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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绿豆芡实榴莲酥,少年眦目欲杀猪
手掌绵软、手指纤细,却冷得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徐英甫一摸到石伢子的手掌,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再瞧对方无甚表情的一张小脸,他这颗九曲十八弯的心便顿时沉了下去。
这是看明白了自己刚才那一番说辞的来龙去脉?
这娃娃可比李进难对付多了!
“少爷,这便是王年大执事的内侄林石林公子了。”徐英定了定心神开口介绍道。
“林石见过徐少爷。”石伢子也不用徐英提点,主动向着比自己高了两个头都不止的徐望峰躬身一礼道。
“你就是王年找来的人?”
徐望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石伢子,语带轻蔑,“也不见生得三头六臂么?”
事大难掩,更何况今后还要同门修行,王年横插一脚的事情徐博早早地便告知了徐望峰。
听说是为了一个山沟沟里的泥腿子要莫名耽误上两三日的功夫上山修道,脾气暴虐徐望峰哪儿管得上对方是什么根骨,天资又是如何?
只是觉得自己堂堂大少爷失了面子,回到了暖玉阁里,便当场就摔烂了两只前朝羊脂玉杯。
不过今日见到石伢子真容,他那一腔澎湃怒火却是立时化作了一嘴嗤笑。
你道为何?
原来石伢子身上那件王年的旧衫本就六七分合身,今天几番刺激之下,那丝绸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这一会儿皱巴巴地黏在他身上更显得滑稽异常,再加上石伢子是从小在王家岭的山头上野惯了的,整天的风吹日晒,故而皮肤比起养尊处优的徐望峰来说那真是好比黑土白玉之别。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梳容仪表高下立判,堂堂徐家大少爷瞧着一只泥猴子在自己面前蹦跶,哪里还会有什么专美于仙人面前的警惕。
恰巧此时石伢子那空空如也的腹腔又是一阵“咕咕”乱响,别说徐望峰了,便是一旁的两个小丫鬟都掩嘴轻笑,便是心思深沉的石伢子一时间也忍不住闹了个大红脸来。
“呵呵~~”
“想必我们王家岭的林大少爷还没有吃过中饭,绿枝、红缨,还不快快去端些中午吃剩下的糕点吃食来让林大少爷果腹?!”
徐少爷似是生怕两个丫鬟耳背不明,特地在“吃剩下”三字上加了重重的鼻息,想要看看弯腰低头的石伢子会是个什么反应。
这便是老人们常说的“下马威”了,新到的案犯循例那都是要吃杀威棒的,为的就是杀杀那些个穷凶极恶之徒的煞气。
“他林石不过是徐家一个下人的远亲,仗着天降鸿福能与少爷一道去仙山修炼已是万幸,这位置心态却是要摆地正——下人便应有下人的模样。”
王德第躲在徐望峰身后眉头微挑,这是前两天他见徐少爷摔烂了那两只价值万金的玉杯后给出的主意。
可令王德第万万没料到的是,这林石的脸上非但不见一丝受辱委屈的神色,竟还透着几分喜意。
“如此甚好,多谢徐少爷了。”石伢子笑着说道。
“他是傻子么?”
“这么明显的揶揄都听不出来?”
“连李进那个废物都要几分颜面呢!”
“哼!”
“真真是无趣得很!”
蓄力许久的重重一拳,却好似打在了一大团棉花上,不仅没能把对方砸个稀巴烂,反而是自己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满心失望的徐望峰愤愤地瞪了眼王德第,“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心里头把王德第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徐望峰也不招呼一声,气呼呼地便摔门而去,
“少爷~”
王德第被徐望峰一个白眼瞪得心里颤巍巍的,赶紧跟着几个丫鬟一起追了出去。
徐英一脸苦笑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也不知将来这上都宫中究竟是何光景?”
老爷还想着让几个娃娃给少爷当帮衬,却不知自家少爷小半个时辰就能把这两个同门师兄弟都给彻底得罪。
“林公子见谅,我家少爷打小便是这个脾气,还望林公子切莫往心里去。”等徐望峰、王德第他们走远了,徐英赶紧打了个哈哈说道。
“徐管事客气了。”
“徐少爷他……”
“性格洒脱、率性纯真。”石伢子搜刮了肚肠,终于是想起了几本评书里相关的言语。
继而捂着肚子,脸色微红地说道,“更何况此时肚中饥饿,能有些吃食果腹,石伢子感激还来不及呢。”
一天没进过什么水米,石伢子这会儿是真的有些顶不住了。
“都怪某粗心大意,竟是忘了林公子还未用膳。”徐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懊悔道。
接着又对李进说道,“李公子,不如与林公子一起去用些茶水点心,定定心神?”
李进擦了擦泪痕,无声地点了点头,只是在转头的间隙,好奇地望了望石伢子。
两个娃娃由侍女领着走在前头,徐英跟在身后,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小孩子心性使然,便是自家少爷“见多识广”、“家教森严”,也藏不住心中的各种嬉笑怒骂。
这石伢子莫非真的天生大才,少爷这般羞辱都能像个没事人一般?
