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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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是用八抬大轿抬进周家的,送亲的队伍排得老长老长,在飞扬的尘土里好像一眼望不到边似的。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铺着一层细面似的沙土,人欢马叫,尘烟四起。镇上响器班的唢呐李拿了两边的赏钱,脸憋得通红,吹得甚是卖力,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百鸟朝凤》里真有一百只鸟叫?看热闹的孩子们吵嚷着。大公鸡打鸣的时候,小孩歪着头去看着唢呐,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声音太过真实了,他们担心老李那只铜管子里会不会突然伸出一只翅膀。嫁妆总共得有十几担吧,前边是用红绸子捆扎结实的柜子桌椅、被子衣物,后边是几大食盒馃子点心。管事的婆子一路走一路给孩子们撒些吃的。马蹄酥馃子个个炸得比马蹄子都大,两个孩子才给分一个。

穗子的娘家也是颇有实力的大户,打发闺女丝毫不肯将就。当地娶媳妇高兴抢点儿,一个村里若是有两家同时迎亲,谁家上路早就占了好儿。有些心急的,夜里过了子时就吹吹打打出发了,村子里已经过了几拨队伍。穗子她妈差人看了又看,一次次都不是奔她家来的。

“这周老太说话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娶长孙媳妇这样的大事岂是能耽误的?”穗子她妈急了,站起来又坐下,盖碗在手里抖搂得哐里哐当响着。

“你给我沉住气!托人说亲的是他周家老太,她不比咱急?这么多年都等了,你是愁闺女嫁不出去咋的?”穗子爹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阳光已经喜洋洋地从正门斜照进来,那光影都晒到穗子她妈的小鞋尖上了。从那穿了黑灯芯绒的莲花绣鞋的小脚朝上看去,裤腿扎裹得极精致的斜纹黑洋布裤子,枣红色的绣花缎子夹袄,黑色的底边绣了大红回纹的平绒帽子,帽子的正脑门处横缀着一块长方形的翡翠,有水有色,绿得养人的眼睛。耐心看这五十不到的小老太太,可不也是个精致人儿。

早晨饭时都过去一阵子了,光影里的飞尘纷纷扬扬地闹腾着,穗子他爹的心也飞尘一样地乱起来。他又拍了一下桌子骂道:“她娘个脚,这娶媳妇的是被鬼绊住腿了!”

“啊呸!这是咱家闺女出门子,哪有什么鬼不鬼的?不吉利!”

“活气人,关门!来了让他们等着,看谁沉得住气!”

穗子她爹刚发话,村口等着迎人的喜孩飞奔着跑来报信:“周家迎亲的来了。”这孩子跑得太急,竟然被门槛子绊住了脚,一头扎进堂屋里来了。穗子他爹劈头给了一巴掌,说:“叫你慌张,新女婿还没见着,你龟孙跑来磕的啥头。”

骂那孩子慌张,其实是他自己慌张。

穗子娘起身赶忙拦住了,把孩子交给媳妇子们,交代给整些吃的,别吓着了。她压低声音说:“她爹,大礼咱不能输。今天是闺女大喜,咱不能让这小事儿冲撞了喜事。赶紧迎客吧!”

说话间,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院子前面。到底是大户人家,那阵仗真是大,吹吹打打总有百十号人。他爹心下平和了点,晚是晚了点,这阵势还是给够了脸面。他正了正呢子礼帽,理了理崭崭新的黑袍子,复又在八仙桌右首边端端地坐下。

从披红戴花的高头大马上下来一个高大后生,进了门来扑倒便跪。穗子娘斜眼偷偷看了,心中暗喜,好个周正模样,可这胸前怎么不挂花?

后生对着二位老人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忙不迭地连声道歉,满面堆了笑说:“大爷大娘,迎亲来晚了。我奶奶让我代她赔礼了。我启明兄弟兴许是慌着娶媳妇肠胃积着火了,上吐下泻,昨夜闹了一宿没止住。早晨起来支撑不住,耗了几个时辰还是不见好,这才派了我来。”

穗子爹立马变了脸色。穗子娘见状赶忙问道:“你看这闹的,这事儿是急不得,你是他家什么人?”

