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哥伦布启程开始第一次航海;继续航行——首次注意到罗盘指针的变化;继续航行——水手们的恐惧五花八门;继续航行——发现陆地
第一节 哥伦布启程开始第一次航海(1492)
哥伦布在这次值得纪念的航海扬帆起航之日,他就开始定期写日志,以备西班牙君王检查。像他的其他所有行为一样,日志体现了他是如何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此番壮举的伟大和庄严。他打算以《凯撒评论》的风格坚持写下去,后来也确实遵循了这一风格。日志以一篇恢弘典雅的序言开场,以下引用的一段话阐述了导致他本次远征的动机和见解。
“奉我主耶稣基督之名。最虔诚的基督徒,最至高无上最卓尔不凡和最强大的君主,海洋诸岛屿和我们王国西班牙的国王和女王在上:就在今年,1492年,两位殿下终于结束了与统治欧洲的摩尔人之间的战争,在伟大的城市格拉纳达终结了所有战事。今年1月2日,我看见殿下的皇家旗帜由军队插上了那座城市的堡垒——阿兰布拉宫的塔顶上,看见摩尔国王离开城门,前往我主君王殿下面前亲吻御手。就在同月,我曾经给殿下的相关告请便立即有了结果,我在其中曾言及印度地区和一位称为大可汗的君主,在我们的语言中,大可汗即万王之王;提及他和他的前任曾经多次派人到罗马,恳求我们神圣信仰的博士们,对他予以相同的指引。可是,神父们从来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从而让很多人迷失,去相信偶像崇拜,吸收了让人沉沦毁灭的教义。因此,殿下,作为天主教徒和君主,神圣基督教信仰的热爱者和推动者,穆罕默德教派与偶像崇拜和异教的敌人,决定派遣我——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到印度上述地区,去觐见上述提及的君主,看看那里的人民和土地,全面了解他们的风土人情,找到让他们皈依我们神圣信仰的途径。殿下还命令我不许沿着传统的陆路前往东方,而是向西航行,而这条路呢,迄今为止,我们并不能确定是否有任何人走过。因此,殿下,在您驱逐了您王国和领土上所有的犹太人之后,却在同年同月即1月份吩咐我,带着充裕的物资前往印度上述提及的地方。殿下为此赐予我莫大的恩宠,授予我爵位,让我从此可以在姓氏里拥有‘唐’的标记,任命我为海洋舰队司令,并且册封我为即将在海洋里发现或获得的所有岛屿和大陆的永久副王和总督,恩准我的长子成为我的继承人,并永远代代世袭相传。所以,同一年,即1492年5月12日星期六,我离开格拉纳达城去了帕洛斯,一个海港。我在那里武装了三艘船,为这次任务进行了周密准备。同年8月3日星期五,日出前半小时,我带着充足的物资和众多海员,离开帕洛斯港,起航前往陛下的加那利群岛。从那里驶入我拟定的航线,并一直航行,直至抵达印度,向那里的国君递交陛下的国书,完成您所吩咐的使命。为此,我打算在此次航行期间撰写日志,每天准时记下我有可能要做的事情,所有见闻、经历等,这些将在下文中出现。另外,君王陛下,除了每晚描述白天发生的一切,在白天描述晚上的航行,我还打算绘制海图,标注海洋水域和陆地方位的确切情况,进而打算编制一本书,用绘图说明赤道两边纬度和西行经度的整体情况。所有这一切的根本,是我定当废寝忘食、密切关注航行,确保完成这些任务,这必将是浩繁的劳作。”
这就是由哥伦布本人正式明确表述的这次异乎寻常的航海的目标。他日志里尚存的重要事实在本书中随处可见。
