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公安派及其现代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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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故乡、先世及早年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又号六休[1]。母亲生他时,梦月入怀,故小字月。[2]少年未定字则为孺修。[3]明穆宗隆庆二年十二月初六日,生于湖北公安县长安里。[4]与胞兄宗道(字伯修,1560—1600)、弟中道(字小修,1570—1624)并有文名,世称“公安三袁”。

袁宏道的故乡公安,在洞庭湖西北、长江南岸,当时还是一个偏僻而贫穷的小县。地势低洼,常有水患,吏治亦差。在《公安县志》及袁宏道的诗文中,水患的记载,所在多有。袁宏道在《新修钱公堤碑记》中,曾以“虏警”“倭警”喻水患[5],据此可以想见其为害之烈了。

公安吏治甚坏,至于“数十年无善治”[6],民贫而风气闭塞。袁宗道在《牟镇抚序》一文中,曾以“儿女情多,风云气少”[7]论楚人。由于公安民风保守,文风亦不盛,袁宏道曾痛切地指出:“余邑不能文,而耻言文,最为恶习。”[8]袁宗道有更进一步的说明:

吾邑自洪、成以来,科第不乏,士大夫之有行业者亦复不少;独风雅一门,蓁芜未辟,士自蒙学,以至白首,簏中惟蓄经书一部,烟熏《指南》《浅说》数帙而已,其能诵十科策几段,及程墨后场几篇,则已高视阔步,自夸曰“奥博”,而乡里小儿惮之,亦不翅扬子云。[9]

袁宗道在此文中,特别提到公安县缺乏作诗的风气,举邑学者号诗文为“外作”,唯视时文为正业。“至于佛、老诸经,则共目为妖书,而间有一二求通其说者,则诟之甚于盗贼。”[10]袁宏道自小生长在这样一个民风、学风、文风都如此固陋的公安,日后居然能领袖文坛,叱咤一时,真可谓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据袁宏道在《余大姑祔葬墓石记》[11]及袁中道在《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石浦先生传》[12]等文中所说,其先世是“武胄”,从蕲黄迁到湖北,洪武年间为戍卒,屯田在公安的长安里。高祖父有伦公,行谊不详。曾祖父映是一个“出入必带剑,驰怒马”[13],豪侠仗义的赳赳武夫。正德(1506—1521)中,群盗起自湖湘间,映以兵法部勒里中子弟自卫,盗贼于是不敢至,并曾于双田、柞林之间歼敌数百,遇饥馑荒年,尝煮糜全活乡人。

祖父左溪公,名大化,文质彬彬,为退让君子——依旧是一个慷慨周人之急的人。在嘉靖二十三、二十四年(1544—1545)之间曾以金千两、谷二千石救饥馑,并焚毁乡人借券,以全活灾民。[14]从这些记载可以看出:袁宏道的先世武勇好侠,家境富裕,为里中之望族。

父亲名士瑜,号七泽渔人,年十五为诸生,有声里中。同治十三年(1874)周承弼所修《公安县志》卷六《耆德》有传。袁士瑜虽屡败科场,却颇富实学。袁氏自士瑜公始,已以文学继世。袁中道曾将兄弟之能文,应归功于士瑜公之启迪教导。[15]

袁宏道七岁丧母,养于庶祖母詹氏。[16]他对詹氏的鞠育之恩至为感念,曾以归养詹氏为由,请辞吴令三次。袁宏道在《去吴之七牍 乞归稿二》中写道:

职襁褓来不识有母,至十余岁,窃听兄若姊言,始知之。然终不信吾母之恩,何以能加于吾祖母。以故至于今,思母之心,必有触然后发;而思祖母詹之肠,则无一日而不九回也。二十年之怙恃,恩同覆载。[17]