这一回倒是徐英何徐望峰他们真的高看石伢子了——要知道在两日之前,便是王家宴席上剩下的猪头肉对石伢子来说那都是十年难得的美味。
他是真的不在意什么“剩下”不“剩下”的……
徐英冲泡了一壶菊花饮的功夫,两个丫鬟已经端着五六盘香气四溢的糕点转了出来。
应时景的绿皮豆沙糕、粉白粉白的芡实糕、甚至还有那漓阴城里头的普通百姓一辈子都难得吃上一回的七巧榴莲酥,堆堆叠叠地装满了白底蓝边的瓷盘。
“七巧榴莲酥”,原本不过是一间小小的点心铺子,好巧不巧的是有一任出身北方的詹州府台,吃厌了北方巧匠的下料厚重、甜味腻人,对那口味清新的“七巧榴莲酥”如获至宝,万分喜爱,在卸任之后竟带了几大盒子的榴莲酥同回京师。
不成想这一带竟带出了詹州府几达两百余年的贡物。
原来那卸任的詹州府台刚回京师便被钦点为礼部尚书,这拜会递贴的大小官员自是络绎不绝,一图新奇、二图表善,尚书最后忍痛拿出榴莲酥招待同僚,那一众的满朝文武、功勋达贵大都是土身土长的北方人,竟都对那再寻常不过的榴莲酥如痴如醉,最后连皇家都惊动了,不出月余圣旨颁出,那詹州府里本稀松平常的榴莲酥一转眼竟成了贡物。
那之后詹州府普通百姓若是某一日嘴里发淡想吃一口“榴莲酥”可就难了,十几两银子一小盒,还有价无市,每每刚出炉就被那些个侯着的家丁门房买回去复命。
“到底是有钱人家,这堆得满满扑扑的,哪里像是吃剩下的?”
石伢子没听过榴莲酥的大名,只是看着这一桌香喷喷的好点心,心里头忍不住念叨着罪过罪过。
“林公子、李公子,请~~”
徐英一声招呼,石伢子也不客气,随手便拿起了一块翠绿翠绿的豆沙糕。
“咦?”石伢子轻呼了一声,这晶莹的绿皮透着一股凉意,兼之滑顺异常,仿佛手指稍稍用力便要从指缝里溜出去一般。
石伢子小心翼翼地一口咬下,清新的香气顿时在口中爆开,甘甜、软糯的豆沙馅一股脑地流了出来,拿舌头往肚里一卷,仿佛整个喉咙都在簌簌地冒着香气。
“好吃~~”
“林公子若是喜欢,尽可多吃一些。”
徐英笑着又为石伢子他们介绍起了这些糕点的用料名堂、滋味特色,石伢子腹中饥饿,随听随吃,不多时便已是七八块糕点下肚,而一旁的李进许是还未从刚才的惊魂一箭中恢复过来,石伢子与徐英一同招呼了许久他也只是做做样子地拿了一块,轻轻碰了碰嘴便已然放下了,不久便道了声“不适”悄然回房了。
石伢子有心宽慰但终究不熟悉,那徐英站起相送了一番也是无奈地坐下,叹了口气道,“林公子,我家少爷顽劣,还望您不要介怀。”
接下来又是一阵寒暄,一直到夕阳微垂,原本寂静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徐英刚欲起身,那暖玉阁的大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撞了开来,露出了双目通红隐有泪痕的徐望峰来,他身后的王德第倚在门边,小脸煞白,再往后两三个丫鬟正一阵阵地呼喊着“少爷”、“慢行”之类的话语急急赶来。
“少爷?!这是怎么了?”
徐英大骇发问。
这大半个下午园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徐英料定自家少爷是耐不住寂寞带着王德第去徐府四处转悠了,反正李、林二人都在这暖玉阁里,其他人随少爷闹腾都出不了大事,故而他也就一直专心陪侍着石伢子,可现在见徐望峰如此表情,那定是大哭过一场的,这宅子里能让徐家小霸王如此作态的除了自家老爷之外那便只有望春池边上的神仙了,想到这里徐英登时双脚有些发软,“我的小祖宗哎,您可千万别叨扰了仙人居的那位哎。”
令徐英没想到的是自家少爷对自己的发问根本是置若罔闻。
不仅如此,脚下生风的徐望峰奋力一推,只是一只手就把横在路当中的徐英“蹬蹬蹬”推出了三、四丈远,一息不到的功夫便如一尊杀气腾腾的铁塔杵在了石伢子面前。
“姓林的,你够狠,我徐望峰对天发誓,此生此世与你势不两立!!”
徐望峰呼呼地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死盯着石伢子满是糕粉的脸,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杀意,握拳的双手控制不住,“嘭”地一声狠狠地砸在了桌沿上,将一桌的瓷盘碗碟震得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