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波三折的旅途（上）
拜尔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富丽的山川与长河，高楼广厦自平地而起，有人在大地上行走，有盒子般的金属机械在飞驰，有钢铁铸造的鸟翱翔于天……
“……少爷？”
“……少爷！”
拜尔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火堆旁，周围的景色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毕竟不是熟悉野外的人，在树林里都很容易由于环境的相似而迷路。
在贝儿的搀扶下用力坐起来，拜尔第一眼就看见离他们很远的中年男人。
不过当他发现贝儿拉着他的胳膊，不敢看那个中年男人时，他才反应过来，或许不是那个男人坐得远，而是贝儿有些怕他，没有靠近。
“你很怕他？”拜尔没有避讳，直接用足以令那个男人听到的声音问道。
贝儿愕然，偷偷摸摸地瞥见中年男人没什么反应后，才怯生生地点头，缩在拜尔身边用极小的声音说，“嗯……少爷……我觉得他不像好人……”
拜尔哑然失笑，撑着身子挪到火堆旁，“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好人可比沙漠里的水还难找……”
他捡起一根枯树枝，投进火堆里，笑着问向那个中年男人，“这位先生如何称呼？我们接下来要往哪儿走呀？”
中年男人那橙黄色的竖瞳冷冰冰地凝视着拜尔，就像一条蛇。
“瑞纳克。”
“卡兰赫姆。”
冷冷地吐出两个词，中年男人就闭上了嘴。
拜尔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惜字如金啊。
虽然瑞纳克看上去不太想说话，但拜尔似乎没打算停下来。
“贝儿，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是他背着少爷一路走，我只能跟在后面……”贝儿闷闷地说。
之前拜尔背着的皮革双肩包就放在贝儿身边，看样子是贝儿一直带过来的。拉过背包翻了翻，拜尔发现里面的东西基本没有少什么，唯独那把他当着钢棘面放进包里，后来用来背刺克姆的短刀不见了。
“贝儿，你没有把那把刀带着吗？”拜尔有些遗憾地问道。
贝儿一愣，回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拜尔说得是什么，“啊！那把刀……少爷对不起，我没敢拔。”
花三秒钟缅怀一下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短刀，拜尔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惋惜自己自保的小花招又少了一点。
“啪！”
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落在拜尔面前。
低头看看这把短刀，又抬头看看依旧一脸冷淡仿佛从克姆尸体上拔出刀带在身上的人不是他一样的瑞克纳，拜尔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想笑又觉得笑出来未免太不给面子。
“咳……多谢瑞克纳先生。”最终拜尔还是捡起短刀，在袖子上擦一擦后顺手放进双肩包里，“不过还有件事可能要麻烦瑞克纳先生……”
对着抬起头认真看过来的瑞克纳，拜尔大方地开口说道，“之前的克姆老爷子是玩药剂的行家，我跟他在一起呆了一天，身上多半有他留下的暗手，或者是毒药，或者是毒虫，都说不定，不知道瑞克纳先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瑞纳克闻言皱起了眉，起身走过来凑到拜尔身边，绕着他一边转一边看，时不时还用鼻子贴近了轻嗅。
一番反正拜尔是看不懂的操作后，他坐在一旁，从小腰包中掏出两个玻璃瓶，将其中一个褐色玻璃瓶中的液体倒进另一瓶中，塞好木塞，用力一阵猛摇，然后丢给拜尔。
“喝了。”
言简意赅。
拜尔不疑有他，拔开木塞一口闷。
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当然，舌根处残留的苦涩也让他庆幸自己没有让药液在口中停留过久。
药液进肚子没一会儿，拜尔便感觉到一股恶心感从腹部涌上来，一时来势汹汹，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他扭过身子爬到一旁就猛地吐出一大堆呕吐物。
一阵酸腐的气息弥漫开，他大口大口地吐着，仿佛要把胃都给吐出来，连墨绿色的胆汁都从嘴角流出。贝儿在一旁满脸心疼地看着拜尔，等他终于止住呕吐，才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拜尔颤颤巍巍地回到火堆旁，原先他坐着的地方摆了一瓢水，闻起来还有种清香。
