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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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

牛河梁的晨雾像一匹未染色的绸缎,松松垮垮地覆在山峦间。暖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后视镜里映出她枯槁的脸——眼窝凹陷,颧骨上浮着两团病态的红晕,像两簇将熄的炭火。副驾驶座上,玉蝈蝈在丝绒盒中泛着幽光,翡翠触须随着颠簸轻颤,仿佛随时要振翅飞出。

“快了……“她喃喃着,喉间涌起血腥味。导航显示离女神庙遗址还有五公里,可心脏的绞痛已如蚩尤的战斧劈进胸腔。昨日医生的话在耳畔轰鸣:“心衰四级,随时可能骤停。“她踩油门的脚又重了几分,车轮碾过碎石,惊起一群沙棘丛中的灰雀。

记忆如倒流的沙漏。三十五年前那个夏夜,二十一岁的赵六蹬着自行车载她冲下牛河梁的陡坡。风灌满她的碎花裙摆,玉蝈蝈银链在月光下划出弧光。“等太阳落了山,无论到哪里,我们就停下来!“她搂着他的腰喊,指尖缠绕着未说出口的誓言。可太阳终究会升起,就像人生终要面对离场。

急刹车的尖啸撕破山林的寂静。暖暖踉跄着扑向女神庙遗址的残垣,腐殖土的气息混着朱砂的腥甜扑面而来。积石冢的裂缝中渗出蓝雾,恍惚间她看见双的虚影跪在祭坛前,将玉蝈蝈塞进鵾裂开的颅骨。五千年的时光在此坍缩成一点,所有未竟的爱恨都成了琥珀里的虫。

“该醒了……“双的声音从地底传来。暖暖跪倒在地,指甲抠进潮湿的泥土。丝绒盒摔开了,玉蝈蝈滚入祭坛中央的凹槽,翡翠腹部“鵾颅裂时“的阴文突然渗出血珠。地壳开始震颤,积石冢的碎石悬浮空中,拼凑出少年墓主残缺的骸骨。

手机从口袋滑出,120的号码尚未拨通。暖暖蜷缩在祭坛边缘,看着玉蝈蝈的碧光逐渐黯淡。最后的意识里,她听见赵六的自行车铃声穿透时空,看见二十一岁的自己搂着他的腰,在牛河梁的盘山路上笑出眼泪。沙棘果火红的浆汁溅在裙摆,像心口漫出的血。

(二)

殡仪馆的告别厅浸在冷白的光里,像口巨大的水晶棺。赵六站在悼念台前,黑色西装熨得笔挺,左胸口袋别着玉蝈蝈形状的胸针——那是他今早从博物馆的展柜里取出的仿品。骨灰盒摆在白菊丛中,盒盖上刻着双在神庙中篆写的九黎文字:“万梦同归“。

“现在,请家属致辞。“司仪机械的声音在穹顶回荡。刘正科佝偻着背走上台,稿纸在手中簌簌作响:“暖暖一生……“他顿了顿,金丝眼镜蒙着雾气,“她最爱牛河梁的沙棘果。“

赵六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针。三天前的深夜,他收到匿名包裹——真正的玉蝈蝈裹在染血的丝帕里,翡翠翅膀沾着牛河梁的红土。附带的字条只有一句:“她在女神庙等你。“当他赶到时,暖暖的遗体已被晨雾打湿,嘴角却噙着少女般的笑。

“请主礼人置放陪葬品。“司仪的提醒将他拽回现实。赵六捧起骨灰盒,玉蝈蝈在掌心发烫。盒内灰白的骨殖中混着沙棘果干枯的籽粒,像撒了一把星星。他想起老李临终前的话:“枣泥酥要裹三层油皮,秘密要埋进最深处。“

骨灰盒缓缓沉入墓穴时,积石冢的方向传来雷声。参加葬礼的人群骚动起来——乌云在牛河梁上空聚成漩涡,一匹古铜色野马凭空出现在墓园门口。马背上坐着双的虚影,荷衣蕙带在狂风中翻卷,蓝玉眼珠映出五千年前的月光。

“结束了?“刘正科突然抓住赵六的衣袖。他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口沾着朱砂粉,“你我都清楚,玉蝈蝈不该在这里……“

赵六掰开他的手,将墓穴边的红土一捧捧洒下。泥土落在骨灰盒上的声响,像沙漏走到了尽头。“她选择了自己的归宿。“翡翠胸针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真正的玉蝈蝈——原来他早已调包。仿品在博物馆继续扮演历史,真品随着暖暖长眠地底。

暴雨倾盆而下时,墓园只剩赵六一人。他蹲在墓碑前,雨水冲刷着碑文上“爱妻暖暖“的字样。手机在口袋震动,省博物馆发来紧急通知:“牛河梁遗址突发地陷,女神庙祭坛下方发现新墓室……“

