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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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寻访最后的造船匠

在这个修筑在半山坡上的小渔村的十几户渔民里,他该是最后一个会造船的人了。

滔滔向前几十里江段边,那错落分布的几十个村落里,他也许是最后的造船匠了吧?

寻访最后的造船匠,成为我了解西江的重要内容之一,为此,我做了功课,包括西江疍家人的历史源流、生活习性、风俗习惯等。但当我见到彭锦清时,还是觉得他与我心目中的疍家人是有距离的。不过,当他盘起腿抽起烟时,我又似乎从他粗壮的小腿、黝黑的肤色、坚硬的头发中,得出了一位常年在西江上捕鱼人的形象来。

小时候,我所熟悉的绥江上就生活着不少疍家人。清晨和黄昏,他们用一张张渔网,划破了绥江的宁静。那梳着大麻花辫,肤色明显要比岸上的人要黑的疍家婆,我怎会不熟悉?她们的碎花开襟衫、阔大的黑裤子,她们豪爽的笑声,都似乎和我平日里接触到的劳动妇女不一样。

但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与疍家人这个跟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所不同的群体交谈过,更没有了解过他们的前世今生。是的,他们从出生始就流散不定,与水为伴,他们定然和我,和大多数的人,有着不一样的性格、习惯与文化。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舟楫,是先民们最早“浮海”的工具。船,使茫茫水域成为可以自由航行的空间,船让先民能劳作于波谷浪峰,耕江牧渔,是渔民与外界联系的纽带。古代百越人临海而居,很早就会编筏造舟,以之作为水运工具。《淮南子·原道训》上说“九嶷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百越先人早就习惯于渔猎生活。

大约从独木舟开始,人类寻求着变革水上交通工具的方法,船也默默接受着时代对它的影响和改造。水上的先民们,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对独木舟和筏不断加以改进,渐变为木板船。历代劳动者通过造船实践,得出了宝贵的造船原理和工艺智慧。从普通的木船到可远洋航行的帆船,乃至渔轮,从小到大,从简单到复杂,我们或可从中窥见船的进化史、人类的航海史。只是,在许多木船作坊转产,改建钢制渔船的情况下,传统手工木船制作工艺日渐式微。但造船的古老技艺,饱含着先辈杰出的手工智慧和严谨的工匠精神,在如今的工业化时代显得尤为珍贵。于是,寻访最后的造船匠,进而了解西江的渔业情况,便成了我采访工作中颇为迫切的事情。

肇庆的水运交通历史悠久,船舶修造业形成也较早。据记载,汉代怀集县的先民就利用松干凿削成独木舟,作为水上交通工具。明末清初,郁南县民间已能造出载重30~40吨的木质三板艇和围底船。清嘉庆年间,四会县造船业已有相当规模。民国时期,四会威整、江谷、石狗等地已有作坊式的私营船厂20多家,制造、修理数以百计的小渔船和渡船等。新中国成立初期,造船行业仍处于私营个体和分散的作坊生产。1957年,高要专区交通船厂(肇庆船舶保养场前身)能修理150吨以下的木船。1967年,国营西江造船厂投产,开始建造50吨级钢质沿海货轮。至此,肇庆延绵2000多年来只能生产木质船艇的历史结束了,造船业上了一个新台阶。

在高速运转的大时代里,民间的造船又何去何从?

德庆县回龙镇绿水村,是一个典型的渔村,离镇上大约10公里。这个村子布局整齐划一,巷道宽阔,多是崭新的平房或两三层小楼,看得出是某年政府动员干预下整村搬迁或统一建设的。每年的休渔期,无事可做的村民们只好修补渔网,或是闲聊、打扑克以度日。村口,一辆农用小三轮车为这个村子带来一些新鲜的菜蔬和肉类,因为他们并不种菜,哪怕在一年的空闲期。休渔期里,政府给予渔民每人每月550元的补贴,让他们衣食无虞,这是现代社会渔民才有的福利。

一年一度的休渔期,长达四个月的休整,闷在家里的彭锦清觉得骨头快要生锈了。立春过后,雨水越来越频密,有时一下就是一整天,外面的世界被笼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潮湿得让人浑身不适。虽然三层的小楼已经舒适安妥,身边有两个小外孙萦绕着,嬉闹着,但他总觉得不自在,身体像是被蚂蚁噬咬着,常常坐卧不安。

