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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佐伯家的婶母来访,是礼拜六下午两点钟光景。这天和往常不一样,一大早天上就布满了阴云,气候突然变冷,像刮了一场北风。婶母在竹编的圆火盆上烤着手说:

“我说阿米,这房子夏天里荫凉倒还好,可往后就要冷了呀。”

婶母鬈曲的头发,绾着光亮的发髻,穿着外褂,前胸上打着古典式样的圆形纽扣。她生性喜欢喝酒,至今晚饭时都要来上一点。所以她气色好,肥肥胖胖的,显得很年轻,同她的年龄不大相符。每当婶母来,阿米过后总要跟宗助说:“婶母真年轻!”宗助便对她说:“当然年轻啦,要知道,她那么大年纪,就只生过一个孩子啊。”阿米想,也许是这样吧。她听到丈夫这么一说,就特意偷偷跑到六铺席的屋子里,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她看到自己的双颊眼见着瘦削了,就联想起自己和孩子来,没有比这更使阿米伤心的事了。后头房东家,小孩子一大群,他们在崖上的庭院里又荡秋千,又玩摸瞎子游戏,嬉嬉闹闹,听得十分清楚。阿米每逢这种时候,心里总感到怨恨难平。如今,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婶母,只生过一个男孩子,这孩子成长顺利,已成了一名优秀的学士。所以,尽管叔父已经死去,婶母也显得心满意足,腮帮子上的肌肉都丰厚得成了双重。安之助常常为母亲的肥胖而提心吊胆,生怕她不小心得了中风症。照阿米看来,终日为母亲担惊受怕的安之助也罢,时时叫儿子放心不下的婶母也罢,他们都是有福之人。

“阿安兄弟呢?”阿米问。

“啊,他呀,前天晚上才回来。很长时间没回个信儿,实在有些对不起。”婶母把写信的事儿提了一句,话题又转到安之助身上。

“他好不容易从学校里毕业了,最要紧的是今后怎么办,我正担心来着。他九月份就要到月岛工厂去。我想,只要照这样好好用功,到头来不会吃亏的。不过,青年人的事,天晓得将来会有什么变化。”

阿米听着,间或插上一句:“这太好啦!”“真叫人高兴啊!”

“他嫂子,这回他到神户是去办理一件要紧事儿。听说要把柴油发动机什么的,装在松鱼船上。”

阿米简直不得要领。虽说听不懂,也只得“是啊、是啊”地应和着。婶母马上接着说下去:

“我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安之助解释,我才恍然大悟。可什么是柴油发动机,我现在还是弄不明白。”她一边说,一边大声笑起来。“听说是烧石油的机器,能够使船自由走动,看来倒是个宝贝哩。装上这个,可以不用费力摇橹了。要是出海,有个百八十里的,用不着发愁。你知道在全日本这种松鱼船为数不少,要是都能安上这样的机器,那该获得多大的好处啊!最近一个时期,他做梦都记挂着这事儿。有人笑话他,能赚大钱当然很好,可是为这事费心思,弄坏了身体就不划算啦。”

婶母一个劲儿地谈论着松鱼船和安之助的事。她的神色显得十分得意,再也不提小六了。平常,这时宗助早该下班了,今儿不知怎的,到现在还不见他回家。

这天,宗助从机关回来,乘电车到骏河台下车站下了车,嘴里像含着酸果一般鼓着腮走过了两三条街,钻进一位牙科医生的大门。三四天之前,他和阿米面对面坐着吃晚饭,一边说闲话儿,一边用筷子夹菜吃。不知怎的,一不小心硌着了,门牙顿时感到钻心的疼痛。用指头一扳,齿根摇摇晃晃的。吃饭时喝热茶就疼,张口呼吸又怵冷风。这天,宗助早晨刷牙,特地避开疼处。他用牙签剔牙时,用镜子照了照口腔,发现在广岛镶银的两颗臼齿和磨损得高低不平的门齿,闪着寒光。

“阿米,我的牙齿很不妙,这样一摇都在活动哩!”他换上西服,用手指扳了扳下边的牙齿说。

“已经上了岁数了呀!”阿米微笑着,帮助丈夫把白色的衣领翻转在衬衫上。

当天下午,宗助决心去找牙科医生。他走进候诊室,看见大圆桌周围并排放着天鹅绒椅子,上面坐着三四个人,面颊几乎埋进了衣领。病人全是女的。漂亮的茶色瓦斯炉上尚未点火。宗助朝大穿衣镜里映照出来的白墙斜睨了一下,便等着挨号儿。他有些无聊,看了看圆桌上堆放的杂志,顺手拿了几本翻了翻,全是有关妇女的东西。宗助反复翻看着前几页的女人照片。接着又抄起一本名叫《成功》[14]的杂志。开头有几段文字,写的都是“成功的秘诀”之类的内容。有一条说,凡事都得勇往直前。另有一条又说,光是勇往直前还不行,必须立足于坚固的基础之上。宗助读罢随即合上了。“成功”二字本和宗助无缘,他更不知道有用这两个字命名的杂志。因此,他带着几分好奇,刚合上又打开来。这当儿,他突然看到有两行方块字写的诗,中间没有夹杂一个日文字母。诗云:“风吹碧落浮云尽,月上东山玉一团。”宗助这个人本来对诗呀歌的毫无兴趣,谁知读罢这两句,却十分佩服。他所感动的不在于这两句诗对仗工稳,而是使他想到如果人的心情也能变得同这景色一致,人生倒也有些意思。于是,他的心为之一动。宗助好奇地读了读这两句诗前面的文字,觉得似乎同诗毫无关系。放下杂志以后,唯有这两句诗时时在他头脑里萦绕。实际上,在他的生活中,这四五年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美丽的景色。