1492年8月3日星期五,一大早,哥伦布从索尔茨岛起航,这是一个由奥迪埃尔河的分支组成的小岛,位于韦尔瓦镇的前方,哥伦布在此转向西南方向前往加那利群岛,打算从那里向正西方直行。他准备了一幅地图或海图作为航行指南,这幅图在保罗·托斯卡内利送给他那幅地图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如今,那两幅图都不在了,倒是马丁·贝赫姆在舰队司令首次航海那年完工的地球仪或平面球形图依然还在,为了解哥伦布的海图提供了大致概念。上面展示的欧洲和非洲海岸始于爱尔兰南部,终于几内亚末端。这些海岸对面,在大西洋的另一边,就是亚洲的边缘,或者,是那个被定义为印度的地方。两岸之间放置的是斯潘阁岛或者日本岛,根据马可·波罗所说,该岛离亚洲海岸1500英里。哥伦布在计算中将这个岛往前推进了大约1000里格,远远在东方范围之外,估计大约在佛罗里达的位置,并且,他希望此岛是自己第一个到达的地方。
哥伦布欣喜如狂,经过这么多年的挫折与希望,却在陡然之间发现自己实实在在地开启了他的宏伟事业;但是,他还不能充分地享受这种喜悦,因为他对船员们的决心和毅力没有把握。只要他还留在欧洲境内,就不能确保船员们可能在后悔和惊恐之中放弃航行,坚持返航。不久后出现的种种迹象证实了他的忧惧。第三天,“平塔号”发出了遇险信号,其船舵被折断、脱落了。哥伦布推测是其船主戈麦斯·拉斯孔和克里斯托瓦尔·金特罗耍的诡计,他们故意破坏自己的船,好让其留在后面。正如前面已经提及,他们是被迫加入该项目,这极大地违背他们的意愿,而且,依照皇家命令,他们的轻快帆船也被这次远航强行征用。
发生这种情况让哥伦布极其不安。这让他预先尝试了接下来的困难,他意识到部分被强行招募的船员会进一步制造麻烦,他们全都充满了怀疑和不好的预感。目前他的航行正处于关键时刻,一些琐碎的障碍或许就能让恐慌和叛乱在船上蔓延,直至最后彻底挫败此次远征。
当时风势强劲,他无法提供援助,否则会危及自己的旗舰。幸运的是,马丁·阿隆索·平松是位熟练而本领高强的海员,他指挥的“平塔号”成功地用绳索固定了船舵,重新控制了那艘船。然而,这只不过是暂时、欠缺的权宜之计,那些固件第二天又松动了,其他船舶被迫缩短航程,等待那艘船固定船舵。
“平塔号”的损坏状况及其漏水的情况,让舰队司令决定在加那利群岛短暂停靠,另找一艘船来替换。哥伦布认为自己离那些岛屿不远,但是船队的领航员对此持有异议。此事证明哥伦布在观察力和计算能力方面具有的优势,因为他们在9日上午就看见了加那利群岛。
他们在这些岛屿逗留了三个多星期,试图寻找另一条船,但未果。所以,他们不得不为“平塔号”打造了一个新船舵,将其修复至可以航行。“尼娜号”的大三角帆也改成了方形帆,这样便可以让船舶的航行更平稳、更安全,并能与其他船只保持同行。
在这些岛屿穿行的时候,船员们看见特内里费岛上那高高的山顶冒出了火柱和浓烟,都被吓坏了,如同惊弓之鸟,任何特殊现象都会让他们惊慌失措,并将其解释为灾难的征兆。哥伦布煞费苦心地打消他们的恐惧,给他们解释那些火山大火的自然原因,并引用埃特纳火山和其他著名火山来证明他的解释。
他们在戈马拉岛储备木材、淡水和食物的时候,从耶劳岛方向来了一条船,船上的人报告说有三艘葡萄牙的轻快帆船在耶劳岛周围徘徊,据说其目的是打算抓捕哥伦布。舰队司令怀疑这是出于葡萄牙国王的诡计,是为了报复他投奔西班牙为其效劳,因此,他立即出海,急着远离这些岛屿,并偏离航道,唯恐发生什么事情挫败他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才开始的远征。
第二节 继续航行——首次注意到罗盘指针的变化(1492)
9月6日清晨,哥伦布起航离开戈马拉岛,可以说现在才开始进入发现的区域,在此他们将与旧世界这些边缘岛屿告别,驶向大西洋西面那些未知海域。然而,三天来,海洋彻底的宁静让船上的风帆萎靡不振,仅在离陆地很近的范围内游荡。这样的耽搁让哥伦布着实难熬,他非常急切地渴望自己能够远离任何陆地、远离行船,因为这些纬度的大气层很纯净,视力可达极其遥远的地方。在接下来的星期日,9月9日破晓时分,他看见了距离大约9里格的耶劳岛,这是加那利群岛最后的岛屿。就是在这岛上,有人看见了葡萄牙的轻快帆船,因此,他正处于危险的附近。幸运的是,随着太阳的升起,微风开始吹拂,他们的风帆再次鼓起,仅一天的路程,耶劳岛的最高点就渐渐从地平线上消失了。
