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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鱼,何所欲也(上)
我是佛前一只鱼。
寒山寺内人影幢幢,香火缭绕,而我在菩提树下一池碧水中欢快地游动,头顶有一张张硕大的荷叶,夏日炎炎,我躲在叶下乘凉,因受了佛光熏陶整整一千年,又在菩提树根前日日聆听诵经,我有了灵性,听得懂百家事,看得清江湖远。
于是我问佛,如果我化为了人形,那我是否就能成为一个“人”?
佛笑而不语,他总是这样高深莫测。我只好继续躲回水里吐泡泡,仰头数着菩提落下的叶子和天空飘走的云彩。
阿才和我说,我们是妖,就算有了人形,也始终是个妖。
阿才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是一只漂亮的金色锦鲤,和我一样活了一千年之久,只不过他的修为比我高,明天就能化作人形了。
他朝我信誓旦旦,等他出了寒山寺就去游历四海,然后把江山美景画下来,带回来给我看。
我对江山美景并不感兴趣,我只对“人间”十分好奇。我好奇,为什么来的人有达官贵人、有布衣乞丐,他们的愿望或大或小,眼神中满是虔诚与憧憬,即使那高高在上的佛从来不回应他们,他们始终如一。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把那样沉重的希望轻易交给虚无缥缈的佛,而佛只是将香火化作自己的修为。
我不明白,何为虔诚。
阿才化作了一个俊美的少年,临走时,他朝我莞尔一笑,这一千年的陪伴在这一刻了结。可我并没有感到难过,我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我笑着回应了他,紧接着沉入水中无所事事地吐出泡泡。
那一夜,我做了好梦。我化为了人形,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颗心。于是,我受伤了会疼,开心了会笑。我在人间混得如鱼得水,连阿才也忍不住惊叹。
他说,阿怜,你真厉害。
后来,又过了二十年,寒山寺热闹如初,只是我再也没见过阿才。深秋已至,菩提叶洒满河面,我终于化为了人形,可我并没有像画本里的妖怪,她们化为了倾国倾城的美人,我只有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蛋,有几分姿色,但放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出色。
我问佛,若我此刻仍是妖,要如何成“人”呢?
佛曰,此去东行,遇夏姓良人,方可解惑矣。
佛唯一一次为我解惑,是我离去之时。我仰视着高高在上的佛,白驹过隙,他依旧年轻,如初识那般,袈裟泛着神圣的金光,庄严肃穆,容不得任何人侵犯。
我捞了些凡人投入池中的金子,就此告别了寒山寺。人间很大,我只往东走,也不知要走多久。
肉体凡胎饿得很快。我在林中走了两天,已经饥肠辘辘,幸好路边有酒家,我学着江湖人装腔作势地喊起“小二”,小二望着我衣衫褴褛的模样露出鄙夷之色,才问我要什么。
我要了菜和酒,但喝了一口就醉了。我一醉,就开始乱说话。什么鱼生东去不复来,什么阿才阿才你在哪。活脱脱像个神经病。
小二习以为常,客人们都习以为常,没有人理我。江湖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不凡,江湖人也是赶路的人,没有时间来管一个发酒疯的家伙。
吃饱喝足后,我又向东走,终于走到一个镇子里。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叫卖声不绝于耳,总角垂髫抱着纸鸢到处跑,你呼我应,谈笑间自有一番风景。我一个人的身影在拥挤的人潮中更为落寞。
“姑娘,听曲儿么?一曲只要十文钱。”
人声鼎沸中,我听见一道清澈的声音。陌生公子看向我,目色温柔,如一缕和煦的阳光。我不知怎么,就点了点头。
他舒展开水色长袖,便举起玉笛放在唇边,娴熟地吹了起来。我第一次听见那样好听的音律,宛转悠扬,变幻莫测,一会儿如同山间百灵啼鸣惊天泣地,一会儿又如长河奔腾汇入沧海势不可挡。我听得泪流满面,那诗中有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说得就该是这样的笛音吧。
一时间,我的身侧围满了看热闹的路人,他们亦为这笛声赞叹不已,纷纷央求着再弹一曲罢。
公子却摇摇头:“我不再吹了。”
看客们悻悻作罢,只好散去。我将十文钱递给他。便擦去泪痕,转身离去。公子却突然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阿怜。他笑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字好啊。”
我摇头:“是‘怜惜’的‘怜’。”
公子收起玉笛,想了想:“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姑娘的‘怜’也美。”
我并未因他的赞美而脸红心跳,纵然他的样貌的确出众。许是因我没有心,我仍要继续朝东走,便辞别了他。
“鄙人姓夏名蓝玉。若日后有缘,定为姑娘再奏一曲。”
夏,他姓“夏”?我停下脚步,走回他身边,一本正经地问:“夏公子,你知道,怎样成为一个‘人’么?”
