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他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1]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欢喜,忙忙叙了两句,各自别去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而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2]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行,此刻正思送女进京。因向蒙教训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弟已预筹之,修下荐书一封,托内兄务为周全,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弟于内家信中写明,不劳吾兄多虑。”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进谒。”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一家,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故弟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又说:“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原不忍离亲而去,无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已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雨村另有船只,带了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带着童仆,拿了“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上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像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极力帮助,题奏之日,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两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府打发轿子并拉行李车辆伺候。这黛玉尝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非别处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长房了。”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却不进正门,只由西角门而进。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另换了四个眉目秀洁1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抬着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那小厮俱肃然退出2,众婆子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5],正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道:“刚才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帘子,——一面听得人说:“林姑娘来了!”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下泪;黛玉也哭个不休。众人慢慢解劝,那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贾母方一一指与黛玉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贾母又叫:“请姑娘们。今日远客来了,可以不必上学去。”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6],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不过叙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孩儿,所疼的独有你母亲,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见面,怎不伤心!”说着携了黛玉的手又哭起来;众人都忙相劝慰,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7]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8],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褃袄[9],外罩五彩刻丝[10]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11]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12],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黛玉一一答应。一面熙凤又问人:“林姑娘的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屋子叫他们歇歇儿去。”
说话时,已摆了果茶上来,熙凤亲自布让[13]。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没有?”熙凤道:“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儿太太说的那个;想必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我倒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必到,我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14]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去。维时贾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儿过去,到底便宜些。”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了,遂带着黛玉和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清油车来,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老婆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15]前,方下了车。邢夫人挽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处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及进入正室,早有许多艳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书房中请贾赦。一时回来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必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里一样的。姐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作伴,也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别外道[16]了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来一一答应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去迟了不恭,异日再领:望舅母容谅。”邢夫人道:“这也罢了。”