小外孙是女儿带过来的。女儿的婆家与绿水村仅一水之隔,在邻市云浮郁南县。那一带宽阔的江面,是绿水村人世代赖以生存的天然渔场,对于以“耕江”为生的绿水村人来说,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让他们熟悉了。女儿长大了,到了要找婆家的年龄,老彭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嫁到对岸比较稳妥。绿水村也有多个姓氏,但如果女儿嫁在绿水村,就意味着一辈子还是要重复自己的命运,终日在狭小的船舱里随江找吃食。女儿终于如他所愿,嫁到了他站在村边一眼望过去就能看见的地方。那同样是一个小村子,却不是靠打鱼过活,而是靠耕作。然而,在那样一个小地方,光靠一亩三分地是没有出路的,尤其是在如今的商品经济时代。女儿还是到外面打工了,留下两个孩子托给老人带着。

望着活蹦乱跳的孩子,老彭经常在想,自己当初是不是想错了,女儿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近是近了,可也得有生计呀。儿子初中毕业后也早早就到珠三角打工了,他早就说过,不会再回绿水村了。子女都到外面闯世界,这在绿水村并不新鲜,这十几户人家,年轻人几乎都出去了,且不再回来。老彭也想通了,不回来也好,回来,拿什么过活呢?眼下,休渔期越来越长,鱼也越来越不好打了,儿女也不是打鱼的料子,整天风吹日晒、起早摸黑,但凡有好的出路,谁愿意让孩子这么辛苦呢?人心都是肉长的。

虽说是休渔期,可以好好休息,可老彭还是习惯在深夜里起来。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时能改得了的。家里静静的,老婆带着两个小外孙已经进入梦乡。在客厅节能灯那微弱的亮光下,老彭抽起了烟,一支接着一支……夜这样长,更多时候夜雨不请自来,时大时小,有时候下上一整夜不会停歇,下得室内闷热,人心不安。两个孩子在外已经许久没回来了,只不时来一通电话,他们在外怎么样呢?自己是无从知晓的。音讯在这时代是如此便捷,但老彭仍有被遗落之感。这到底是谁抛弃了谁?是子女抛弃了乡村、父母?还是他们被乡村抛弃了?但有一点肯定的是,哪怕回来,也不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了。桌子上放着一张通知书,那是老彭不愿意触碰的命运。

2019年,县里将实施减船转产计划,渔船将减至220艘……按照通知精神,绿水村将减少11艘渔船。彭锦清也在名单里,他老了,捞鱼的力气活干不动了,儿女也离开了水面,不愿意再做渔民。每每想到这些,老彭心里隐隐作痛。

眼下,那条船就在村边下方的岸上,孤独地停靠着,等待着,守候着……今年的雨水是那样频密,比往年都要多。每次到江岸看自家的那条船,老彭都要诅咒了,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天像是穿了锅似的,没个消停啊。看着自己的船日夜被雨水浸泡,老彭心里很不好受。说是休渔期,渔船、人都要休整的,可当真想给船上上油,翻新翻新,哪里有好天气晒船呢?

作为绿水村现存唯一的造船匠,老彭对船只有着特殊的感情,造船带给他的荣耀也是他一生引以为傲的。

正如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祖辈千百年延续的血脉、命运,到老彭这一辈,依然靠水吃水,天生天养,打鱼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有一条好船,怎能到水深浪大的江里打鱼呢?

可是,造船的功夫不是人人都能学的。造船,靠的是一双手,一双耐磨、不怕苦的手。学艺前,是要行礼的,不管行的算不算拜师礼,但老祖宗传下来的讲究,后辈是要好好继承的。首先要拜师傅。在长长的西江沿岸那些依水而建的村落里,那些乌黑低矮的粗砖瓦房里,就有世代造船的能手。

老彭还记得他和父亲划了十几里的水路,到邻镇的刘村拜刘阿八为师傅。那天一大早,挑着沉沉担挑的父亲走在前面,光是酒水、猪肉、对鸡、米面、油炸糍粑就装了满满两箩筐。父亲眼里满是期望,行完跪拜礼,他知道儿子就算是刘阿八的徒弟了。

刘阿八可是轻易不收徒的。凡是刘阿八的弟子,都有刘阿八赠送的工具箱子,这几乎成了刘氏弟子的标志。可不要小看这只小小的格木做的箱子,里面装的全是造船工具:锯子、刨子、锉子、锤子……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刘阿八独创的工具,是别处难寻的。这只有着坚固的木柄提手、两扇可开合的门,并带上一把小巧铜锁的长方形工具箱,是当地渔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你说刘阿八这老不死,人人送只箱子为啥?箱底下还刻上阳文‘刘’字,怕是他想流芳百世呢。”人们议论着。

直到真正做起船来,老彭才晓得是那么不容易。传统造船匠的手艺主要体现在对木材的处理上,那时候的老师傅造船,并无图纸,仅凭口口相传的尺寸,就可对木材进行切割、塑形,然后将所有的部件木板拼起来,就是一条船,这体现的是历代造船匠的智慧及传承。