盛水的是个半圆形的木壳，他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植物的。拜尔抬眼看了看低垂着头的瑞纳克，端起木瓢朝他点头致谢后，先用漱了漱口，然后慢慢地喝着水。
把木瓢里的水一饮而尽，拜尔顿时感觉胃舒服了很多，方才他看得清楚，吐出来的东西里有不少白色的小虫子一扭一扭。果然，他也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克姆老爷子早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惊喜”。
那些小虫子贝儿自然也看见了，她坐在拜尔旁边，想来想去，一脸困惑地小声问拜尔，“少爷……你怎么知道老先生对你做了什么？”
拜尔转过头，与贝儿四目相对。
他的瞳孔是蓝色的，很清澈，像雪层堆积后折射出的蓝色冰川，篝火摇晃时，明暗交错的光影倒映在他眼眸里，把那片冰蓝色割碎成一片片，如同碎裂的蓝宝石。
贝儿一时看失了神。
“呵，只是猜的而已。”拜尔眨眨眼，笑着回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克姆吗……那个时候他举手投足之间，云淡风轻地就解决掉了钢棘，不过我想……”
拜尔说着，随手捡来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那多半是个骗局。
“如果他真的随随便便任由钢鞭穿透身体而毫发无伤，为什么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等着钢棘落荒而逃后靠埋伏的毒虫取其性命？”
“嗯……也许是这样比较有高手风范？”贝儿手指揪着发丝，苦恼一会儿后提出一个想法。
“我倒觉得，要么他只是利用某种能力弄出欺诈我们的幻影，要么他那种免疫物理攻击的手段限制极大，比如持续时间很短，比如无法移动……否则看见瑞纳克先生为什么要逃，还会被一剑削去脑袋？
“克姆老爷子的‘职业’应该专精于药物或毒物一道，所以催使毒虫是理所当然的。但问题是，他暗中驱使毒虫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还要表现出无视钢鞭的能力，装模作样地用白烟凝聚看上去跟他画风不怎么搭配的魔怪？”
拜尔认真地盯着贝儿，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贝儿欲言又止，思虑良久后摇摇头。
小少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克姆不像是个愚蠢迂腐或傲慢自大的人，他若是能暗中驱使毒虫咬死钢棘，一定不会选择更麻烦的手段，所以唯一的解释是，他做不到。之前我只能揣测到这一步，至于他为什么做不到，我对‘职业’什么的一无所知，想破头也找不到头绪。不过后来，见到他对付瑞纳克先生的时候我大致有了猜测。
“瑞纳克先生在长剑上涂抹药膏后，便能赶跑克姆驱使的毒虫。那钢棘身上会不会也有什么能让毒虫无法靠近，或者是毒虫靠近会发出警示的东西？”
贝儿恍然大悟。
“没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手上那条钢鞭。由此，回头再思考克姆的行为，就能得到一个逻辑自恰的推论。”
拜尔竖起食指比出“一”的手势，“他想抓走我必须解决钢棘。”
拜尔接着竖起中指，“想解决钢棘必须先想办法让毒虫靠近到她周围。”
拜尔继续竖起第三根的无名指，“而克姆的手段有限，无法潜藏在暗中完成布局，所以必须冒险现身在我们面前。”
最后他竖起小指，“综上，完整推测，克姆老爷子暗中先在周围一圈埋伏好毒虫，然后大大方方地现身，引诱钢棘攻击他，一方面破除钢棘身上可能克制毒虫的东西，另一方面装模作样，吓退钢棘，如此一来，保命符失效的钢棘转身逃跑后，只要接触到埋伏圈，就会在埋伏的毒虫下丧命……
“而且你还记得吗，克姆带着我们离开的时候，没走多远便用粉末操控一群毒虫散开。那个时候，我就怀疑他是用毒虫围成一个圈把我们包围住。如果钢棘对他来说挥挥手就能灭之，还要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这些都只是推测，也许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慎重的人，还有很多细节我都无法证实，不过这不重要。”
拜尔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重要的是，蛛丝马迹汇总起来，让我确信，克姆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他不会顾及一些外在的面子，因此以他的‘职业’，十之八九会在我身上下毒。
“这样，即便之后我被比他强的人劫走，或者发生什么别的意外，他都可以有几分把握控制住我。”