遂命两个嬷嬷用方才坐来的车送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只见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来,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各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17]。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多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18],一边是錾金彝[19],一边是玻璃盆[20]3,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金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也不在这正室中,只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嬷嬷们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22],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23],里面插着时鲜花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张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24],底下四副脚踏[25];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不必细说。
老嬷嬷让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东边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了,打量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绸掐牙[26]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4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姐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一玩笑,却都有个尽让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28],今日因往庙里还愿去,尚未回来,晚上你看见就知道了。你以后总不用理会他,你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说,便知是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说,可是衔玉而生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却是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们一处,弟兄们是另院别房,岂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会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没日[29],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忽见一个丫鬟来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出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甬路,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个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去,少什么东西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几个才总角[30]的小厮,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许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杯,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是不在这里吃饭的。你是客,原该这么坐。”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31]漱盂巾帕,李纨凤姐立于案边布让;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随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说话儿。”王夫人遂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儿,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32]。”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样个惫懒人呢!”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33],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34],束着五彩丝攒花结[35]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36],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即转身去了。一回再来时,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37];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38]等物;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的极确,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又曰: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却说贾母见他进来,笑道:“外客没见就脱了衣裳了!还不去见你妹妹呢。”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5,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见礼;归了坐细看时,真是与众各别。只见: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贾母笑道:“好!好!这么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道:“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6,取这个字岂不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41]!”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因又问黛玉:“可有玉没有?”众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所以才问我的。”便答道:“我没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儿,岂能人人皆有?”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人的高下不识,还说灵不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42]。”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哭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儿;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玉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的阴灵儿也可权作见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说没有,——也是不便自己夸张的意思啊。你还不好生带上,仔细你娘知道!”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别论。