看着陆地最后一丝痕迹渐渐隐去,船员的情绪开始低落。他们似乎真正与那个世界告别了。他们的后面是人类心中珍爱的一切:国家、家庭、朋友、生活本身;而他们前面的一切都是混沌、神秘和危险。尤其在当下这个焦虑不安的时刻,他们丧失了再次见到自己家园的信心,非常绝望。许多坚毅的水手都泪流满面,有的甚至失声恸哭。舰队司令千方百计抚慰他们的痛苦,用自己那些光辉灿烂的期望激励他们。他描述了自己正带领他们前往的那些宏伟壮丽的国度:印度洋上的那些岛屿遍地是黄金和宝石;曼吉和契丹地区那些辉煌的城市的财富无可匹敌。他承诺给他们土地和财富以及一切可能引起他们的贪婪或激发他们想象力的事物,况且,他的这些承诺并不纯属欺骗,因为他确信自己能够一一兑现。
这时候,他向其他船只的指挥员发出命令:倘若因为意外失散,他们必须继续向西直行;但是在航行700里格之后,从午夜到天亮的这段时间他们应该停船,因为那个距离,是他满怀信心地期待着发现陆地的范围。与此同时,鉴于他认为有可能在预定的距离内不会发现陆地,并且他已经预见到水手们开始滋生的莫名恐惧会因为离家越来越远而加剧,他开始使用一种策略,并将其贯穿于整个航程。他坚持两种计算:一种是正确的,上面记载了船舶的实际航线,他将其秘密地保存起来仅供自己掌握;另一种公开给大家查看,上面记载的船舶每日航行里格都被减去一部分,从而让船员对他们每日航行的真实距离一概不知。
9月11日,在离耶劳岛以西约150里格的位置,他们偶然遇见了一截桅杆,其大小看起来似乎属于一艘约120吨重的船只,桅杆显然在水中已经浸泡很长一段时间了。船员们现在是草木皆兵,对每一件可以激发他们的希望或恐惧的事情都很敏感。他们满眼悲伤地看着这件属于某位不幸航行者的残骸,在那些未知海域的入口处不祥地漂流。
9月13日傍晚,离耶劳岛约200里格的时候,哥伦布首次发现了罗盘指针的变化,这种现象之前从未出现过。大约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感觉到指针不是正对着北极星,而是向西北方向偏离了大约半个点,或者5°~6°。第二天早晨这种情况更甚。此现象让他很困惑,认真观察了三天之后,他发现随着他前进,指针偏离情况越严重。深知他的人随时会陷入恐慌,起初他并没有声张,但是很快引起了导航员的注意,他们对此充满惊愕。就好像随着他们向前航行,大自然的规律正在改变,而且他们正在进入另一个受到未知力量影响的世界。他们担忧罗盘即将失去其神秘功能,如果没有指南针的引导,他们在这浩瀚而无迹可寻的海洋会遭遇什么啊?
哥伦布用自己的科学知识和智慧解释造成此现象的原因,以减轻他们的恐惧。他指出,指南针的方向并不是直接对准北极星,而是对准某个固定而不可见的点。因此,指针的变化并不是出于罗盘的任何谬误,而是由北极星自身的运动所导致的。而北极星呢,就像其他天体一样,有其自身的变化和运行轨迹,每天都会绕着极点旋转一圈。导航员们视哥伦布为知识渊博的天文学家,对他极为赞赏,因而很重视他的理论,由此便打消了自己的惊恐。那时候哥白尼的太阳系还不为人所知,因此,哥伦布的解释貌似有理,非常有创意,显示其思维的灵活性,能随时应对出现的紧急情况。提出这个理论的初衷,也许只是为了满足他人的想法,但哥伦布随后对此说法似乎仍然很满意。现在我们已经熟悉了这种现象,但对其形成的原因仍然一无所知。它是自然界的奥秘之一,可以进行日常观察和实验。之所以看起来简单是因为熟悉,但是研究起来会让人类心智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使实践之经验受阻,让科学之骄傲受挫。