蓝玉被我问懵了,过了半晌才“噗嗤”一笑。“这个问题,我得好好想一想。你要不要留在我身边,直到我想出答案为止。”
我点头。从那之后,我成了他的帮手。他是个喜好在民间演奏的乐师,但偶尔也会为了凑路费而去给达官贵人吹笛。我的作用就是替他跑腿传递消息。
他是个极其温柔的家伙,眉目中总带着笑意,可我总是看不透他。有一日,他在后院的凉亭里独自吹笛,音色凄凉,低沉悲伤,动人心魄。我问他为什么要吹这样难过的曲子,他却笑着告诉我,我思念一个人。
既然思念,难免悲伤。
那为何要笑。
蓝玉摸了摸我额前的碎发,好看的眼睛像散落的星子璀璨夺目。
“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难过的模样。”
他的眼中深情款款,我却仿佛在他眼底看见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就像他对自己的玉笛百般呵护,笛身上却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莲”字,说不上丑陋,只是那道字体十分突兀,不像是他会刻上去的。
“你当初把我留在你的身边,是因为那个叫‘莲’的人么?”
我还是问了出来,趁着我的心不会感受到疼痛的时候。
他木讷了好一会。这一次,他没有欺骗我。月光在他精致的面容上流转,他美得令天地失色,这一刻,他没有强颜苦笑,也没有故作严肃。
他的眸子里盛满了悲伤。
我知道他为什么难过,我一语成谶,让他从梦中醒来。他知道我不是阿莲,也永远不能成为阿莲。
“阿莲比你美得多。可不知为何,第一次见你,总觉得熟悉。于是我为你吹了一曲,你直勾勾地看着我,泪流满面的模样让我哭笑不得。我以为你会和其他女子一样,被我的才华和容貌所吸引,可你的眼中没有任何情愫,就像池塘里的一条金鱼,你对我的感觉只是好奇,而非喜爱。等风头一过,你毫不犹豫地走了。那一刻,我才觉得你真的很像阿莲。她也是这般冷酷决绝,认定了的事情就绝不回头。
我和她自幼相识,可她乃丞相之女,而我只是一介布衣,地位悬殊,自然不得结果,她却执意与我私奔,后来……”
我望向蓝玉,他的眼眶逐渐湿红。
“她被家丁绑走,强行嫁给了尚书家的公子,她不甘如此,便在新婚之夜自刎床头。”
她那样年轻,她才十八岁。
“后来,丞相府给我送来一封信,那是阿莲大婚前留给我的,上面写着让我好好活下去,否则她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原谅我。”
所以,他才会苟活于世,只图逍遥自在,活得漫无目的。
蓝玉掩面而泣,声音断断续续,悲凉刺骨:“我好想去陪她。好想。我想,谁能杀了我。谁能把我杀了,让我去地底下陪她。”
我拉了拉蓝玉的袖子,学着凡人安慰他人的模样,轻轻抱了抱他。
蓝玉顿时哭笑不得:“你的脸色怎么像只母鸡张开翅膀护着崽子。”
“我不希望你死。”
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蓝玉虽然很喜欢使唤我,可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一定会感到很奇怪。何况,他还没告诉我答案。
蓝玉怔怔地看着我,目色中百感交集。我上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目光还是在第一次见面,我告诉他我叫阿怜时。
“大抵,也只有你,还希望我活着了。”
“还有阿莲呢。”
我正经地反驳道。
他突然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又与我摆酒作欢,吹笛到天明。
岁月如梭,五十年过去了。他已垂垂老矣,而我年轻如昨。五十年里,我与他去了天南地北,淋过江南烟雨,也踏过雪上红梅,最后一年里,我和他在洛阳城外的村庄里落脚安家。
这一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连走路都十分艰难。有一日,他将许久未曾吹过的笛子从盒中取出。
