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妈妈的微笑
上大学那会儿,每年寒暑假结束,我都不得不告别家乡,坐上回杭州的长途汽车。那时全是盘山公路,碰上大雪天,有时要十三四个小时才能到达杭州。加上我晕车,每次来回一趟,感觉半条命都快没了。出发之前。母亲头天晚上给我准备好了所有物品,只要能带,她恨不得把家里所有行当都塞进我的箱包。临睡前,她郑重拿出一个装着钱的旧信封,里面是我下个学期的生活费。
她送我去车站。我一路上心情沉重,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母亲却跟平常一样,看不出一点伤心和留恋的感觉,似乎送走的,只是一个普通亲戚。我跟在她身后,听着她例行的交代,心想: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伤心呢?那时就觉得她对我特别没感情,不像对妹妹那样好。
到了车站,送我上汽车,她嘴里还在念念叨叨交代这个、那个,其实我已根本听不进她在说什么。心情像一块铅似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又好像紧绷着的弦,随时会崩断。
汽车要发动了,司机开始大声赶送行人下车,母亲一边赔笑着跟司机道歉,一边恋恋不舍地下车,还不忘请司机大哥路上帮忙关照我这个“一个人出远门的孩子”。司机是没有耐心听她讲完的。她终于下了车,跑到我坐的车窗外面,仰头看着我,微笑地挥手告别。她的神情那么明快,仿佛送走了我是件开心的事,这跟车窗内我凝重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汽车缓缓发动,她转身回家去。她的背有些缩起来,两手不停地搓着,仿佛太冷了。贴着车窗我目送她远去,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我。一两缕散乱的头发被风吹得飞起,她也没有用手理一下。想到自己又要一个人在异地度过长长的日子,我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山洪喷涌而出,眼泪模糊到看不见窗外的所有景物。
有很多年,我都在质疑她是不是对我心肠太硬,似乎注定就要送我走,一个人面对这个社会,应对一切风风雨雨、真真伪伪、善善恶恶,被强迫着成长。我看过太多的小说、故事和电影,讲到母亲送别的情节,总见年迈的老母亲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挥手目送孩子远行,满头白发在风中飘扬,脸上布满苍凉深刻的皱纹,一如岁月雕琢的痕迹,此刻煽情的音乐响起,我们泪流满面。但在我的记忆影像中,只有车窗下母亲那张仰望着我微笑告别的脸,然后她走了,没有回头,是我泪流满面目送着她。
过去了很多很多个日子,经历了很多很多次起起落落,甚至绕着鬼门关也转悠过几次,又折回来。看看镜中自己的脸,再打多少次玻尿酸,也无法彻底去除的细纹,让我胆战心惊。直到自己把自己折腾累了,然后自我安慰地说,岁月即使对王孙贵族也是公平的何况我等平头百姓呢,随它去吧。
这些年来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有噩梦般恐怖的,也有如电影般传奇的,是好是坏,是乐是痛,都一一走了过来,或者说是爬过来了。然后发现,自己变得不那么害怕,也不后悔了。平静可以成为力量的源泉;坚忍,也可以成为攻关的利器。我们穷尽一生去寻找的,可能就在身边,或许就是我们自己,或许就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去年夏天,我打电话给母亲,第一次,我们做了深刻的交谈。我谈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和领悟,第一次她沉默了、哽咽了。一直以来以倔强与强硬示人的她,脆弱得如同风中一片萧瑟的秋叶。她明白,她的孩子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回来了。
心的距离,跟地域的距离真的没有关系。妈妈微笑着告别我的脸,是刻在脑海里永远都不会模糊的画面。走过漫长而短暂的人生旅程,我才明白:其实最沉重的爱和最沉重的痛,都不是藏在眼泪里,而是藏在微笑里。
2014.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