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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随遇随缘(代序)

近日读周作人,敬仰之至。知堂老人的许多话、不少心境,肺腑如己出。想象中好似能触摸到老人那份寂寥、落寞之痛。这里特记下一段,是周作人论及石川啄木诗歌,突然横插一段心情:“我这样想着,在那秒针走了一圈的期间,凝然的坐着,我于是觉得我的心渐渐的阴暗起来了。——我所感到不便的,不仅是将一首歌写作一行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现今能够如意的改革,可以如意的改革的,不过是这桌上的摆钟石砚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行款之类罢了。说起来,原是无可无不可的那些事情罢了。此外真是使我感到不便,感到苦痛的种种的东西,我岂不是连一个指头都不能触它一下么?不但如此,除却对于它们忍从屈服,继续的过那悲惨的二重生活以外,岂不是更没有别的生于此世的方法么?我自己也用了种种的话对自己试为辩解,但是我的生活总是现在的家族制度、阶级制度、资本制度、知识买卖制度的牺牲。我转过眼来,看见像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悲哀的玩具罢了。”能托情以具,也算得一人生态度吧,我们将如此坚持下去。

临近清明,算是对知堂老人的一个怀念。

周作人谈清明有力作《故乡的野菜》,是这篇文启示出我的“随遇随缘”。一如开篇:“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我昨日念及波士顿的老房东一样,虽然不是亲戚,更不同国籍、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但是,回想起异国他乡的清教徒时,满怀感念曾获得的许多布施。我的矛盾和复杂性在于,既认同鲁迅的恶愤“布施”之境,也倾心知堂的宽容与豁达。甚至,在日渐狭窄的呼吸空间里,不禁悠然升起对波士顿老房东屋子附近偌大之湖之森林公园无阻畅游的思念。

不过亦如知堂老人,一时的心情一时的言语,只不过是“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到今天,在准许的时间段,我得以跑进“封锁区”,享受没有汽车废气侵扰的跑步,还听到了性情学生的优美笛音,已是心情舒畅。虽然景区的亮光短促,距离也仓促得很,但这份宁静和算得上的舒适,能免费给予景德镇的百姓,在当下的时代,实属难得了!(就不知道会不会某个时候有再度的规定,有再度的丧失?)这是一个物质丰富到地皮和自然都必须紧张胁迫以至于呼吸空间渐趋丧失的时代!夹缝中谋生存,知堂老人的苦茶技艺,弥足珍贵。

随遇随缘,也是我的为生之态。比如我喜好路边碰上什么买什么,是因为总不记得什么物品在何地何时有合理的价格。又不是特别精于挑拣和讲价。路边若遇上称自家种植的水果蔬菜,总会欣喜无比,一如知堂老人怀念绍兴的野菜。

景德镇的清明粑应该就是周作人怀念的艾饺了。这几天,心中特别馋清明粑。总盘算去趟一院附近,有一家卖这小吃的小店,只有这个时节才能吃到充满艾叶香味的可口粑饺。记得刚回景借居卫校婷婷家,过了清明,这小店的主人就说,不卖清明粑了,因为没有艾叶了。当时我奇怪,景德镇卖饺子粑的不都卖清明粑么?原来那是假的,是用色素糊弄人的。从此后,我对这家小店满怀信任。从前的家乡景德镇,不太熟悉这个“假”字,粑果都很实在,就是几分钱一个的煎包,也有丰厚的韭菜肉末大馅。而今价钱抬轿子似的蹭蹭上涨,品格却沦落不堪。事实上,上周下完课,我就骑上自行车去寻找过,不遇小店。后来到老八汤店买了三笼所谓“清明粑”,口味却很一般,一点白豆腐糊弄一下。

当我很有目的地去追寻时,空手而归会很痛苦。当然,也如知堂老人所言,我能挣扎的,也只不过是清明粑等小玩意而已。真的让我心痛追随,甚至不惜生命拼搏的,却被迫丧失而且永远夭折。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又奈何得了什么呢!上周找清明粑的那一天,还在路边遇上卖香肠和腌肉的,购得香肠32元一斤,腌肉15元一斤。买完后,我方记起,在景德镇买东西是总要还价的,又一次忘记了。也许人家32元一斤,那2元的零头就是等你来还价的。可我总是在买完东西后,方记起。后来,在买蕨菜时,牢牢记住,7元一斤,就赶紧问:可不可以便宜一些呀?人家说:不可以!今年还是第一次吃到蕨菜。今年还没有吃到过水竹笋。这个季节是景德镇有最多最好野菜的时候,要是知堂老人的魂灵神游此地,也一定流连忘返,没准更生一篇新作《景德镇野菜》,说不定呢!

其实,我思念清明粑,正如知堂老人念及他“儿时的黄花麦果糕”。再也吃不到小时候狄仔姆姆(景德镇话,舅舅的意思,来源于母舅)家送的清明粑还有荞麦饺子了。即使是在景德镇,也翻天覆地变化了。狄仔姆姆的母亲是外祖母的丫鬟,她后来嫁人生子。我外祖母被挂牌游街,即使是在唾弃地主婆的时代,狄仔姆姆家也一如既往地给我们家从古田乡下送来柴火,清明有清明粑、荞麦饺;端午有肉粽、糖粽;春节有年糕、糖糕,还有一种叫作洋糕的,好吃得不得了。狄仔姆姆家的清明粑馅子饱满丰盛,味美的冬笋加腊肉,特别是辣的,即使小时候我吃完上蹦乱跳,眼泪稀里哗啦,还是爱吃!而今狄仔姆姆的后代们有自己的事业,无暇再做粑了。(校稿时,狄仔姆姆已驾鹤仙去,此记,权当悼念了!)

随遇随缘的好处就在于没有负担的不经意。无论长久,却又淡淡幽香。周作人对托盘在路边兜售青黄豆要结缘的和尚是有点看法的,因为赠一颗豆是要索回来世万千豆的那种。天地间,有一份缘,偶然所得,便是福,便值念。遇人遇事,读书写作,无不如是。世间许多缘,往往断送在执念下,知堂老人的沉默低吟,轻轻放下的不辩解,我感觉特别合适于这寒食清风季。学老人样,借食言忆,并非那多篇“清明”文中所言的“厚人薄鬼”,而是共赋一份历经人间沧桑后的孤冷清俊。

2012年3月28日于高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