;然而,甫一吃完,推盘起身,便忘诸脑后。在这点上,舌头很像是见异思迁的“渣男”。毕竟不过一碟肠粉嘛,油盐烟火里,寻常见,当不得什么。可没事的,“负心汉”坚持不了多久,等第二天早上,必定还得臊眉耷眼心急火燎地寻香而来。

在平乐坊,这般本地人见天云集打卡的,是韩春丽姑姑的小店。店很小,招牌也风吹雨打的,依稀尚能辨出“早晚小吃”的字样。据说这招牌也是后来好事者提议做的,挺契合。原先连个门面也没,就临街一栋小屋,到了早上,门口的蒸笼总是热蒸汽缭绕,一个瘦小的女人戴个遮阳帽,好像周围的热闹和她都没关系,她只顾对着蒸屉操作。随着她的动作,帽子上垂下的流苏晃动着,给小店平添一缕风情。姑姑有很多花帽子,每天戴的都不重样,且帽子大多镶饰漂亮花朵。流水的日子里,姑姑的头顶是一座小型的流动花园。

扑腾的热气中,姑姑手上的动作煞是好看,这建立在她人是静的,上下翻飞的动作是缠绕在树上的藤条,树身挺拔,绿藤繁茂。打开蒸屉,撇一勺米浆,均匀地泼在托盘上,再顺手抖动一圈,若是加蛋,打匀的蛋液抛出一点弧线,滑散;若是加肉,姑姑轻舒手臂,捏起钵子里的肉糜,啪,甩在米浆上,抹匀,送入蒸屉。拿捏着时间,拉出蒸好的上一层托盘,竹片倏忽一刮,薄如蝉翼的粉皮被聚在一起,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质地,咔咔咔,快刀斩乱麻,竹片将肠粉截为几段,随即落入瓷盘。旁边,芬姐自动接过盘子,兜头淋一勺酱料,端到桌上,肠粉清白,酱汁淋漓;如是加蛋的,则更好看,洁白的粉衣里裹着金黄柔软的蛋花,黄白相间,再配上两三叶碧绿的生菜,格外养眼。

佐一碗白粥,肠粉的清甜,酱汁的鲜香,再盛几个酸辣鸡脚,荤素齐全,可以慢咂,可以快餐,悉听尊便。反正在这里,姑姑对任何人都是去留无意的。

姑姑有名字,还挺好听,韩玉婵。街上开周易测字给人开业看风水的瞎老贾,追求姑姑,姑姑没理会过,老贾就恨恨地说过:“女人的名字能是瞎取的?叫啥不好呢,叫个婵,注定一辈子孤单。依我看,叫个妮才配她,老姑子似的,活该无儿无女。”这就恶毒了。

姑姑奔五十了,未曾生育,一爿小店挣下些钱,先是支援给兄弟,等兄弟都成了家有了事业,她也年纪大了,也是一个人自由惯了,不愿拴附于婚姻。姑姑有句领风气之先的名言:“我又不是不能挣钱,要男人干什么呢?我还不知道类似瞎老贾那样的老东西的心思,娶了你,给他做老妈子,我才不要。”

也是,早上做个肠粉,闲时和老姐妹喝喝早茶逛逛花市听听粤剧,日子多惬意,何必看一个男人的脸色,吃那份“眼角食”?她们姑侄命运相似,韩春丽和姑姑也最亲,常来肠粉店帮忙。说是帮忙,大多数时间也就端个茶杯,在那儿闲聊天,替姑姑收收钱。其他人跟着她,也都顺嘴叫韩玉婵姑姑。

迎门引客的大多是米米。米米活络,至少她自己这么觉得,人也喜兴,做派娇娇的、糯糯的,可惜肥胖阻碍了她发嗲的效果。其实呢,她也没那么胖,只是脸如满月,显得肉乎乎的。再者,米米占了个白,这就难得了,刚剥开的粽子似的,雪白白的,热腾腾的,有一份让人欣喜的甜腻和肉感。上点年纪的阿公阿婆都喜欢米米,夸她:“喜气,福相。”米米笑得眉眼弯弯,一转脸,吐瓜子皮似的,冲芬姐说:“可拉倒吧,还福相,不就是想说老娘胖。”芬姐笑得鱼尾纹挤挤挨挨的,照她屁股上拍一掌,“没个正形!快,小红楼点的,去送餐啦。”

米米便拎着餐盒,扭着腰身,骑电车去了。

刚开始还好,后来米米去小红楼送餐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芬姐那时还不知怎么回事,但对堆积的送餐单子很是无奈,嘀咕着:“这死妮子,送个餐这么长时间?”嘀咕多了,姑姑操作着蒸屉,波澜不惊说一句:“这小骚货,发情了,把自个儿送货上门,这会儿正热火朝天地干着呢,不信你打电话试试。”芬姐目瞪口呆,一下子,连酱汁都洒到了碟子外面,不是佩服姑姑的观察力,而是她的粗鄙,直白、浑不在意,甚至带着点看透后微笑的语气,像在叙说掉了一粒芝麻,生活里并没有什么事值得惊奇。