代代相传的生活技艺,流淌在西江两岸人民的血液中,已经成为生命记忆的一部分。从日常生活与生存中得来的技能,先天性地携带着智慧的基因。那些技艺,大多就地取材,构思精巧。其技艺之娴熟,创意之独特,工艺之灵巧,常令人赞叹不已。

拿一艘长6.6米、宽1.5米、深0.7米的木质渔船来说,从选料加工到成型、刷油,要经过8个步骤几十道工序,其中有80%都需要纯手工完成。掌握这门手艺不仅需要天赋和悟性,还需要实实在在的体力,经受风吹日晒,艰苦异常。

古语云:“南人弄舟,北人善马。”在古代,船的叫法有很多,比如艋、舲、舫、艇等。中国古代的造船业始于2000年前的汉代,到宋代时抵达巅峰。当时,不仅官方造船,民间也造,无论是锛凿斧锯,还是摞线放木,民间匠人们都身怀绝技。

捕鱼船是一种有着特殊要求的船,必须要有船舱,甚至是多个舱,有些还备有“活舱”,即在第三舱、第四舱的下部开出漏面,以活水保鱼。这种船一般是木质、双桨,需人力操作,吃水浅,转向灵活,便于作业。

对于西江沿岸渔民来说,船不只是江上捕捞、鱼货贸易、物资运输和江上的交通工具,更是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避寒躲浪的渔民的家。“以船为家”“同船共一命”“三寸板内是娘房”等俚语,正是这种现实生活的反映。正因如此,渔民将船当作命根子,他们的船,不但要坚固耐用,经得起风浪的摔打,还要美观,尤其是要吉利。

西江疍民的婚房就是一艘新渔船,意味着成家立业,独立谋生。对以船为家的西江疍民而言,船不只是生产捕捞工具,还是交通工具,是他们生活起居的中心。因此,从一开始,疍民就投入大量的财力精力去打造一条船。在20世纪90年代,一条普通的小型木质船的造价(含木材、发动机、船钉、密封灰等耗材)为8000~10000元。而造一条传统木质渔船,仅一个造船师傅就需要支付2000~3000元人工费,其他互助式的帮工人工费还没有计算在内。因此,对渔民来说,失去一条船,等于是失去了家庭最重要的资产。

造船是否吉利,自己是否适宜造船生财,将影响到一家人今后的生活来源和命运,故而在造船前要进行一系列虔诚的礼仪活动,其主要形式有:合生肖、选船料、请造船师傅、定造船场地、择开工吉日等。

在西江两岸的渔家,有些事情至今仍是禁忌。比如,要避免说不吉利的话。船上无人无货,不能叫“空船”,得叫“吉船”。船舶调头不能叫“调头”,叫“圈头”。吃鱼时,吃完鱼的一面,要吃鱼的另一面,翻过来时,不能叫“翻转”,叫“顺转”。同样渔船每年要底朝天晒油,亦要叫“顺转”。头无片瓦,脚无寸土,顶着一片天,如要指上方,不能叫“上边”,叫“高边”,下方叫“落边”。

老彭至今还记得他帮人造第一条船时的细节,光是造船前的礼仪,就有一大通。先是合生肖,就是把船主的生辰八字与聘任的造船师傅的生辰八字结合起来,请算命先生排算。据说,排算的方法很复杂。若是船主与大木师傅的生辰八字合出来的是申子辰、寅午辰、己酉辰、亥卯未三合局,则是相顺相合大吉利,造船师傅可以为该船主造船。船主认为这样造出来的船,日后定然兴旺。

生肖合定后,船主就要正式下聘,向大木师傅和小木工付定金。定金要用红纸包着,内包钱币4~6枚,含“四四整整”“六六大顺”吉祥之意。定金一经付定,无特殊情况,双方不能反悔。

在西江两岸,船家多用生长多年的老杉木,裁成直径约24厘米的杉板造船,因杉木易找且质地轻,浮水性好。但杉木不耐泡,易蚀,所以渔民们每年都要晒船。做船头的横木和“肋骨”(又称船脊)则需要优质的坤甸木,这是一种非常硬的不怕水泡的木材,珠三角的传统龙船用的就是坤甸木。这些木料的选取都有特定的象征意义。

