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文化及学校文化

人是社会的产物。人在社会活动中创造了文化，由此，人的一切活动均打上了深深的文化印痕。诚如德国著名哲学人类学家米夏埃尔·兰德曼（Michael Landmann）的洞见：“文化创造比我们迄今所相信的有更加广阔和更加深刻的内涵。人类生活的基础不是自然的安排，而是文化形成的形式和习惯。正如我们历史地所探究的，没有自然的人，甚至最早的人也是生存于文化之中。”^[3]自学校产生之日起，研究者就围绕着如何使文化以及学校文化满足社会需求、如何提高人才的培养质量这一议题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为学校文化赋予新的任务与发展动力。

一 文化

文化是一个博大精深、复杂多义的整合体。对其界说的棘手与难度，远远超过了人们的预期和想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化更难捉摸。我们不能分析它，因为它的成分无穷无尽；我们不能叙述它，因为它没有固定形状。我们想用字来范围它的意义，这正像要把空气抓在手里似的：当我们去寻找文化时，它除了不在我们手里以外，它无所不在。”^[4]德国当代哲学家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也感叹道，或许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与文化是紧密相关的，然而使我们感到无奈的是，我们却倾自己之所知也难以讲清楚究竟何为文化。这一观点也得到了众多研究者的拥护。大家纷纷表示，文化捉摸不定，要想给人们一个公认的文化概念是徒劳的，甚至一度动摇和丧失了研究者对文化界定的信心。那么，究竟何为文化，我们应当如何理解文化？

从词源上考察，西方语言中的“文化”来源于拉丁文“cultura”，具有耕作、改良、居住、培养等多重含义。在初期，从人类的物质生活出发，文化主要指向人类通过自身努力改造自然的系列活动及其取得的成就。随着人类认识范围的扩大，逐步实行了从认识自然到认识自身的转变，文化随之引申到人的精神世界，被赋予道德的陶冶、心灵的净化、人格的培育等新意。“在18世纪到19世纪初期却变成自成一义的‘文化’，通常是指某种事物的文化，这时它的第一个意思是‘心灵的普遍状态或习惯’，与人类追求完美的思想观念有密切关系。”^[5]在我国，“文化”一词，自古亦有之。但此时的文化并非一个词汇，而是分开使用的。“文”指的是纹理、人文、礼乐制度、人为修养之义等，如“物相杂，故曰文”（《周易·系辞下》）、“五色成文而不乱”（《礼记·乐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慈和徧服曰顺，择善而从曰比，经纬天地曰文”（《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中的“文”，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化”与教育密切相连，主要是指长善救失，教化迁善。如荀子的“化性起伪”、“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礼记·中庸》）、《学记》中“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的记载，均涉及了教育、化成、教化之含义。据考证，“文”与“化”并显，首次出现在《周易·贲卦》中：“关乎天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着重强调统治者要重视天文与人文变化在引导人们遵从文明礼仪并向着良好方向发展中的重要性，通过“人文”达到“教化”天下的良好格局。而将“文”与“化”结合起来作为一个词语使用，最早出自于西汉文学家刘向的《说苑·指武》中，“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很显然，刘向是从与“武力”相对比的角度来界定文化的，此时的文化具有文德教化、文治教化之意。“先文德而后武力”反映了他重文抑武的思想。这在西晋的“文化内辑，武功外悠”（《补亡诗·由仪》）、南宋的“设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也得到了反映。这体现了中国古代文化崇文抑武的倾向，也是中国文化重视人文精神和道德修养的明证。

基于不同的研究立场，研究者给出了自己对文化的定义。“据不完全统计，有关文化的定义至今已不下三百余种。”^[6]对这些定义进行分类和整理，集中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从文化的价值出发，将文化界定为指引人类实现自我解放的精神武器。文化由人创设，人创设文化的目的是更好地促进自身发展，直至解放自己。钱穆先生认为，文化是指人一生中的所有活动，贯穿于人生命的整个历程。他说：“夫文化不过人生式样之别名，举凡风俗习惯信仰制度，人生所有事皆属之。”^[7]

二是从文化的内容出发，将文化界定为人类所创造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总和。“文化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8]梁启超也认为，文化是人类创设出来的一切具有物质产品或精神意义的共同成果。英国文化人类学的奠基人爱德华·伯内特·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对文化的界定是一个被人们奉为经典的定义，按照泰勒的理解，“从广义的人种论的意义上说，文化或文明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具有的其他一切能力和习惯”^[9]。

三是从文化的功能出发，将文化界定为人们自我完善的推动力。由于文化作用的发挥，人逐渐摆脱了生物本能力量所支配的状态，逐渐能够自我控制和实现自我需要，由“自然人”走向“社会人”，不断地确证人之为人的意义与价值。

