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重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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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重塔(3)

阿浪年约二十五六岁,长得五官虽还端正,但本来就营养不良,面容憔悴,肌肤粗糙,再加上浑身褴褛,披头散发,越发显得一副可怜相。

她想——

那些富贵人家,到了阴历十月换季时也完全不用着急,不是捻线绸,就是锦缎料,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哪里晓得穷人面临十冬腊月的苦楚。他们只顾张罗着开地炉[32]啦,办茶会[33]啦,为了及时应景,一定得要抓紧把茶室建成,将休息室[34]的房檐修好。半夜里凄风冷雨,要不是边抽烟边听雨点坠在窗上的声音,他们就觉得不够味儿,这份儿闲情逸致够阔气的了。在这寒风萧瑟,连钟声都仿佛冻僵了一般的严冬,他们倒过得十分惬意。

可那些木匠,在刨茶室的地板时,冻得手都冰凉了;盖房檐[35]时,被风刮得胸腹绞痛。他们到底是上辈子造下了什么孽?同是冬天,别人养尊处优,他们却在这里熬苦日子。在匠人当中,我男人尤其不善于处世。他只是心眼儿好,手艺挺高。去年源太师傅百般照顾他的时候,甚至还夸过他哩。但他秉性宽厚,从来不跟人争活儿干,好差事每每被别人抢了去。一年到头过不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他本人净穿膝盖都已磨出窟窿,好歹补起来的细筒裤。我这个做妻子的,真怕别人看着寒碜。这种种情况都怪家境贫寒,没有办法。

我现在给猪之缝的这件松阪条纹布面[36]棉袄,也已经洗褪了色,怎么精心缝也穿不出样儿来,针脚特别显眼,煞是难看。年幼无知的孩子刚才说:“妈,这是谁的衣服呀?这么小,是我的吧?我好高兴呀!”他欢欢喜喜地跑出门去,遇上难得的暖和天气,乐滋滋地拿起小竹竿,去扑那在空中飞来飞去的红蜻蜓,也不知跑到哪条街上去了。

唉,一勾起心事,就连针线活也懒得去做了。我那口子的脑袋瓜儿哪怕能赶上他那手艺的一半,也不至于穷到这个份儿上!你本事再高,也不过像俗话说的“英雄无用武之地”罢了。成天干那敲敲打打、凿窟窿眼儿的木工活儿,也指望不上显显身手给大家伙儿瞧瞧。甚至还得了呆子这么个讨厌的外号,让伙伴们看不起。唉,着实又可恼又可恨。我暗地里替他着急,他本人却满不在乎。可把我气坏了!

这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听说要在感应寺盖一座五重塔,他就忽然起了个念头,非要把这档子活计捞到不可。这是他的恩人师傅想要干的活儿呀,他却不顾自己的身份,贪心不足想揽过来,连我这个做妻子的都觉得是太不自量了,别人又该怎么风言风语呢?尤其是师傅,一定会气冲冲地大骂这个“可恶的呆子”,阿吉师娘更要责备他忘恩负义。今天长老大概就拿定主意让他们俩当中的哪个干了。我那口子一早就出去了,到这时刻还不见回来。虽然他那么巴望着,可他那身份本来就不够,还欠了师傅的情;所以我倒认为长老还是把这档子事交给师傅去办更好。不过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要是师傅宽宏大量,并不生气的话,就真想让我那口子漂漂亮亮地完成这个活儿。唉,究竟是怎么个结局呢?真叫人着急。怎么也不会派给我那口子吧?万一要是派给了我那口子,那师傅和阿吉师娘不知道该多么生气呢!唉,急得我头都痛了。让我那口子知道了,又会委婉地数落我说:“你妇道人家多操这份心,所以才把身子骨儿搞得这么弱。”

想到这里,阿浪自言自语地说:

“快别去想这些了,不去想了。唉哟,头好痛呀。”

那苍白的略带浅皮麻子的脸上,紧锁着双眉。她丢下针线活,双手按住贴着俏皮膏[37]的鬓角,正在独自哀叹的时候,通到厨房的破纸门哗啦一声拉开了,只听猪之嚷道:

“妈,你看!”

阿浪吃了一惊,说:

“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

一看,猪之把四分和六分厚的木片堆积起来,显然是仿造出了一座五重塔。

当妈的不禁淌下泪来,颤声道:

“哦,好乖乖!”

她突然把猪之紧紧地搂到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