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因我礼汝
祁平生被带走当天,来福便来到乌衣巷。
他向守在朱雀桥的护卫求情,想拜见谢氏公子谢混,希望代为通报。奈何他一个家奴,根本就没资格见谢混,护卫毫不留情拒绝,甚至将他驱逐。
无奈他只能守在附近,看看能不能蹲到谢混,或者那王韶之。
好在运气不错,不久王韶之就从乌衣巷中出来,来福当即过去质问他。
王韶之也不知实情,自然矢口否认,来福气不过此人诓骗自家公子,现在还抵赖,当场一拳把他撂倒,随后来福就被护卫们制住,王韶之也一溜烟跑回乌衣巷。
来福破口大骂,骂声传到桥对岸,被正带着侄儿们闲逛的谢混听见,于是谢混也知道祁平生失踪了。
不过,他大概清楚祁平生被王谧带去了何处,因为他父亲谢琰此前也被司马道子传讯过,谢家还为此送去过两名民间郎中。
当然谢混肯定不会告诉来福实情,最后他只给来福扔下一句“无可奉告”,便走了。
来福瞬间绝望,只能寄希望于刘穆之。
...
翌日。
祁平生早早地便被人叫醒了,简单洗漱一番后来到一处偏殿,此时殿中已有十几人等候在那里。
他就说昨天怎么没看到这些入宫的郎中,原来都在这里。只是,他怎么没和这些人住一起?
“噤声!”一名宦官站在众人身前尖声道。
“按惯例,每人看诊一刻钟,稍后依抽签号牌顺序进入。今日皇后娘娘说了,治好陛下者,重赏。立即招入门下省太医署,任太医令!”
殿内十几人有的开始交头接耳,有的默不作声,还有人神色不屑,千姿百态。
祁平生暗自撇撇嘴,这皇后也太小气了,一个皇帝的命,就值区区一个太医令,就算给个郡太守甚至州刺史当当都毫不为过。
“现在抽签!”
宦官一声令下,宫女立刻搬来一个小木箱,殿内之人自然而然排起了队。祁平生跟在队伍后面,仔细瞧了瞧如今是怎么抽签的。
一番观察下来,倒也跟他想象的差不多。
很快轮到他,伸手探入木箱,一番搅动,掏出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捌”。
随后,祁平生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
太极后殿厢房。
“陛下,妾煲了一碗莲子粥,您趁热喝。”王神爱扶起龙床上的司马德宗,用木勺舀出一小勺粥,檀口微张吹了吹,喂到司马德宗嘴边。
司马德宗一脸痴傻地看着她,并不时用手抓抓她头上的发簪,丝丝晶莹液体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王神爱放下木勺,拿起贴身的手绢给他轻轻擦拭。待擦拭完后,又重新开始喂粥。
由于司马德宗吃一口漏两口,喂他吃饭是一件很艰辛的事。好不容易一碗粥喂完,王神爱额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然而就在她端起空碗准备离开时,一股怪味传来。
上面进,下面出。
有进有出很合理。
王神爱脸上毫无异色,起身去提来一壶热水,倒在木盆中,而后掀起被褥将司马德宗身体侧卧,小心取出垫在其身下稠巾,收拢叠好放在一边。
接着自床边取来一条干净绸巾,打湿,擦拭。
最后又为司马德宗重新垫好绸巾,掖好被,这才怀抱木盆,拈着那团污秽离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无半点犹豫...
按理说王神爱贵为皇后,这种事不必她亲自动手,直接叫来宫女处理便是,只是她已经习惯了。
自她去年嫁给时值太子的司马德宗后,东宫之中,就一直是她在照顾司马德宗饮食起居。
现在他们入主太极殿,皇叔司马道子所配宫女不熟悉如何服侍司马德宗,她担心出岔子,于是便继续由她照顾。
来到屋外。
王神爱将木盆和绸团交给宫女,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司马德文自角落窜出。
“皇后姐姐,今日该给皇兄看诊了,吾已命人准备妥当。”司马德文邀功似的说道。
“琅琊王懂事也。”当着宫女的面,王神爱毫不吝啬称赞司马德文。人的美名,就是这样自细微之处传开的。
“翠儿,宣神医看诊!”王神爱旋即吩咐道。
“是,皇后娘娘。”宫女领命离开。
“皇弟,今日看诊先由你看护陛下。”
司马德文连忙追问:“皇后姐姐不同去?”
“我去歇息片刻,稍后便来。”王神爱解释道。
她现在很困,昨晚因心中郁结,导致不寐,直到丑时才睡过去,今日又赶早起来为司马德宗喂粥。
“皇后姐姐去便是!”
司马德文知道照顾自己那皇兄有多累多操心,他是发自内心敬重这个家嫂...
...
“序捌者,看诊!”
祁平生千等万等,终于听到那宦官传令到他,将木牌递给宦官查验后,来到太极后殿一处厢房内。
正当祁平生充满好奇,想看看这傻子皇帝到底是怎么个傻法时,床边传来一道老气横秋的声音:“汝是祁平生?”