由于幼年丧母,母舅家里很照顾袁氏兄弟。日常生活方面,“衫浊则浣之,面垢则之,发长即鬋之,拾其虮虱,省其疴痒”[18];教育方面,“童而进以文,长而抑以礼,凡所以教植卫护者,无所不至”[19]。在这样的情况下,外祖父与诸舅自然给了袁宏道兄弟很大的影响。

外祖父龚大器,字春所,号方伯,出身贫微,是一个诙谐而开明的人。虽屡踬场屋,却毫无沮色,四十岁才中进士,官至河南布政使,官声甚美。他虽在年龄上与晚辈相去很远,但却能与子侄共结“南平社”,并为之长。大家互相唱和,极为融洽。[20]

另一个对袁宏道早年有重大影响的人是春所公的次子仲敏。仲敏字惟学,万历癸酉(1573)举于乡,出任山东嘉祥县令,治绩很好,曾编著《嘉祥县志》,为当时通人李贽(字卓吾,1527—1602)等所赏识。[21]袁中道说他:“所为文规秦藻汉,邑人风气为之一变,自后邑中始有以文章起家者,皆公发其端。”[22]可见仲敏对公安文风影响之大。至于对袁氏兄弟的启迪,更是“点化镕铸,皆舅氏惟学先生力也”[23]

惟学弟仲庆,字惟长,万历己卯(1579)举于乡,明年举进士,官至兵部郎。喜藏书莳花,是一个儒雅且不善钻营的读书人。与袁宏道兄弟过往亦频,著有《遁庵集》。[24]

虽幼年丧母,但由于庶祖母詹氏及诸舅的照拂,袁宏道并没有受到一般孤儿的苦痛;相反,他受到了外祖父家开明而良好的教育,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有莫大的影响。

袁宏道的才气,十五六岁时已有崭露。《明史》本传说:“宏道年十六为诸生,即结社城南,为之长。闲为诗歌、古文,有声里中。”[25]

万历十六年(1588),袁宏道二十一岁,乡试及第。主考是太史冯卓庵,对他极为赏识。第二年,袁宏道会试失败,归里。是年,袁宗道也因事返家,兄弟两人朝夕切磋论学,索之华梵诸典,袁宏道在学问上颇有进境。[26]

万历十八年(1590)春,李贽由龙湖到武昌,袁宏道兄弟首次会见李贽。这年李贽已六十二岁,袁宏道才二十三岁[27]。第二年,袁宏道往麻城,访李贽于龙湖,一住三月。李贽很赏识这位年轻的诗人[28],袁宏道对李贽也大为倾倒。这次会面对袁宏道思想的发展是一个转捩点:在哲学上,他渐渐由儒学转向佛、道;在文学上,则由模拟转向性灵。袁中道对这次转变,做了如下记录:

先生(袁宏道)既见龙湖(李贽),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29]

这样的描写,也许失之夸大;然而,这次相会对袁宏道的思想,尤其是文学观,有着决定性的改变,是不容置疑的。

袁宏道跟李贽是忘年交,兼有师徒之谊。李贽晚年受当路迫害,袁氏兄弟问道于他,对他是很大的安慰。李贽在《九日至极乐寺闻袁中郎且至因喜而赋》一诗中说:“世道由来未可孤,百年端的是吾徒。”[30]晚年得徒的快慰跃然纸上。

万历二十年(1592),袁宏道二十五岁进士及第,正可大有作为,但他却并不汲汲于宦途,而是随宗道回到故乡,过了一段十足的名士生活。这时,兄弟三人经常聚首,往来的还有外祖父龚春所,以及舅父惟学、惟长昆仲。父子舅甥六人,在二圣寺组织“南平社”论学作诗,欢会一时。[31]袁宗道在《结社二圣寺》诗中有“诗坛兼法社,此会百年稀”[32]之句,可以看出当时盛况。此时袁宏道既无外务干扰,也没有生活的压迫,心境是闲适而愉快的。二十七岁以前的袁宏道,并不曾真正接触晚明复杂的政治与丑陋的社会,他始终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着安适美好、自由自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