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韩瞻同年
韩瞻同年是李商隐的同榜进士,同榜及第谓之“同年”。那是在文宗开成二年(837年)春天,当时李商隐25岁。
这年的试题是《太学创置石经诗》。石经是指当年立于国子监的开成石经,上面刻有儒家最重要的十二部典籍,共六十五万余字,用了七年时间才完成。
由于唐朝的印刷技术不发达,与考试有关的儒家经典专著供不应求,很多人只能用传抄的方式来记录这些名著,造成了各种混乱和大量笔误,也影响了科举考试的公正性和严肃性。开成石经保证了经典的准确性和权威性,成了读经者抄录校对的标准。
当时,朝廷崇圣尊儒,兼重佛道。儒学考试科目是九部儒家经典,分为大经、中经、小经三等:《礼记》《左传》为大经;《诗经》《周礼》《仪礼》为中经;《易经》《尚书》《公羊传》《榖梁传》为小经。考生至少要精通一门大经和一门小经,此外还要兼通《论语》《孝经》。唐朝推崇老子李聃,以道教为国教,所以把《老子》《庄子》也列入考试范畴。
唐代的科举取士有两种形式:岁举和制举。所谓科举,就是由朝廷按需设立若干科目,通过举行统一命题考试的方法,筛选人才,以备录取任官的一种制度。所谓“岁举”,又称常科或常选,是每年都要按例举行一次的考试取士方式,其中以明经、进士两科最为重要。明经考试先试帖经,意在考查对经文的熟记情况;再试经义,即考查对经文的理解情况;最后试策,即考查识时务的情况。进士考试先试经史,再试诗赋,最后试策即时务。相比而言,考经义,只要熟悉经传正文及其注释,就可以及格;而考诗赋,还需要具有文学创作能力。李商隐参加的就是进士考试。
所谓“制举”,是皇帝临时下诏举行的考试,意在选拔急需之才,或者是为了倡导社会风气。制举的科目,全由皇帝临时决定。此外,还有文辞清丽、武足安边、才高未达而沉迹下僚、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等多种考试方法。
制举考试最难。应诏参加制举考试的多则二千人,少也有一千人,所收百才有一。明经考试最容易,每年经过县初试、州府覆考,得以参加礼部考试的共三千人,每年及第二百人左右。而进士每年所取者不过二三十人,是明经科的十分之一。由此可知唐代考试,制举最难,进士次之,明经又次之。所以当时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三十岁考中明经科就很晚了,五十岁中进士也还算可以。
此前,在中国历史上先后出现了原始的禅让制,上古三代的世卿世禄制,春秋战国时期不计出身、不限国别的招纳、自荐、荐举以及治功、事功、军功授官爵等,两汉的察举、征辟等,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到隋唐之时逐渐形成了科举取士制度,并一直延续至清朝末年。
主持岁举考试的,最初是吏部考功员外郎(从六品上);后来,改为秩位较高的礼部侍郎(正四品下)。这年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兼知贡举高锴,他共录取了四十名新进士。其中,李肱能诗工画,所作诗赋为高锴激赏,以为虽使何逊复生,亦不能过,所以取为状元。在同年中,李商隐和韩瞻脾性相投,关系最为密切。韩瞻字畏之,是京兆万年(今陕西樊川)人,名次排在李商隐之后。
礼部岁举合格者,只是取得了入仕资格,并不立即授予官职,还必须经由尚书省吏部的考选,叫作“省试”或“释褐试”,才能得到任命。
当时,礼部负责组织进士考试,试后将及第举子姓名及有关材料移交给吏部。吏部由员外郎主持,对新及第进士再次进行考试,合格者方能授官,称作关试。关是关白,官府间的公文往来。关,本义是由此以达彼为关,唐代诸司之间自相质问所用的公文体裁之一。
当年二月七日,吏部举行关试,李商隐又获通过,自此属吏部,等候参加释褐试放官。
汉时辟除,属吏对其举主,有服丧三年之制。唐时科举,门生对其座主,也要感谢提携之恩。发榜之日有谢恩仪式,以确定门生与座主的身份。
到了答谢座主的日子,李商隐和韩瞻、李肱等去高锴府邸答谢。大家立在西阶下,北上东向叩拜,高锴答拜,于是大家叙齿谢恩,一起升阶,与前来观看的公卿就座。
成为座主的高锴并未能给予门生以有力援引,他随后出为鄂岳观察使,三年后卒于任上。他最欣赏的门生李肱累任岳州、齐州刺史,韩瞻最后也是官至睦州刺史,都没有升到高级职位。
从录取结果公布之日起,曲江会杏园宴、雁塔题名、慈恩寺塔题名等庆贺活动接踵进行。
新科进士发榜后,文宗赐宴游赏于曲江池旁的杏园,称为曲江宴或杏园春宴,又因为宴会是在关试之后举行的,所以又叫关宴。
二月初晨,沿堤草新。宴会那天,文宗亲御紫云楼,垂帘观看。更有王公贵族之家栉比而至,从中挑选女婿,更有歌伎出入,车马填塞,不胜言状。韩瞻就是在这次宴会上,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相中的。
泾原节度使治所在泾州(今甘肃泾川),古称回中,位于京师西北四百九十三里,管泾、原、渭、武四州。王茂元是濮州濮阳人,前鄜坊节度使、名将王栖曜之子,祖父曾参与讨伐安史之乱叛军。此时,王茂元刚从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任上调任泾原节度使不久,他当即在京师为韩瞻修建新房。