这时,对面的房门打开了,手持纸条的见习生招呼了一声“野中先生”,把宗助叫到了手术室。

走到里面一看,比外头的候诊室还要宽敞一倍,光线十分充足,照得房内亮堂堂的。两旁摆着四张手术座椅,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正分别给患者诊病。宗助被领到最里面的一张座椅跟前,他听说就在这儿,便登上踏板,坐到椅子上。见习生用一件厚厚的花条儿围裙,从膝盖以下紧紧地裹住了他的小腿。

当他静静地躺下的时候,发觉那颗牙齿不怎么痛了。而且,肩膀、脊背和腰部也都心安理得,跟着一起舒服起来。他仰着身子,望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煤气管。他琢磨着,这样的装备和摆设,收的医药费也许比他原先预想的要高。

这时,一个面孔显得年轻而头发却十分稀疏的肥胖男人走过来,他向宗助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宗助在椅子上狼狈地动了动脑袋。胖医生先问了问他的身体状况,接着检查口腔。他把宗助那颗疼的牙摇了摇。

“这颗牙一松动就不容易恢复原样了,因为里面已经出现了坏疽。”

这个宣告对于宗助来说,就像秋日的景色一般叫人倍感寂寥。他想问问是否因为年龄大了的缘故,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

“这么说,好不了啦,是吗?”他又追问了一句。

胖医生笑了笑,说:

“我只能告诉你是好不了啦。实在不行,可以拔掉,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我先给你止止痛好了。我说坏疽,你也许不懂,就是说里头烂了。”

宗助只得随口答应着,一切听从胖医生摆布。那人咕噜咕噜地开动了机器,在宗助的牙根部打开一个洞,插进像针一般细长的东西,然后拔出尖端闻了闻。随后抽出一根丝状物给宗助看,告诉他这就是牙神经,已经取出来了。接着把药填进洞里,叮嘱他明日再来复诊。

宗助从椅子上下来,站直了身子,自然而然地将视线从天花板转向庭院。一根五尺多高的大盆栽松树映入宗助的眼帘。一个脚穿草鞋的花匠,正在用蒲草仔细地包扎松树的根部。他想起快到露寒霜冷的时节了,闲着的人已经着手做过冬的准备了。

临走之前,宗助到门口取了含漱散。司药告诉他,要用一百倍的温开水溶解,每日漱口十几次。然后他又到会计那儿结了账。宗助十分高兴,因为医药费出乎意料地便宜。他想,正像对方所说的那样,到这里跑四五次,也不会太犯难的。他穿鞋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鞋底已经磨穿了。

回到家以后,婶母早已先走了一步。

“唔,已经走啦。”宗助显得挺麻烦地换去了西装,像平时一样坐到了火盆旁。

阿米抱着衬衣、裤子和袜子走进六铺席的房间。宗助默默地抽着香烟,听到对面房里传来了用刷子刷衣服的声音。

“阿米,佐伯家的婶母都说什么来着?”他问。

牙痛自然地好些了,他那像秋日一般阴冷的心情也稍微变好了。阿米把他衣袋里的药粉掏出来溶在温开水里。宗助不断地用药水漱着口。此时,他正站在廊子上。

“天好像变短了。”

不多一会儿,太阳落山了。这条街白天就很少听到车子的声音,天一黑下来,周围更是寂静无声。夫妇俩坐在那盏油灯下,偌大世界,仿佛只有他们坐着的地方才是光明的。在明晃晃的灯影里,宗助只想着阿米,阿米也只想着宗助,至于灯光照不到的那个黑暗的社会,全给忘却了。他们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似乎从这里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归宿。

这对喜欢闲静的夫妻,一边摇晃着安之助从神户买来的长寿海带罐头,从里面拣出沾满胡椒粉的小块儿,一边随意谈论起佐伯家的回话来。

“他们愿意不愿意负担小六每月的费用和零花钱?”

“看来不行,他说两项加在一起就是十日元,这笔整数要是按月给实在有困难。”

“到年末也就是四十来日元,这还负担不了吗?”

“所以阿安说了,再困难也要负担到十二月。那以后的叫我们想办法。”

“这么说,他还是不答应啰?”

“我也弄不清他们的意图,反正婶母是这么讲的。”

“要是松鱼船赚了大钱,这还不是点小意思!”

“可不是嘛。”

阿米低声笑了。宗助微微翕动一下嘴唇,话题就到此打住。

“看来只好让小六住到家里来了,此外没有别的办法,以后的事再说吧。他现在到学校里去了吗?”

“大概去了。”

宗助听罢阿米的回答,又进入书斋。最近他很少到这里来。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阿米悄悄地打开隔扇望了望,他正在桌前读着什么。

“在用功吗?也该休息休息啦。”听到阿米的劝说,他回过头去。

“嗯,睡觉吧。”他回答着站起身来。

睡觉的时候,宗助脱下衣服,在被子上咕噜咕噜地卷着腰带儿,说:

“今晚读了《论语》,好久没看啦。”

“《论语》上都说了些什么?”阿米问。

“不,什么也没有。”接着又说,“喂,我的牙痛还是因为年岁大的缘故啊。牙齿晃动听说是没法治啦。”说罢,他那满头黑发便落到了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