祁平生转头看着这十来岁的小屁孩,微微一愣。
而就在他愣神之际,那宦官训斥道:“琅琊王问话,你喑哑了?”
祁平生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就是司马德文,司马德宗的胞弟,难怪能出现在此。
这两兄弟一个被勒死,一个被闷死,也是够惨的。
祁平生拱手一揖道:“见过殿下,在下正是祁平生。”
见祁平生这态度,司马德文有些不满,此人居然如此不尊礼数,先前进来那些人,哪个不是对他行的跪拜大礼。
司马德文决定惩治一下祁平生。
“祁平生——”他故意拉长音调,“见到本王为何不跪?尔该当何罪?!”
祁平生心中微微一紧,这小子怎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有点难办了。
宦官见祁平生半天不答话,呵斥道:“祁平生,殿下问你话!为何不跪?”
“吾闻琅琊王乃佛门信徒,祁平生有一问,望琅琊王解惑。”苦思冥想一番后,祁平生总算想到一个破局之策。
“哪一问?”司马德文来了兴趣。
当前佛教已从天竺传至西域,又沿丝绸之路传入华夏。野史记载:东晋国祚一百零四年间,共建一千七百余所寺庙。
而晋朝谈玄之风远胜三国曹魏,内容涉及儒、道、佛等各个方面,原因有三:
其一战乱频繁世人消极避世,崇尚老庄等无为而治思想,以谈玄等方式追求精神世界满足。
其二汉末儒家经学衰微,文人志士极力促进儒道、儒佛融合,探索意识形态领域出路。
其三人人好为人师,人人都想在言语上压倒他人,体现自己学识渊博、思想境界高人一等,以此来传播自己的名声。
清谈误国之说由此而来,都不事生产,跑去耍嘴皮子功夫,当然误国。
祁平生见成功占据主动,心中微喜,于是发问:“何谓众生平等?”
司马德文无愧信徒之称,当即背诵:“《妙法莲华经》有云,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
而后他又解释:“即一切有情众生皆据业力得业报,于三世六道轮回流转,周而复始。”
祁平生简单夸他一句:“殿下好悟性。既有人人皆于三世六道轮回,是故我于殿下作为众生一员,皆于轮回中往复不止,无有不遍。是也非也?”
司马德文点点头,这种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也与经意相符。
祁平生又开口道:“昔日释迦摩尼佛曾割肉喂鹰,《长阿含经》《阿含经》有云,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我今亦是人数。是故佛与众生平等不二,是也非也?”
司马德文继续点头认可。
祁平生再次说道:“《妙法莲华经》有言,一切众生悉皆具足如来智慧德相;《大般涅槃经》有指,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如来常住无有变易。是故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六道一切有情众生,皆可成佛。是也非也?”
司马德文三连点。
“于轮回,我与殿下皆是业力流转之人;于佛祖,我与殿下皆是平等不二之众生;于佛性,我与殿下皆是未来佛。”
最后祁平生下了结论:“既然如此,我何故跪拜于你?”
闻言,司马德文惊呆了。
宦官也被祁平生这大逆不道之言所震惊,他不信佛,因此根深蒂固的观念告诉他,眼前之人乃大胆狂妄之徒。
“放肆!猖獗之辈想死不成?”宦官瞪眼厉声道,随时准备拿下祁平生。
司马德文却不见动怒,对宦官摆摆手后,他沉思片刻发出一句拷问:“即如卿言,世人又为何拜佛?”
祁平生心想:这司马德文倒也不蠢,他以众生平等拒绝跪拜,司马德文以世人拜佛反驳,意指既然人都能拜佛,你祁平生为什么不能跪拜我。
不过好在这小子没有恼羞成怒,一言不合砍了他,而是与他继续争口舌之快。
祁平生回答道:“因我礼汝。”
“因我礼汝?”司马德文疑惑。
“然也,佛从未要求世人跪拜,世人拜佛即是拜己。或拜心中信仰,或拜心中贪欲。”
司马德文久久回不过神来,他被震撼到了。
此时的东晋,西行求法才刚萌芽。
法显还未动身经西域至天竺求经,鸠摩罗什也还在后凉吕光手中,未被姚兴弄去当国师翻译经文,因此散播于东晋的佛经、佛法很不完整。
关于众生平等、为何拜佛等问题,还没有较为圆满的解释,祁平生略微偷梁换柱,便糊弄住了司马德文。
其实众生平等是指成佛机会平等,并非地位平等。世间万物皆有其自身价值,那必定就有三六九等之分,怎么可能地位平等。
连西游记中的妖怪,都有坐骑和野怪之分,有背景的罚酒三杯,没背景的一棍打死,更遑论这吃人的世间...
当祁平生以为此事已成定局之际,一道轻斥声传来。
“好一个伶牙俐齿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