芬姐的这种惊讶当然是建立在姑姑平日的不苟言笑上,她们其实年纪相当,可她对“姑姑”是有点敬畏的,这种情绪来得隆重,是以姑姑有什么指令,都积极执行。姑姑对她们也很照顾,可她们就是亲不起来,除了名义上的老板和员工之外,还隔了另外一层,芬姐说不上来,倒是米米评价得挺到位:“冷清。”她说:“姑姑这人,冷冷清清的,骨子里有股子寒气。”像焐着一大块冰,自己一点点往回暖,冰没暖化呢,人却霜寒四五十年。米米吃吃笑着,咬着芬姐耳朵,又说一句:“她是缺男人给她……”芬姐打她一下:“小孩子,别乱讲哦。”米米还抗议:“就是嘛。”一转头,发现韩春丽摇着茶杯,从外面走来。

“又说我姑坏话呢,是吧?”韩春丽故意掀一下米米裙摆。

米米娇笑叫道:“丽姐,你好没正经!”

韩春丽一来,小店就有了春风,米米也可以偷个懒耍个赖,她和韩春丽闹了一会儿,吐下舌头,打个眼色,腰身一扭一摆:“丽姐,我到点了,你接我的班哈。”一溜烟儿跑开,她要去超市衣品店上班。

说起来,米米除了矫情一点,做事还是不错的,她早上在姑姑这里送完餐,还有一个班。她不掩饰对金钱的渴望,谈及去香港扫货或是名牌包包,双目放光。米米说起偶像剧里的粉红幻梦时眼睛似乎蒙上一层糖,米米觉得自己比那些“灰姑娘”好看多了,至少浑身上下,比她们白呀,她总这么想。米米是受过不少罪的,甚至传言被继父糟蹋过,可米米不在乎,笑起来,唇红齿白,桃花上腮。这个世界够苦的了,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不忍细看,该允许她葆有一点甜,哪怕是傻白甜。

韩春丽却唤回她,丢给她一管口红一瓶香水,都是叶逢秋拿给自己的。米米识货,眼睛亮了一下,拉长的睫毛蝴蝶似的扑扇着,一颗即兴的泪珠子走出来,揽着韩春丽,上嘴“吧唧”亲了一口,拖长尾音,黏腻腻地说道:“姐,你最好啦!”韩春丽甩掉她,反手擦脸颊的口水,“买错色号了,你不要就扔。”“要要要!”米米迭声尖叫。韩春丽就这个死样子,明明想给你个东西,还屌屌的。米米想以后我有钱了,也给员工来这一套,不过她叹了口气,丽姐这做派她估计学不了。果然,韩春丽逮着计算器一通按:“这月送餐你晚点九次,送错一次,比上月表现还扯淡,扣两百七十块,下月要是还不好好干,趁早爬走。”韩春丽说着,将从她这里扣下的钱,放在芬姐那边。没事的,芬姐还会给她的。米米笑了,眯着眼,吐着舌,做出害怕的神情,接了工资,其实开心得要死,就要灰溜溜地走。

韩春丽替姑姑盘账。临末,她抬起眼皮,对米米轻飘飘说一句:“搞是搞,记得戴套,小红楼的那个衰仔,前些年吸毒溜冰滥交,玩得嗨了去,我都知道。你倒是不挑,两腿叉开,什么垃圾都收。小狗日的,脑子里都是屎吗?也不想想真是什么好玩意儿,会轮到你个傻东西?”韩春丽摆摆手,“爱听不听,操心,烦死,立马消失。”

韩春丽对那个阿毛是知道些底子的。傻姑娘,玩玩可以,谁都有贪恋男人那点甜话和怀抱的时候,记住一点,可以发情,别随便动情,你和他根本不在一个道行。

米米噙着两泡泪,错动嘴唇,想辩解,不是这样的,他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废物,他很好,我们很好,他对我很好,我很爱他……米米不知道她们何以对阿毛这么大偏见,就因为他最近失业在家比较颓废吗?还是他文着花臂染着头发让人害怕,或是他之前从事的职业让人不齿?

米米想不通,事实上,他们也分开过一段,但米米还是回到他的身边。他是她在这世间可以获取的为数不多的那点温暖。

不过,米米还是拽着阿毛一起去三甲医院查了HIV(艾滋病病毒),不是信不过他,谁叫狗日的生得那么好看,特别是侧颜,很有点某个当红小生痞帅的范儿。丢他老母啊,米米气得打他:“谁叫你以前在酒店做安保啊?”还好,结果出来,虚惊一场。

晚上两人又愉快合体,再去思量韩春丽的话,就难免生气。米米简直越想越气。这点气积压久了,就变了味道,陷在自以为是的情爱里,鬼迷心窍。米米想,什么嘛,都嫉妒我俩吧,等着看我笑话?偏不,我俩好着呢。

都说米米是另有所图,放长线钓大鱼,米米心想,众口悠悠,随他说吧,她抱住日渐瘦削的阿毛,心里念叨:“我就你一个亲人了,我们要好好的,你听话,要争口气。”

阿毛戴着耳机,翻个身,继续玩手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