后生又磕了三个头,回道:“对不起二位老人家,我是启明兄弟的大哥,我叫周庆凡。我奶奶说,日子是算过的好日子,我弟生病,说啥也不能误了娶亲。这才派了我来,实在是失礼了!我奶奶说,等完了亲,她老人家亲自上门给您二老赔罪。”

变故来得突然,话却说得周全,任谁也不能杀死和尚要和尚。二老也只能是大眼瞪小眼,心里虽然气得不行,但是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借坡下驴了。况且天到这般时候了,婚嫁的日子的确是两家出的大价钱请大师看的好日子——七月二十七日,婚嫁大吉。提前半年就定好了的事,两边都准备得停停当当的,总不能因为生气悔婚吧?何况生病是没办法的事儿,人吃五谷杂粮,病了灾了的也确是难免。穗子爹倒是放缓了脸面,让庆凡赶紧起来说话。穗子娘慌忙问道:“替接媳妇倒是有先例,也不犯什么忌讳,姑爷总是能下地拜堂吧?”庆凡稳稳地说道:“这个请二老放心,我奶奶说了,就是两个人架着,堂也是一定要拜的。”穗子娘正眼看庆凡,见他礼数周全,落落大方,倒像个正经少爷。心想,新女婿既然有这么个大哥,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媒人起先为何没说给这大的呢?

穗子爹着人看茶,被庆凡急忙拦住了:“大爷,时间不早了,茶水免了。我奶奶在家怕也等得掏急。”

他的话音未落,穗子娘已经让几个丫头媳妇簇拥着闺女出来了,紧赶着送上花轿。

崭新的大红轿子,八个齐整的轿夫一溜儿站着。主事的喊了一嗓子“起轿”,新娘被稳稳地抬了起来。“乖娘滴!抬脚的穿的都是一色的新衣裳,这真是大户人家,气派!”跟着看热闹的叽叽喳喳评说着,见了世面的兴奋溢于言表。这让穗子爹娘的心平和了许多。她娘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接亲队伍走到看不见才折转身。他爹也坐在八仙桌旁足足抽了两袋烟,才神安气足地起身走到屋外,抬眼看着这上好的天日,等着送亲的人回来回话。

一直等到傍晚,送亲的人才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们回话说,那个叫庆凡的没有说诓话,新女婿果然自己起来拜了堂。周家席面那个排场,菜总有三四十道,酒是清一色的古井贡,他们敬了一轮又一轮,周老太给每个人都发了重重的赏钱……“嗯。知道了。”穗子爹虽然心里喜不自禁,但也没有过分表露。他也重赏了他们。这些人两边得了好,有些话也是没敢说。新郎拜堂也是潦草行事,看着还是个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娃娃,面红耳赤地被主婚人指使着匆匆行了礼,就拱屋里再也找不见人影儿了,喜宴上也没出来敬酒。回来的这些人个个被人家仔细款待,哪个忍心再说人家半个不字呢!

事到如今,穗子爹妈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这穗子性子倔,又到了这般年龄,是真挑剔不起了。毕竟他们心虚,与周家结亲已是瞒了四岁。谢天谢地!无论如何闺女是顺顺当当出门子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以后的日子就靠她自己过了。

穗子的爹妈又哪里知道,行礼后的事情送亲的人是看不见的。新郎被人强迫着牵了红绸,看也不看新娘一眼,只把她送到新房门口,丢下就走。他在耳房里扯去了长袍马褂,一头钻进替他接亲的庆凡哥的房里再也不肯露面了。

庆凡为了接亲一夜没睡好,正要躺到床上歇会儿,看见新郎官进来了,便打趣道:“走错门儿了,兄弟!你来我这儿干吗?还不快去给你媳妇扯盖头好好亲热亲热?”新郎跺跺脚,半认真半生气地说:“谁让你去接的?谁接的谁要!我才不管闲事!”庆凡嘿嘿地笑道:“闲事儿?这是闲事儿?”

周启明躺在床上,大病初愈般的虚脱。他木然地望着屋顶,像是对周庆凡,又像是自言自语:“奶奶说了,我只陪那个女的磕几个头,别的没我事儿。”

周庆凡正色道:“奶奶也说了,我只是去把人接回来,别的也没我的事儿……你赶紧过去吧!这可真不是说着玩的事。”

周启明推了他一把,说:“我晚会儿就和奶奶说去,把那媳妇给你!”

庆凡把他按住翻过去,在后背挠他的痒痒。两个人叽叽嘎嘎地滚在床上。那时候,新郎真的觉得这就是一场玩笑。

新媳妇是由两个本家的嫂子扶进洞房去的,身量不高不低,生得骨肉匀停。虽然她脚小,步子却迈得稳稳当当。这新娘出奇的倔强,从娘家到婆家十几里的路,愣是一滴眼泪不肯落。临上轿的时候,娘家嫂子递给她一方手帕子,悄悄说:“要哭的,出门子闺女上轿要狠狠地哭,哭透了,往后才能把日子过亮堂!”可她一路上愣是一滴眼泪掉不下来。说媒的说了,新女婿是个秀才,长得真是个俊。前头有好日子等着,哭个啥呢?