王茂元膝下五男七女,只剩下两个女儿尚未出嫁。现在,六女儿许给韩瞻,最小的七女儿王晏悦尚待字闺中。韩瞻极力为李商隐撮合。
李商隐此时离开老家已久,他迫不及待想回济源(今河南济源)省母,又要在清明节前赶回荥阳(今河南荥阳)给父亲坟墓添土。而韩瞻也要赶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府商议婚事,趁正式官职没有任命,暂时到泾原幕府帮忙。离京之前,正是同年好友宴会之时,他俩未及相见。
行次灞上,李商隐写了一首《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寄给韩瞻:“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嵩云自不知。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大意是:我们蟾宫折桂同登一第后,正是频繁聚会游玩之际。本来邀约一道畅游曲江,却未能如愿。东门饯别又阴差阳错,同年竟未能相聚。古人送客灞桥习惯折柳赠别,而自己衣锦还乡,韩瞻喜事在望,本无离别之苦,也就不必枉折柳枝赠予同年。
韩瞻到泾原后,李商隐作了《寄恼韩同年》(原注:时韩住萧洞)二首:
其一
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
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
或可译为:
窗外的木兰花肯定正在怒放,
开的时候千万不要放走时光。
美好年华若是经历几场风雨,
满地残红只能感叹世事沧桑。
其二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或可译为:
龙山瑞雪晴空映照楼阁霞光,
还有几位单身仙女待字闺房?
我为落花伤春心里惆怅如醉,
不劳再劝石榴花酒益增感伤。
李商隐在诗里,以《神仙记》里两位仙女暗喻王茂元的两个女儿。据载,东汉永平五年(62年),剡县药农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路断粮,在桃源溪畔遇两仙女得救,邀至洞中款待,并与刘晨、阮肇二人结为伉俪,平日采药,闲时对弈。半年后,刘晨、阮肇二人思乡求归,两仙女送至惆怅溪,依依惜别。刘晨、阮肇回到村中,村舍已改,人都不复相识,身后已有七世孙。二人想重上天台山,却再也找不到上山的路。
七月,韩瞻准备到泾原迎家室回长安。李商隐也回到长安,参观韩瞻的新居,并为他饯行。
《晋书》里说,东晋元帝南渡初到南京建立王朝时,生活特别贫困。当时猪肉稀缺,属下把猪脖圈作为最肥美的好肉给他留着,别人不能动,称那块肉为禁脔。后来,晋孝武帝为晋陵公主议婚,大臣王珣推荐了谢混,还没等到成婚,晋孝武帝就驾崩了。大臣袁山松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谢混。王珣就告诫他说,这是禁脔,不可染指。
李商隐开韩瞻的玩笑,说自己就像晋朝的谢混,无人亲近。而洞房花烛和金榜题名,韩瞻两样都占了。李商隐即席写了《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
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或可译为:
岳父是声名显赫坐镇西方诸侯,
新近为贵婿盖起华美红色阁楼。
说起进士及第我徒然排在前面,
谈婚论嫁你反而抢先处在上头。
铺满云霞仙路你招手引来彩凤,
银汉迢迢笑话我这隔岸的牵牛。
谢混已被公主预订无人敢亲近,
独自吟诵张衡四愁诗日益消瘦。
李商隐时常吟诵的“四愁”是东汉张衡的《四愁诗》: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或可译为:
我思念的人啊在泰山,想追寻她小丘阻拦,转身东望泪水沾湿衣边。美人送我镶金佩刀,如何回赠美石玉雕。路途遥远徘徊不止,怎不叫我心中烦恼?
我思念的人啊在桂林,想追寻她河水幽深,转身南望泪水沾湿衣襟。美人送我玉石琴弦,如何回赠成双玉盘。路途遥远失意悲伤,怎不叫我心中怅惘?
我思念的人啊在汉阳,想追寻她山坡险长,转身西望泪水沾湿衣裳。美人送我貂皮短服,如何回赠明月宝珠。路途遥远失落踟蹰,怎不叫我心中委屈?
我思念的人啊在雁门,想追寻她雨雪纷纷,转身北望泪水沾湿佩巾。美人送我锦绣绸缎,如何回赠青玉几案。路途遥远哀叹连连,怎不叫我心中哀怨?
诗中美人情意绵绵,将黄金佩刀、玉石琴弦、貂裘短服以及锦绣绸缎,赠予诗人作定情之物。“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美人把最美好的东西送给诗人,诗人也要把最好的东西回报她。对李商隐而言,他的所思正是王茂元的小女儿王晏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