当下奶娘来问黛玉房舍,贾母便说:“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43]里;把你林姑娘暂且安置在碧纱厨[44]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又何必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呢?”贾母想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己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乳母李嬷嬷并大丫头名唤袭人的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7,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日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46],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
却说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们哥儿的病来。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所以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别这么着!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状,你多心伤感,只怕你还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来,省[47]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处遣来的两个媳妇儿来说话。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舅舅王子腾得了信,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毕竟怎的,下回分解。
[1] 起复——古时官员无论因事、因病、因父母丧离职以及革职,在恢复官职时都叫作“起复”。
[2] 邸报——又名“宫门抄”,是古代公布政令的一种“公报”。
1 “眉目秀洁”,诸本作“衣帽周全”。
2 “那小厮俱肃然退出”,诸本作“众小厮又退了出去”。
[5] 超手游廊——自“二门”起向两旁环抱的走廊,叫作“超手游廊”。又东西房和南北房连接转角地方房间的屋顶,从前常采用“盝顶式”,所以后来这里的房间便讹称“鹿顶”;正院或正房的角门叫作“耳门”;从房山墙上开门接起的游廊叫作“穿山(或钻山)游廊”。都见下文。
[6] 鹅脂——指胰皂。旧时上等的胰皂号称是鹅油所做,称为“鹅胰”。
[7] 媳妇——这里专指女仆,夫妇共同在一家做奴仆,妇便被称为某人媳妇或某人家的。与通常称子、侄的妻子为“媳妇”意思不同。
[8] 盘螭缨络圈——圈,项圈;这圈上有盘螭和缨络的附加饰物。与上文所写金丝穿珍珠宝石的髻饰和作展翅凤凰形口衔挂珠的长钗,都是华贵的首饰。
[9] 窄褃(kèn)袄——衣服前后两幅合缝处叫作“褃”,腰部叫“腰褃”,腋窝叫“抬褃”。窄褃可以显出身材纤细。“缕金”指金线,“百蝶穿花”指花蝶图案。
[10] 刻丝——一种丝织品,用丝平织成花纹图案,与织锦和刺绣不同。这里“石青”是指石青色衣面,“银鼠”是指银鼠皮做的袄里。石青色为清代乾隆年间的流行色。
[11] 撒花——指散碎花朵的图案。这句里“翡翠”指裙子颜色。
[12] 泼辣货——形容人的性格豪放、不拘细节的一个谑语。
[13] 布让——在席间用匙箸为客人拈菜叫作“布菜”。让,是劝让客人加餐。
[14] 嬷嬷(mómo)——即乳母、奶娘。她所乳的男子所生的子女,称她为嬷嬷奶奶;她所乳的女子所生的子女,称她为嬷嬷老老;她所乳的人称她的子女为嬷嬷哥哥与嬷嬷姐姐。
[15] 仪门——“衙门”或“官邸”辕门内的第二道门称为仪门。由此往里即入内宅,来者宜整饬威仪,故称仪门。
[16] 外道——见外,客气、生疏的态度。
[17] 万几宸翰之宝——上四字是皇帝的印文。“万几”表示皇帝办理事务的繁多;“宸翰”表示是皇帝的笔迹。“宝”是帝、王所用印章的专称。
[18] 待漏随朝墨龙大画——古代高级官僚每天夜里即坐在“朝房”等候“铜壶滴漏”的报时,以便不误早朝。这种画是以雨天海潮里的龙为题材,“潮”谐音“朝”,来比喻和祝贺“朝见皇帝”的荣耀。
[19] 錾金彝——指用金银嵌错图案的古铜器。
[20] 玻璃盆——明、清时玻璃器皿还多半来自外国,价值昂贵,所以常被当作珍贵的陈设品。
3 “玻璃盆”,“盆”诸本作“盒”,脂本作“”。
[22] 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锦缎上织寸大的龙形图案,称为“寸蟒”。“金钱蟒”是“蟒缎”中小团龙纹的一种。“引枕”指圆墩形的“倚枕”。“秋香色”是一种淡黄绿的颜色。
[23] 汝窑美人觚——一种仿古的瓷器。汝窑是宋代一个著名瓷窑;觚是三代的酒器,因它长身细腰,所以称为“美人觚”。
[24] 椅搭——又名“椅披”、“椅袱”,是用各种长条锦缎等做成,披在椅坐和椅背上的铺垫物。
[25] 脚踏——一种常放在炕前或椅前长方形的垫脚小矮木凳。
[26] 掐牙——这里“牙”指衣服花边夹缝里重加的窄条锦、缎边线,又名“牙子”;掐是这种缝制手工术语。又第四十回“桌牙子”是指木器边缘附加的装饰木片。
4 “东廊”,原作“东南”,从诸本改。
[28] 混世魔王——古小说中有些“神魔”、“绿林”人物的诨名。这里是因为贾宝玉幼年骄纵顽皮,特意拿来戏称他。
[29] 有天没日——毫无畏惧和顾忌。
[30] 总角——古时小儿头发刚刚长够长度,可以总起梳成发髻,称为“总角”,后世常拿“总角”代表人在这种时候的年龄。
[31] 拂尘——一撮兽类鬃、尾或棕线系在长柄的一端,用来挥拂尘土的一种器具。又称蝇刷。古代专用麈兽的尾制作,称为“麈尾”。
[32] 《四书》——宋代朱熹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编在一起,并加注解,称为《四书》。它和《五经》(《诗经》、《书经》、《易经》、《春秋》、《礼记》)都曾被作为封建时代教育的主要教材,尤其《四书》,对于当时“读书人”更是起码的必读物。
[33] 二龙戏珠金抹额——抹额是一种帽箍类的饰物。这里指抹额上有金色“二龙戏珠”的妆饰图案。
[34] 箭袖——一种窄袖袍服,原为便于射箭的,所以称为箭袖。这里所说“二色金”,指那些花蝶图案是用深浅二色金线所绣成。
[35] 攒花结——“结”,又称“结子”。是绦带上一种妆饰性的“结扣”,这里攒花是指做成攒聚花朵的图案形状。
[36] 请安——请安本是问安、问好的通称,在清代成了见面问安问好时所行礼节仪式的名称了。这“请安”仪式是见面时口称“请某人安”,随着的行动:男子是“打千”,即屈右膝半跪,较隆重时是长跪,即双膝跪下;女子是双手扶左膝,右腿微屈,往下蹲身。
[37] 坠脚——成串悬缀的饰物或绦带的下端,有时缀以金珠宝石等物,称为坠子,亦称“坠脚”。本句“坠脚”是作动词用。金饰物上嵌各色珍珠宝石,泛称“八宝”;又一种如指顶大的各类“吉祥图案”的小金玩物,如升、斗、如意、印盒等,也叫“八宝”。
[38] 寄名锁、护身符——迷信习俗,恐怕小孩夭亡,在神或僧、道前“寄名”为“弟子”,再用锁形饰物挂在项间,表示借神的命令锁住,称为“寄名锁”;“护身符”是道士所画的一种“符箓”,号称可以护身的迷信品。
5 “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王本作“极娉婷一个姊妹”;甲本、藤本作“一个姊妹”。
6 “蹙”,原作“慼”,从藤本、王本改。
[41] 杜撰——指没根据、臆造。
[42] 劳什子——如同说“东西”,但更含有厌恶情绪。
[43] 套间暖阁——正房两旁相连的“耳房”,也叫作“套间”;这里“暖阁”是指一种前面两旁有槅扇、上有横楣的小炕。
[44] 碧纱厨——帏幛一类的东西。用木头做成架子,顶上和四周蒙上碧纱,可以折叠。夏天张开摆在室内或园中,坐卧在里面,可避蚊蝇。
7 “蕊珠”,诸本作“珍珠”,后同。
[46] “花气袭人”之句——全句是“花气袭人知骤暖”,是宋陆游的诗句,意谓天气暖了,更觉得花香扑人。但本书后文第二十三回和二十八回两次引用,“骤”均作“昼”。
[47] 省(xǐnɡ)——封建“礼节”,子女在早晨和晚间向父母问安,称为“定省”,简称为“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