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桃园
东西两道梁,缓缓地凹下去,空出一片风水宝地,平而舒坦,适合人居,住的人家多了,就成了村落,取名杏树凹。却少杏树,全村拥有的,屈指可数。南北是沟,沟都敞开,南来的风,北来的风,没有阻挡。南沟渠崖纵横,却被槐林覆盖。槐林簇拥两面坡地,向阳,长了两坡的桃树,故乡人叫桃园。儿时,桃园是孩子的梦,是孩子的乐园。向阳的坡地暖和,故乡人看春,先看桃园。俯瞰,一片欲红的雾若有若无,那已是春意了。渐渐地红重,春意就漫出沟来,春是真来了,天天都有人立沟沿上望。一夜春风化雨,两坡桃花怒放,从哪里看都是鲜艳的海,谁不看谁是傻蛋。那香是在沟里聚满了,向四周挥发,四周都是郁郁花香了。一条大路穿越故乡,遇集的日子赶路人多,鲜有不驻足惊艳的。桃花变成一种美丽的记忆,使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了杏树凹的桃园。桃不是很大,却格外地甘甜,甜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回味盈口,让人舍不得下咽,却不由自主地囫囵下去。桃就走俏,不愁变钱。
桃园是集体的,看园人是个老者,手脚灵活,走细豁棱(羊肠小道)像走大道。一条细壑塄通向一个高崖,老者就喜欢蹲崖嘴上瞭望,两坡的桃园就都在视野了。老者眼睛好,耳朵灵,远近角落但有风吹草动,他就吼叫,声如狼嚎,回声传遍四沟八洼。人说,老者的嚎,惊飞林里的鹰,惊走草里的兔。老者是贫农,旧社会苦大仇深,新社会当过贫协代表,六亲不认的。娃们手长,掐一个麦穗,别的大人看见了顶多一声呵斥,老者看见了必是奔过去,甩手一巴掌。孩子撒腿就跑,老者也是扯开大腿穷追,不追得孩子趴地上乖乖挨打,老者不会收手。所以孩子都怕,走路都躲避他。
桃园是个诱惑。繁花满园的时候,诱惑已在枝头了。桃树里套种着麦子,收割时,娃们去拾麦,看见满枝满树的绿桃,自然想入非非。夏收后,村里人都不约而同有了忌讳,尽量不去桃园,去南沟也绕道儿,免得惹人指脊梁骨。娃们不知深浅,却被告知:“离桃园远点。”桃已泛红,诱惑得娃们嘴流涎水。桃园的四周禁人走,草就茂盛,娃们就有了走近桃园的理由——要为集体的牛割草。不能眼看着草,限制娃们去割。老者一看见娃们靠近桃园,牛眼瞪得像探照灯,在娃们身上横踅扫描,生怕娃们管不住手。真有管不住手的,摘一个桃子藏草堆里。老者装作没看见,等娃们要离开了,挨个搜查。一背篓草倒出,搜出桃必是一巴掌,拧着耳朵去见生产队长。挨队长一顿骂,不顶嘴不挨打,桃子放下,归生产队长的儿子不劳而获了。
一疙瘩、一疙瘩的红桃压弯了枝梢,伸手过去就能摘一个,那真是挡不住的诱惑!正放暑假,娃们闲得心慌。我是娃王,想了一个“老鼠玩猫”的游戏,玩伴们拍手叫好。娃们也鬼,把队长的儿子、老者的孙子都拉了来入伙。一日大晌午,日毒,一村人都在歇凉。我拿一副牌,带三个玩伴,背着背篓去割草。偏去老者常蹲立的附近,寻一处荫,玩牌。老者是旧社会的赌场高手,赌是戒了,看见牌却容易手痒。老者果然手痒,要求打对子,玩“升级”。我是娃们中的高手,和老者做对家,自然赢多输少。老者是老江湖,老辣,输赢不忘职责,过一会儿必立崖嘴上查看动静。我们听见口哨声,这是约定,便起身说:“我们该割草了!”离开老者的视线,一头钻进沟林里去。沟底,是一个草坪,娃们围定一堆战利品(桃子),桃毛在衣服上蹭两下,就大口嚼,一个个吃得肚儿圆,打饱嗝。剩下的均分。吃的时候,下一次的行动已经约定了。得逞了数次。终于有一日雨后,老者突然警惕,玩牌中上了崖嘴叫骂。其实是虚张声势,我们心里有鬼,以为露馅,提腿就跑。快如脱兔,老者自然追不上。娃们会合后把到手的桃子藏起来,大模大样上了梁割草。黄昏,列队去饲养室交草,队长与老者已等在那里,每个娃的草背篓都翻了个底朝天,连个桃毛也没有。队长一声骂,走远了。也不知是骂娃们,还是骂老者。此事有惊无险,后来仍搞过几次“游击战”,屡屡得手。
