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卢浮宫、敦煌与艺术在地性
让我们走进卢浮宫的方形沙龙(salon carré),来解读卢浮宫和莫高窟体验的另一个本质性的不同。相较于其华丽的顶部,这个展厅的展墙很白很朴素,人也不多。原因很简单,里面的作品以现在的眼光看并不很美,毕竟是文艺复兴之前的12-15世纪的审美。这些中世纪的艺术作品被以前的鉴赏家们扣上“原始”“灭人性”的帽子,也难怪在这个展厅的作品中几乎找不到一张笑脸,都有点丧。
其中两幅比较著名的是契马布耶的《圣母子》与他徒弟乔托的《圣方济各接受圣痕》。两幅画都尺幅巨大,都很尖。这种“尖”是哥特式艺术特有的形状,就像教堂那高耸入云的尖塔。
▲方形沙龙中的绘画很多为金色底色,因为能代表太阳的亮光,金色从古至今一直被视为神圣的颜色
▲《圣母子》
乔托是契马布耶的学生,他比老师画得更生动更立体,是文艺复兴画家第一人,被称为“绘画之父”。
▲《圣方济各接受圣痕》
这两幅画一直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教堂(Église San Francesco de Pise)里的祭坛画,直到拿破仑横扫欧洲时期出台的“杰作归法国”政策(le rapatriement des chefs-d'oeuvre)。政策出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当时全欧洲最著名的艺术杰作都在运往法国的路上,或已经在改名为“拿破仑博物馆”的卢浮宫里了。当时的馆长德农,在陪拿破仑参观博物馆的时候自豪地说:“我们在漫步过程中,就可以欣赏到一部绘画史。”
德农在1811年来到意大利,以超越时代的眼光在众多“收缴品”中选了《圣母子》和《圣方济各接受圣痕》这两幅前文艺复兴时期作品。当时的欧洲人和现在的我们一样,都没觉得中世纪绘画重要。1815年拿破仑战败后,几乎所有古希腊时期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都被讨回去了,但这两幅画没有。
法国沙特尔大教堂
想象一下,阳光穿过教堂那巨大的彩绘玻璃照亮了祭坛,我们穿过几个正在祈祷的信徒上前,顺着烛光抬头见到这幅《圣方济各接受圣痕》。这种体验与在卢浮宫的白墙前直面乔托大作肯定不同。这就是争论不休的作品在地性问题,抛开来源不谈,宗教画是应该放在博物馆还是放在教堂原址?
▲宗教绘画原初的使用场景
▲拿破仑在卢浮宫中,身后雕塑均从欧洲各国“拿来”。
细节
▲254窟内部,古代参拜方式是在洞窟内绕行,礼拜佛像,观看壁画。
敦煌莫高窟大多是家族的寺庙,是修行和宣教的场所。我们之前分析的当代洞窟参观方式,和千年前信徒在莫高窟的活动方式很接近。当时有一种修行方式叫“禅观”,简单来说就是内心集中又安定地仔细观看佛像和壁画,在观览的信徒们身边很可能就有一位僧人在讲解壁画所传达的教义,以助禅观。今天,莫高窟的讲解员取代了这一角色,长期在圣地工作的他们,比任何博物馆人员都更接近讲经僧的角色。
▲卢浮宫在法国大革命后从皇家宫殿转身为人民的博物馆,而革命与复辟的故事,都记录在红厅的这些油画之中。
在莫高窟,艺术的在地性与接近原本使用场景的参观方式都令我们记忆犹新。成熟的宗教仪式不正是最杰出的艺术作品吗?或者说,很多古代艺术就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而当代艺术又在模仿并试图接近宗教。如果第一座哥特式教堂的设计者絮热和策划建造254窟的那位无名天才穿越到今天,肯定都是超级策展人。
当然,也有作品是更适合放在卢浮宫里观赏的。走进达鲁厅和莫里恩厅,血红的背景让人不禁感到严肃,又有些躁动。厅里布满了尺幅巨大的作品,包含了“历史书常客”,比如加冕时拿自己屁股对着教皇的拿破仑,虽然叫浪漫主义但比泰坦尼克号惨很多的梅杜莎之筏。
▲《天气计划》,埃利亚松,2002年
两者在视觉上都再现了自然界中最神圣的存在:太阳
▲圣彼得大教堂内部,梵蒂冈
▲画家德拉克罗瓦虽然没有参加革命,但当时《自由领导人民》这幅作品在卢浮宫展出时激起了大家的热情,画中女神形象来自《断臂维纳斯》,代表自由。
和那些小小的贵族居家装潢之作不同,这些大尺幅作品的创作目的就是让观众吵闹地欣赏,而卢浮宫也在法国大革命之后变成了属于人民的博物馆,因而对于这部分作品来说,卢浮宫或许是最佳的归属。站在画作《自由领导人民》之前,不但耳边会响起《悲惨世界》的旋律,也会瞬间明白法国人勇于反抗的永恒“折腾”之心。红厅里的巨作们好像在确保游行的正当性,怪不得当时的国王路易·菲利普在买下《自由领导人民》后,把画迅速撤出了公众的视野。
莫高窟的在地性也体现在城市本身。如果从我国东南部地区转机到达敦煌,一般是白天出发,晚上才能到达,一整天的行程对当代人来说已经近乎“朝圣”,但因为地理时差的关系,敦煌可能依然是白天。下飞机的瞬间,顿时感到空气干燥,放眼望去尽是沙漠,截然不同的五感体验刺激大脑,提醒着我们:我正身处异域。到达市中心的旅店,会发现城市里没有繁华的街景,也没有喧闹的夜生活。在敦煌,莫高窟才是偶像,一位经历了10个朝代依然充满活力的文化偶像。在我们驱车前往洞窟的路上,远远地就能看见那些崖壁上的洞窟,千年来几乎都没有什么改变。进入洞窟,温度和音场都不一样了,洞窟内部没有电灯,唯一的光源就是讲解员的手电筒,这是当代生活中少数能让人不分神的场景,如同在剧院中那样。
站在博物馆的一件展品前,透过展柜的玻璃观赏,我们需要非常了解历史知识才能有穿越感。但在敦煌石窟中,我们本身就几乎被古代文物包围了,整个洞窟就像一粒时间胶囊,不必拥有太多想象力,就能穿越千年。
▲敦煌市内景色与路牌,几乎没有高楼,城市整体视觉设计统一。
在地性让我们在莫高窟里体验到原汁原味的穿越,听说一些大馆有把祭坛画物归原主和各种“去中心化”的计划,但这就好比是要把好不容易收集满一箱的玩具主动送给其他小朋友,无疑是个艰难的决定,除非其他小朋友出钱或出“拳”。当然,脱离了使用场景的艺术品,更能彰显美的独立性,蒙娜丽莎不用只待在乔孔德先生的卧室,她无论以任何复制品的形态出现在电影、饼干盒、KTV等任何场景,都能展现强大的气场。而且当艺术品们在同一空间出现时,总会产生一些奇妙的对比与共鸣,比如吴道子作品和古希腊艺术,两者都少见原作,只见仿品;而古罗马的暴发户审美和拿破仑帝国风格又是如此琴瑟和鸣。总之,能在一个地方窥见全人类文明的物证,岂不美哉?
敦煌让我们梦回千年之前,体验善男信女的虔诚;
卢浮宫让人站在文明之巅,享受上帝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