周老太可不知道,这穗子先前是定过亲的。男方也是家道殷实,那家的少爷小时候贪玩从树上跌下来,伤了一只眼,伤的那只白眼仁比另一只多了一大半。临谈婚论嫁时,有人告诉了穗子爹。他爹一听就恼了,他知道闺女的脾性,待见了人还不得翻天。所以坚决拒绝了这门婚事。这前后一折腾,把个穗子折腾得几乎过了季儿。后来这事儿媒人瞒着,没对周家老太说实话。幸亏这周家老太倒是个喜欢年龄大点儿的,她着急抱重孙子呢。“常言道,女大一不是妻,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这刚好大三岁,多好的姻缘啊!”周家老太为自己的决定暗自得意。

周家这边是祖母当家。新媳妇还没坐稳,洞房还没闹开,老太太就进新屋里来了,说是要跟新娘子说会子话。她进得屋来才发现启明这鳖孙子没给媳妇揭盖头,心里便往下一沉。周家规矩大,新郎不揭,别人揭不得。更有俗话说:“盖头一掀,必生祸端。”虽说那是说的路上不能揭盖头,可是人家热乎乎地进家,你启明总得做做样子吧?她派小孙子启善一时三刻要把他哥启明叫过来,这哪是儿戏的时候!可是启善很快就回来了,哭丧着脸说:“二哥踢我,他在大哥床上赖着,咋说就是不下床。”周老太又差了两个人过去,仍是喊不来。待她再想差人去,新娘子一把便把盖头揭下了。周老太吃了一惊,这孙媳妇可不是个瓤茬儿。

穗子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委屈得像是要哭了。周老太看了这孙媳妇好个精致模样,连忙哄劝她说:“看我这孙子命好,这么好看个闺女儿,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说得穗子又忍不住想笑了。老太哄着说着,像相面一样上上下下看了,然后又拉着新媳妇的手摩挲着。手上皮肤细腻白皙,却是大了些。俗话说手小抓宝,手大抓草,这闺女怎的像自个儿一样,生了个做活的把式手?问了针线,回答嫁妆衣裳还有鞋子都是自己做的。奶奶借口看鞋子,就去看那脚。裹得是真好,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普通人家的闺女,哪有功夫裹得尖笋般的一双好脚?用手比了比,禁不住心中笑道,还不足三寸!身量不高,腰细屁股大。祖母非常满意,这孙媳妇可是她托媒人千选万挑的,看这身段,指定好生养小子。

新郎周启明万万没想到,奶奶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哪里是磕几个头就了的事儿?客人和闹新媳妇的都被老太太打发走后,她央了几个本家侄子孙子,到庆凡的房间里捉了启明,不由分说,直接推入新房里。周启明喊着叫着,外面的人不由分说便把门锁咔的一声锁上了。

周启明被他奶奶关在新房里,酒肉饭菜都是着人用托盘从窗口送进去的。周启明在里面砸门叫喊,外面一个应声的都没有。他伏在地上,扒着门缝里提着庆凡的名字大声喊叫:“哥快来救我!哥你过来放我出去!周庆凡,你再不吱声,等我出去拧下你的头当尿罐。”他的喊叫声越来越凄惨,到了后半夜越发鬼哭狼嚎一般。天亮的时候他坐着睡着了,一觉睡到晌午都过了。周老太着人去门口吆喝了他几声,半点动静都没有。屋子里终于消停了,他嗓子喊哑了。不是喊不动了,是他明白再喊也没用。

周启明在黑檀木椅子上靠了三天,骨头都靠断了。后来又累又饿实在坚持不住,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些一日三餐按点儿送进来的东西,鸡骨头啃了一地。吃饱了又实在觉得心里沮丧、恼火,索性拿起酒壶猛灌自己。到底是个没经见过世面的毛孩子,哪里知晓酒的厉害,喝着喝着就找不着北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枕在新娘子的臂弯里,两个人浑身上下都赤条条的。他想挣脱,却被女人的软玉温香弄得浑身乏力,手脚像被捆住了一般。穗子娇小,一对乳房偏生得奇大,比刚出笼的新鲜馒头还暄腾。周启明被馒头包围着、挤压着,他觉得浑身燥热。就像游泳的人一头扎进水草里一样,他越是挣扎,那水草缠得越是紧。最终,是他自己放弃了,任自己的身体顺流而下。一次又一次,他重复着这种蒸腾,力气大得如一头牛犊。他几乎分不清到底那是梦,还是醒。直到穗子在他身下嘤嘤地哭出声来,他才如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