四是从文化的边界出发，将文化定义为民族独特的生存方式。持这种观点的研究者认为，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民族在长期的生产和实践中，均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产方式，这就是文化。“文化不仅仅是智性和想象力的作品，从根本上说文化还是一种整体性的生活方式。”^[10]如艾略特认为，文化是一个民族所有生活方式的总和，一个生命从诞生、养育成人到走进坟场，从早晨到深夜，甚或在睡眠中都留下了文化的痕迹。梁漱溟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文化究竟是什么呢？“不过是那一民族的生活的样法罢了。”^[11]

随着文化的发展以及人类认识能力的提高，人类认识和理解文化的概括化、抽象化程度不断深化，取得了数量可观的阶段性成果及学术进展，有力地推动了相关研究的深入开展，尽管至今还没有给出一个令所有人均能接受的概念。在某些方面揭示了文化的共同特征，为我们理解文化奥妙打开了一扇智慧的大门。在本书中，笔者从文化是人类所独有的社会现象这一特性入手，将文化界定为人类所独特的生活方式或生活样态。我们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把握和理解文化。

（一）历史性

文化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人类所特有的后天创造性活动，是人类生产和生活的痕迹与结果，留下了深深的历史烙印。任何一种文化，均是对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的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的综合反映。在人类文化发展史中，无论任何文化，无论其在当时是何等的辉煌灿烂，但随着历史的变迁，若想获得持续不断的发展生机与动力，被一代代传承下去而免遭被淘汰的命运，就必须与时俱进，与时代紧密接轨，注入时代气息，从而获得文化发展和文化创新的生命活力。文化的生命力不仅在于保存、传递与交流，更重要的是在于更新、创新与发展。文化的保存、传递和交流是文化存继的基本方式，体现为文化在时间上的持续和空间上的扩散。文化的更新、创新与发展推动了文化的推陈出新、吐故纳新，是文化走向繁荣的重要表征。尤其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们对文化的需求也日益丰富且不断增长，这大大激发了人们的文化创新意识和创新行为，他们紧扣时代脉搏和民族精神，赋予文化新的时代内涵，创造新的文化范式，从而铸就文化的新辉煌，不断增强文化自信，在历史发展中实现文化自强，推动文化进步。

（二）平等性

不同民族、不同国家在发展变迁中创造了属于自身的、特有的文化形态，组成了丰富多元的世界文化体系。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代代承接的、体现风俗禁忌的独特生活方式。文化的多元已是当前世界各国不得不面对的客观现实。任何一种文化范式都有其存在的价值，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文化与文化之间在地位上都是平等的，既没有高下之别，更没有优劣之分。每一种文化都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和认可。文化的平等性，是多种生活方式或生活样态的文化共存于一个世界文化图景的基础条件。正是由于不同特色、不同地域文化的相映生辉，我们才能享受到文化的纷呈、深邃和博大。世界各国共存于同一个屋檐下，交流合作与彼此接纳是加强各国文化互动的重要形式，而且，促进世界文化的繁荣兴盛，绝非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的力量所能企及。在文化阵营中，任何一种文化都没有权利对另一种文化趾高气扬。同样，任何一种文化也没有义务对另一种文化奴颜婢膝，更不能一厢情愿地用一种文化同化或蚕食其他文化，否则，这势必腐蚀文化的丰富多样性，导致文化的同质化和单一化。无论何种文化，都应以平等地位相待。据此，要以和而不同的态度来认识和对待文化之间的迥异性。倡导文化平等，推进文化的自重与自尊，不仅要尊重自己的文化传统，也要承认其他文化的优势，宽容人们在价值取向、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之间的差异，纠正或克服民族偏见的错误心理，坚决反对强势文化掌握话语霸权恃强欺弱，对弱势文化颐指气使，因为其会导致“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助推文化不平等现象的滋生和蔓延。为此，要坚决摒弃各种形式的“强权文化”“霸权文化”和“特权文化”，从而实现文化间的真正平等。

（三）融通性

人类的生活是五彩缤纷的。风格迥异、多姿多彩的文化使得人们的生活世界不再单调与苍白，而是充满了情趣和格调，这是不同文化对人类生活充盈和浸润的结果。从文化的产生与发展而言，文化的异质不是个别的、临时的现象，而是共性的、持久的存在。尽管各种文化在价值理念、传统禁忌和社会习俗上有所区别，但文化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天堑。不同地域文化、民族文化之间的互通有无，构筑起充满活力的世界文化体系。这就要求世界各国要树立开放的国际视野，加强本民族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本国文化与其他国家文化的对话，增强本民族文化、本国文化的兼容性，实现自身文化与世界文化的共生和融通。尤其是在世界一体化、经济全球化的当今时代，世界各国文化之间的联系、交流与互动日益频繁，加强文化对话、消除文化分歧、增进共识的呼声也日益高涨。早在2001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1届会议在通过的《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中呼吁世界各国要尊重文化的多元性和多样性，并将文化宽容、文化对话及文化协作视为维护世界和平和促进发展的基本保障。因此，加强世界各国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沟通、相互理解、相互悦纳、相互借鉴，以此消解人类在社会生活中所面临的隔阂与纠纷，求同存异，共建一种既表征民族精神又益于世界文化进步的新的文化范式，整体提升人类的生活品味与生活质量，这既是开创世界文化发展新局面的内在要求，也是国际社会文化发展的基本走向。