这一日,他精神抖擞,一反往常。他温柔地笑着说,同我去个地方吧。
他带我去了一处千金冢,与这个村庄很近。千金冢富丽堂皇,所葬之人非富即贵。
“阿莲,我来看你了。对不起啊,阿莲,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过来,我怕我看见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蓝玉老迈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一坯黄土。
“我今日所图,不过归还这支玉笛,你于八岁赠其予我,我于八十八岁归还于你。至此了结一生,不负如来不负卿,唯独负了一个人。”
蓝玉突然抬头望向我。
他已白发苍苍,笑起来并不如年轻时俊美非常。可我却觉得万分熟悉,仿佛我们才初日相见。
我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没有人理会衣衫褴褛的我。突然耳边响起一阵温柔的声音,如一缕和煦的阳光落在我身上。
“听一曲么?一曲只要十文。”
我点头。蓝玉拿起玉笛,苍老的手指动作有些迟缓,他吹得很慢也很艰难,笛声宛转悠扬,也断断续续,我却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听的曲子。
洛阳的春天风和日丽,清风吹过蓝玉满头的白发,吹过他脸上的褶皱,吹过随着岁月风化成沙的那五十载,吹回我和他初遇的那天。
蓝玉咳出一口血。他大限将至,我连忙跑过去搀扶住他。
他笑着打趣我:“妖怪真好啊,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如初见时般年轻貌美。”
我摇头,坚定地告诉他:“我想做人。我想成为一个‘人’。”
蓝玉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我,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我目光炯炯,竖起耳朵听着他逐渐虚弱的声音:
“如果,你能为我的存在感到一丝快乐……如果,你能为我的离去感到一丝难过……”
他闭上眼睛,干涸的嘴唇已经不能再吐出任何声音。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心脏,已然感觉不到跳动。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于是匆忙叫来大夫,大夫摇头道,他已走了。
“他走去哪了?他还会回来吗?”
大夫仍是摇头,提起药包走了。
我突然觉得他也挺像那高高在上的如来——从来不解答我的困惑。
安葬好蓝玉后,我回到洛阳城外的家中整理行李。蓝玉喜爱并收集的东西不多,唯有一个匣子,他始终宝贝得很,从来不让我碰。
他说,等他离开我身边后,我才可以拆开。
我左思右想盼着打开这个匣子,而这一天终于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匣子里也没有多少东西,只放着两张乐谱。
我取出那两张枯黄老旧的乐谱,准备一张张细细端详着,突然,一阵大风透过窗棂,卷起匣中的纸张,将它们吹去地上。
我这才发现,那两张乐谱背面竟写着些字:
一张写着:此曲名为“怜爱”。
另一张写着: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我透过那行漆黑的墨字,仿佛看见了蓝玉和煦的笑容。
有那么一瞬,我突然心痛如绞。
“此行东去,遇夏姓良人。”
今夕何夕,存耶没耶?
良人去兮天之涯。
城春不见兮三月花。
良人去兮地之角。
笛声乘风兮入故里。
恍惚间,我竟笑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