桃园是生产队的财源,卖了钱做什么,那是大人的事,不在娃们的心上。娃们关心的是分桃,家家户户都有份。分桃是因为桃要下市了,卖不上价还耽搁劳力。村里把所有树上的桃都摘下来,各户论堆儿抓阄,好坏凭手气。我上初中后,对分桃已无兴趣。一到暑假,队长指定初、高中生配合大人走村串巷卖桃。大人挑一担桃,学生拿一杆秤,遇到买主,大人称斤两,学生收现金,每一笔钱都记账。这是个美差,一是能把桃吃美,反正桃卖到最后,是要降价处理的,损耗也在允许的范围之内。二是能撞见同校、同班的女同学。青春期的男孩,都怀心思,不见女孩子的时候想,见了又躲,躲不了就低个头,不说话,脸烧到耳根,心却快活得要跳出胸口。一次,走进邻村,大人吆喝,也让我吆喝,我却张不开口,偏这时候看见了心仪的女孩,正弯腰在自家菜地里拔草,听到吆喝,她站直了张望,立即又背过身去了。过了会儿,看见她妈拿着鸡蛋出来,问换不换。大人说不换,我说换,把鸡蛋收了。我下意识环顾,瞥见那女孩半隐人堆里,心就极愉悦。我们多走了几步路,把鸡蛋卖给了代销店。
我上县重点中学后,胸怀大志,暑假就不卖桃了,对“偷桃”的把戏也兴味索然,桃园在我心中日渐地淡了。上大学去了外地,向异乡同学夸家乡,少不得把桃园吹嘘一番。偏就有同学动心了,嚷着要去我的家乡吃桃子。我一直推托,有一年到西安实习,推托不掉了,只好带了几个同学回故乡。正是淫雨天,一路雨,一路泥泞。城里长大的同学,谁走过十几里的横岭路?蚯蚓一样踅,草多的路陡,草少的路滑,左右不是坡,就是沟,几个同学打退堂鼓,却没有退路了。但一提说桃园里吃桃子,大家又精神了,不怕了沟深路险。白云生处有人家,那就是杏树凹了。我指着桃园让大家看,却只能看见一沟雾罩着一片林。到家了,大哥一听说大家的愿望,就笑了。他说,桃园已经不存在了。村里包产到户了,桃园承包给个人了。可能是树老了,也可能是年景不好了,桃花开得繁繁的,桃子却长不住,眼看着掉落,没落的多半一包虫,连猪都不吃。连续两年都这样,还不如砍了当柴火,省出地来多种一季苞谷。我的同学都失望,却愿意跟我去看一眼桃园今天的样子。雨仍在下。没有了桃树,两坡地都空旷了。坡地上云雨朦胧,苞谷不高大,却生机勃勃。大家惊呼太美了,是人间仙境,嚷着不虚此行。
参加工作后,母亲农转非,住在县城,就很少回故乡了,回去,也是匆匆,太匆匆。母亲埋回故乡后,回去的次数又多了。故乡的巨变,常常使我长吁短叹。土木结构的房屋已经罕见了,家家都盖起了小楼,平地都让小楼给占了。过去不进村,就看不见房子,房子都被树覆盖了,只能看见袅袅升起的炊烟。现在,从南山顶上北望,故乡变成了一堆垒起来的砖石。沟是真正成沟了,粗壮的槐树早已经变成了千家万户的房檩屋椽了,幼小的槐苗还没长起来,放养的羊就先吃为快了。槐林也包产到户,男丁都进城打工了,经年不管,就自生自灭了。人忽然变得自私,偏到别人家的槐林里去挖药,捎带着也挖一捆树根回去。天长日久,沟里的树就七零八落,不成个景了。多年了,风调雨顺,地里长的,是绝对够吃了,各家都有满囤的粮食储备。怪在见风就是雨,见雨就滑坡,昔日的桃园年年滑坡,年年萎缩,坡地已所剩无多了。有人说,再不治理,可能连巴掌大的地儿也留不住了。
今年清明节,我给母亲上完坟,立在母亲的坟头,注视了桃园长久。母亲在世的时候,桃园虽然不再是桃园了,但那两坡地还在,满沟的槐林也还在,我当时虽然惋惜,但也只是惋惜罢了。现在,我却只能放长声“唉”了。南沟真像是人老得皮包骨头了却不穿裤子,实在不堪入目。就这,我的朋友去我的故乡,仍然赞不绝口。他们是不知道我记忆里的桃园和南沟,不知道那一沟绿、两坡红的惊心动魄,只把眼前的情景与自己的阅历做对比,自然是美不胜收了。可是,我梦里的桃园呢?那满园的姹紫嫣红呢?常想去梦里寻找,却连梦也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