二 学校文化

作为文化的产物，学校自身蕴含着特定的文化基因，并在学校各项工作中发挥着应有的作用，甚至决定着学校未来的发展方向，这在学术界已经达成共识。然而，人们对学校和文化的认识经历了一个长期的探索过程。据考证，“学校文化”一词最早出现于美国社会学家威拉德·W.沃勒（Willard Walter Waller）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教育社会学》一书中，意指学校中铸就的特别的文化，由此拉开了学校文化探讨的帷幕。

如同难以清晰地对文化作出界定一样，研究者对学校文化的理解也是众口难调。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从最广义的层面理解，认为学校是一种亚文化，是文化的具体化。持这种主张的研究者认为，学校文化是指学校中所有文化因素的总和。沃勒开宗明义地指出，学校文化属于社会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既要反映社会文化的发展变化趋势，同时也要体现学校自身的独特文化需求。美国教育管理学家伦恩伯格（Fred C.Lunenburg）也认为，由于学校是一种社会组织，自然地，学校文化就成为一种社会组织文化。学校文化包括学校的思想理念、学校风貌及行为方式等。如范国睿教授认为，学校文化是指学校在长期的办学实践与外界环境的互动过程中，逐渐累积下来并被师生员工共同认可与信守的“信念、价值、假设、态度、期望、故事、轶事等价值观体系，制度、程序、仪式、准则、纪律、气氛、教与学的行为方式等行为规范体系，以及学校布局、校园环境、校舍建设、设施设备、符号、标志物等物质风貌体系”^[12]。学校文化是师生员工共有的历史传统、办学理念、价值取向、思维倾向、行为特征及其物质表现形态。

二是从狭义的层面阐释，将学校文化等同于校园文化，是指学校全体人员在校园环境中通过活动和交往过程中创造出来的独特的生活方式。按照此种理解，要理解学校文化的含义，必须从校园中师生所具有的价值追求、风俗习惯、传统仪式以及行为方式等入手。也有的研究者从精神层面界定校园文化，认为校园文化主要是一种意识形态，是思维范式、群体意识和精神生活的总称，主要从实际的生活经验出发，而不是从理性和逻辑的角度去思忖。实际上，从一般意义上讲，将校园文化视作学校文化，具有以偏概全之嫌。因为，一是二者的内涵不同。校园文化主要是展现师生员工在校园生活中所具有的精神观念、艺术风格以及文化交往。“学校文化”不仅指学校独特的精神面貌、文化氛围或文明状态，也指学校作为育人机构所肩负的社会责任与使命。在不同历史时期，学校文化具有塑造与社会需求和时代相适应的人才的重任，如自然人、政治人、宗教人、经济人、社会人、复杂人以及自我实现的人，等等，尽管这些提法的科学性和合理性有待商榷，但并不妨碍从不同层面上佐证学校在培养人才和服务社会中所起的作用，基于此种理解，其含义更为深厚，因此二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二是二者的范畴有别。尽管“校园文化”和“学校文化”都有从学校内部出发理解学校的文化现象和文化行为的共性，但学校文化是一个上位概念，校园文化仅是学习文化的一个子系统，是学校文化在空间和地域中的体现。作为一种社会组织文化，学校文化超越了学校内部这个区域，不仅深究学校内部的文化沉淀，而且将视野扩展到校外，扩展到整个社会，探讨学校与社会各子系统之间的关系，如学校与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口之间的互动关系，因而范畴更为宽广，学校文化与校园文化并不是同一事物的不同说法，而是包含与被包含、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因而是不能等量齐观的；三是二者的规范程度不同。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而言，“学校”与“校园”相比，前者更具有学术意蕴，也易被研究者所认可，我们对“学校即社会”及“社会即学校”的提法已经耳熟能详，但鲜有提及“校园即社会”和“社会即校园”，即使有，也难以得到人们的认可，因而使用“学校文化”这一术语较“校园文化”一词更合乎规范，更有益于促进学术研究。但我们不可否认的是，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将校园文化与学校文化等同，有利于加强研究的指向性和针对性，尤其是对于那些感到学校文化艰涩深奥而难以理解的学生而言，用校园文化更便于他们对其的接纳与理解，可循序渐进地引导学生深化对学校文化的理性认知。

从以上对学校文化的定义中可以看出，无论何种界定，均集中在对学校所有成员共同遵守的传统、观念以及行为等的取舍上。取其共性，我们认为，学校文化又称学校组织文化，是一所学校在长期的办学过程中积淀、演进和形成的，并为其教职员工和学生普遍认可和共同遵循的价值理念、思维范式、道德准则、规章制度以及物质设施的有机统整。学校文化是学校存在方式的样态和表征，包括精神文化、物质文化和制度文化三个层次。制度文化是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枢纽。制度文化承载并表达着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通过制度文化固定下来，成为人们共同遵守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因此，越来越多的学校愈加重视制度文化建设，并将之视作学校文化发展水平高低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