造船地点的选取也很讲究。西江渔民多选面积宽广、山岙朝南的河滩,邻近河神庙的地方也是理想的场所。当地人认为,在这两处造船,造出来的船最圣洁,入江捕鱼最太平。

几个寒暑过去,老彭终于从刘阿八那里学成归来,自己造的第一条船,自然要认真对待。先是开工取料造船底。俗话说:“造屋打地基,造船先造底。”造船开工第一天,除了挑选吉庆日子外,还要举行俗称“开工酒”。老彭第一次坐在八仙桌的上位,心情自然激动。隆重的祭典活动,工场搭起帐篷,摆好八仙桌,鸣放鞭炮……到了中午,船主要宴请大木师傅,老彭那时还不到30岁。船主除了恭敬地向他敬酒,还奉上双份当天的工钱,工钱用红纸包着,以示尊重。

按照旧俗,船匠的开工取料,也有特定的时间。因西江沿岸渔民视船为木龙,开工取料必须定在当天的辰时,即上午的7时到9时。

在整艘船中,船脊尤为重要,是整艘船的框架,起着支撑的作用。在竖起船脊时燃炮仗、挂红布,都要船主亲自进行,不能请人替代。船脊竖起意味着木龙降世之始,船主要十分虔诚地在船脊前叩头跪拜,持香祈祷过路众神,护持木龙降世顺利,百难俱消,一生平安。

此外,还有“放正翠”(在船底中间先放两根狭长的筋木,以防船底直接接触海底)“铺置”“上梁头”“上大肋”“上斗筋”“安船灵”“置船眼”等多道繁杂的工序,西江渔船与别处渔船不同的是,别处渔船是龙骨结构,而西江渔船是肋骨结构。老彭还记得,从西江水渐小的9月开始,一直到船下水,他和另一名“小木”一起,足足干了半年,才在农历新年前将船造好。

作为大木师傅的老彭,在完成打造船体外壳的各道工序,船成型之后,他的工作基本完成。但造船是个综合的工程,船体合成后还要请木匠、铁匠、篷师等完成嵌船缝、做船铺和船窗、漆船、造锚等工序。其中嵌船缝非常重要,因为船板如果密封不好就会漏水,必须用桐油和石灰以及麻絮做成的油泥子钉入缝隙,名曰“练船”或“泥船”。这个步骤不可或缺,这是为了船体有更好的浮水性,所以晒油时,船木要吸附柴油,然后刷上桐油。“泥船”后还要漆船,西江上的渔船一般全身漆成黑色。

西江渔船与长江渔船的一个很大区别是发动机的安装,长江渔船一般都是挂桨式,而西江渔船是座舱式,动力和操控安全性都高于长江渔船。西江渔船的发动机是固定在船肋上的,传动轴的安装、发动机的安装定位更是一个技术活。

老彭从刘阿八那学到的,是最传统的造船技术,至于安装发动机,则是后来才慢慢摸索的,从这点来说,老彭已经比师傅要胜一筹了。为什么说发动机的安装不容易呢?简单来说,发动机要安装在船的正中位置,使渔船整体处于平衡状态,不会头重脚轻、左摇右摆。

以前的船是没有发动机的,一般长五米左右,现在都安装发动机,发动机越大,占的位置也越大。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现实的需要,船形越造越大。

待渔船造成后,新船“进水”成了检验船只是否坚固的第一关。抬船“进水”是很吃力的活,作为大木师傅的老彭站在船头,在指挥抬船过程中一边吆喝,一边不断地向船舱抛洒钱币,在喜庆而欢乐的抛币声中,新船就这样被众人缓缓抬“进水”。

看着新船下水,老彭大概是除了船主外最高兴的人了。辛苦几个月,终得圆满,办“新船酒”庆贺是少不了的,在西江沿岸,称这为“落河酒”。无论是在岸上还是在船上,这一天地位最高的,还是作为大木师傅的老彭。船主要请他坐上席,还要第一个向他敬酒,然后再敬别人,以示谢意。30年过去了,其间,西江中有多少渔船是老彭造的呢?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亲手打造的第一条船,他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他老了,以打鱼为生的人也少了,他不知道上次造的那条船是否就是他造的最后一条船。他很想招一些徒弟,让这门手艺传承下去,但找不到合适的人,合适的也嫌辛苦而不愿意学,造船还有什么前途呢?而且,机械化船只的普及已经让手工造船业逐渐凋零,坚守着这项传统的技艺,还有意义吗?如果说造船是文化遗产,但又没有任何相关人士听他述说造船的手艺,摄录他造船的过程。在一个汽车逐渐取代船只的年代,人们更应该记住那些曾经出没于水波之上的交通工具,老彭想。

所以,每造一条船,老彭都要大醉一场。因为只有那时候,他的地位最高;只有那时候,他才可以被认可,才可以忘掉现实生活的种种不快。还是醉一场好,至少在梦里,可以继续着他造船的荣光。

2019.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