“啊！少爷，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危险！”贝儿有些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
“没事了没事了，你没看刚才我把毒虫排出来了吗？”拜尔笑着地打消贝儿的惊慌。
可贝儿似乎对瑞纳克的成见很深，悄咪咪地凑近说，“少爷……你很相信他吗？万一他没能完全给你解除怎么办？”
拜尔一脸淡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那便是我命该如此。”
他双手枕在脑后，注视着黑夜中的星星，“贝儿，你听过一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吗？”
“没有。”贝儿老实地摇摇头。
“如果我是克姆，手上握着能控制别人小命的把握，遇到强敌，我会考虑暂避锋芒，远远吊在后方，命在他手里，还敢不听他的吗。我想他给我下毒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想法。所以当我意识到他拼命也不愿让我被瑞纳克带走的时候，我就估计瑞纳克也许能解开他的毒，这是我偷袭他最重要的原因。”
似是预料到贝儿想要说什么，拜尔没有停顿，继续懒洋洋地说道，“说到头，无非是在赌命，万一瑞纳克先生无法为我解毒，万一瑞纳克先生是比克姆老爷子更危险的人，万一……但是啊，从诺恩管家带着我们逃跑开始，不就已经踏上一条赌命的路吗？相比克姆老爷子那样的人，我觉得还是把小命放在钢棘或者瑞纳克先生的手里，晚上才能睡得比较安心。
“而且……我讨厌虫子！”
话题似乎一下子沉重起来，贝儿抱着膝盖坐在拜尔身边，出神地望着篝火里不断迸溅出来的火星。
突然，拜尔唤了她一声，“贝儿，你能跟我讲讲之前的事吗？就是……我从昏迷中醒来之前的事。比如……我为什么昏过去了。”
“这个……其实我也不清楚，前天少爷很早就和诺恩管家出门去了，管家说是有事情要去镇子上办。临近傍晚才回来，那个时候少爷就已经昏迷着了。管家让我在客厅里照顾少爷，他急匆匆地和厨娘去收拾东西说要连夜离开别墅前往卡兰赫姆城。后面的事……少爷你也知道的。”贝儿三言两语地说完，话里话外都没什么额外的信息。
拜尔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问起其他内容，“那你说说再往前的事，比如平时我的日常生活，你、厨娘还有管家的生活工作，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人来往……你也知道，我什么都忘记了。”
贝儿犹豫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平常少爷都不怎么外出，基本一整天都呆在家里，偶尔也只是去镇子上喝喝咖啡而已……家里也从来没有别的人来过。镇子就是距离少爷您的别墅最近的莫科恩镇，平常管家与厨娘采办物资也都是去镇子上买。
“我和厨娘每天除了为少爷准备三餐外，就只需要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有的时候管家先生也会帮忙。”
听着听着，拜尔皱起了眉头，“你就只知道这些吗？”
贝儿委屈地点点头，手指绞着裙子的白色花边，才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才来少爷这里不到一周，所以再往前少爷的事情，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这却是拜尔没想到的，他的视线从夜空转移到贝儿身上，挑起眉毛，抑制不住地惊道，“你是才到我这里做女佣的？你为什么来的？”
“因为……因为，家里父母生病了，急需用钱治病。”贝儿低下头，眼中有泪花闪烁，“所以，经由熟人介绍，我就到少爷您这儿来做女佣了。”
拜尔默默地看着贝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长出一口气，躺在地上情不自禁地笑出来，像是在讽刺什么。
“算了，既然没什么收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最起码……”拜尔说着，侧过头看向瑞纳克，“相信在到卡兰赫姆城之前，瑞纳克先生肯定会保护好我的。说起来，还得多谢先生今天背着我走了一路。”
一直在旁边充当背景板好似哑巴的瑞纳克迎上拜尔的目光，“……不用谢。”
之后便没了下文，拜尔在心里苦笑，这大叔的人生大概是没有啥朋友。
“……你那一刀，捅得不错。”不成想就在拜尔打算放弃时，意外地得到瑞纳克一句夸赞。
他诧异地看过去，只见到已经合上双眼假寐的中年男人。
啧，这大叔……有些可爱呢。
这下拜尔心里的弦终于松了几分，不用面对一个老银币，睡觉都踏实了些。
而这个想法，保质期出乎他预料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