照片加载出的瞬间,赵六的瞳孔骤然收缩——积石冢的裂缝深处,二十一岁的暖暖正搂着鵾的骸骨安睡。她胸口的玉蝈蝈完好如初,翡翠翅膀上刻着崭新的阴文:

“此身为舟,渡尽春秋。“

(三)

赵六的骨灰盒沉入牛河梁的黄土时,刘正科站在山崖边,西装口袋里揣着那只真正的玉蝈蝈。翡翠触须刺着他的掌心,像五千年前蚩尤战斧劈开涿鹿之野的余痛。他抓出一把灰白的骨灰,山风裹挟着细碎的颗粒扑向积石冢的方向,恍惚间听见鵾的颅骨在风中嗡鸣。

“该你了。“他对着虚空呢喃,玉蝈蝈从指缝滑落,坠入枯黄的草丛。翡翠触须勾住一株沙棘的刺,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仿佛双的蓝玉眼珠从地底窥视人间。

深夜的六号别墅像座巨大的棺椁。刘正科打着手电筒钻进暗道,轩辕的画像卷在腋下,玉猪龙贴着胸口发烫。暗道四壁渗出的红土沾满西装裤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五千年前的积石冢上。他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发现这条暗道时的狂喜——那时他以为能直通轩辕墓,却在尽头撞见双的泥塑像,蓝玉眼珠滚落在他脚边,像一滴凝固的泪。

“咔嗒。“

铁锹撞上硬物的瞬间,手电筒的光束抖成碎片。暗道尽头的青石板上阴刻着九黎文字,形如蚩尤面纹的裂痕。刘正科的呼吸陡然粗重,指甲抠进石缝——这不是他熟悉的暗道走向。石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是青铜器在深井中震颤。

“轩辕……“他跪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玉猪龙突然滚落,龙尾的裂纹渗出朱砂,在地面汇成蝈蝈图腾。暗道的烛火无风自燃,火光中浮现出涿鹿战场的幻影:鵾的长矛刺穿蚩尤咽喉,双的玉蝈蝈坠入血泊,而轩辕的箭雨化作满天星辰,每一颗都是未闭合的虫洞。

刘正科发疯般抡起铁锹。石板崩裂的刹那,地底喷涌出蓝雾,裹挟着青铜锈味的狂风将他卷入深渊。最后一瞥,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青铜鼎的饕餮纹中扭曲——金丝眼镜碎成粉末,西装革履褪作兽皮战甲,手中的铁锹化作蚩尤战斧,劈向虚空中微笑的轩辕。

十日后,维修工人在坍塌的下水道中发现锈蚀的铁锹。锹柄缠着半截领带,布料上“刘正科“的绣字已被血沁染成黑红。积石冢的野草疯长,覆盖了暗道入口,唯有玉蝈蝈仍挂在沙棘刺上,翡翠翅膀凝着晨露,像一句未说完的谶语。

(四)

省博物馆的射灯下,仿制玉蝈蝈泛着塑料般的光泽。展柜标签工整地写着:“红山文化晚期,礼器,用途待考。“旅行团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无人注意到玻璃反光中浮现的虚影——二十岁的暖暖搂着赵六的腰,自行车碾过积石冢的晨雾,车铃惊起一群翡翠雕成的蝈蝈。

“这蝈蝈看着假模假式的。“中学生嚼着口香糖嘟囔,“要我说,真品早被大老板私藏了!“导游机械地背诵解说词,没看见展柜底部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那是三年前赵六调包时,玉猪龙尾尖划过的痕迹。

向阳食品厂的流水线轰鸣不息。独臂女工将枣泥酥裹上第三层油皮,酥皮绽开的裂纹让她想起老李教赵六揉面的那个雪夜。厂长办公室的玻璃柜里,草编蝈蝈笼落满灰尘,笼底压着泛黄的纸条:“青春藏不住,但可以酿成甜。“

牛河梁的秋风掠过女神庙废墟,沙棘果红得像未干的血珠。积石冢的裂缝中钻出一只碧玉蝈蝈,触须轻点黄土,五千年前的厮杀声便化作山雀的啁啾。放羊的老汉常对人说,月圆之夜能听见少男少女的笑声,自行车铃铛的余韵惊得野兔窜出草丛。

没人相信他的话,就像没人知晓玉蝈蝈真品去了何方。唯有守墓人巡夜时,总见沙棘丛中有抹幽光流转——那是双在月光下编织草笼,鵾的颅骨裂缝里钻出的蝈蝈,正啃食着时空虫洞边缘的星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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