第三节 继续航行——水手们的恐惧五花八门(1492)
9月14日,航海者们欢欣鼓舞,认为他们看见了陆地的先兆。一只苍鹭和一种名为拉博—德—洪科的热带鸟在船舶周围盘旋,这两种鸟都不敢出现在远海区域。第二天晚上,一颗流星让他们肃然起敬,哥伦布在自己的日志里将其称为一团硕大的火焰,就在离他们四五里格的地方,似乎是从天庭堕入大海。这些流星在温暖的气候很普遍,特别是热带地区,它们总是出现在那些纬度,在宁静蔚蓝的天空,仿佛从天国降落下来,但是在阴云密布的时候却从未出现。在那些美丽的夜晚,某个空气清澈的晚上,当每颗星星都闪耀着最纯净的光泽之时,那些流星时常拖曳着一串灿烂的发光体延续12~15秒,很像一团火焰。
到目前为止,风向一直有利,偶有短暂的阴天和骤雨。每天他们都取得了很大进展,虽然根据他的秘密计划,哥伦布向船员们公开的计算每日都有意地缩减了几里格。
他们现在进入了信风影响的区域。在热带区间,信风受太阳的影响,风向稳定地从东向西,掠过相邻几个纬度的海洋。风向有利、好风推送,他们在宁静的海面上稳定而轻快地滑行。就这样行驶了多日,他们都没有转换一下船帆。哥伦布一直借助于稳定的天气和适度的宁静航行,在海洋的这片区域里,天气尽管不凉爽,却非常柔和清新。他用朴实无华但表现力很强的语言,将这些纯净、温暖惬意的清晨比作安达卢西亚的4月,并指出,仅需要夜莺的歌声,那种幻觉就完美了。“他有理由这么说,”可敬的拉斯·卡萨斯如是评论,“因为在去西印度群岛的半道上,我们体验到的恬淡非常不可思议。船越是接近陆地,他们越能感知空气的温暖与柔和,天空的明净,从树林和森林散发的馥郁芳香,肯定比安达卢西亚的4月更令人心旷神怡。”
现在,他们开始看见大片草本植物和杂草从西边漂过来,并随着他们的前进其数量不断增加。有些杂草看起来是生长于岩石间,有的则是生长在河流中的水草;有些草色泛黄、枯萎,有些草色葱绿,仿佛才被冲离陆地。他们在一块草堆上发现了一只活蟹,哥伦布将其小心地保存起来。他们还看到了一种白色的热带鸟,这种鸟从来不在海上休憩。金枪鱼也开始在船舶周围嬉戏,“尼娜号”上的船员还捕杀了一条。哥伦布现在回想起亚里士多德描述过的情景:加的斯(Cadiz)的某些船舶在沿着直布罗陀海峡外的海岸线航行时,被一阵猛烈的东风吹向西边,最后到达了海洋一处覆盖着大片杂草的区域,此地类似于沉没岛,他们就在那里看见许多金枪鱼。他推测自己到达了被称为草海的地方,正是此地让古代的水手们沮丧地折道返回。但是此地却被他视为令人鼓舞的希望,将其视为陆地就在附近的迹象。这并不意味着他认为已经抵达了自己寻找的目标——亚洲的东端,因为,根据他的计算,他离开加那利群岛才航行了360里格,他认为印度大陆应该在更远的地方。
9月18日,天气如同以往,自东而来的微风稳定、柔和,鼓满了每一张帆。用哥伦布的话说:大海像塞维利亚的瓜达尔基维尔河一样平静。他认为随着自己的前行,海水越来越淡,并意识到此现象证实了这里的空气特别芬芳、纯净。
船员们情绪高涨,每艘船都力图争先,每一个水手都热切地想爬上望台,因为君王答应奖赏一万马拉维地给第一个发现陆地的人。马丁·阿隆索·平松挂满所有船帆,而且,由于“平塔号”是一种快船,他通常都能保持领先的位置。当天下午,他冲着舰队司令欢呼,并告知他:根据大量飞翔的鸟群和北方天边的外貌,他认为那个方向有陆地。
北方确实显得比较朦胧,如平常乌云笼罩大地的情景。日落时分,那团乌云所呈现的形状和质量不由让许多人幻想着他们看见了岛屿。因此,大家普遍希望朝那个方向行驶。但是,哥伦布坚决认为那纯属幻觉。每个在海上航行的人一定都曾目睹过位于海天之际的云团所造成的欺骗,特别是在日落和日出时分。其时,眼睛在想象力和渴望的干扰之下,很容易将云朵看成自己所希望的陆地。此种现象在热带地区尤胜,那里的云彩在夕阳中会呈现出最奇异的形状。
第二天,细雨阵阵但无风相随,哥伦布认为这是有利的迹象。两只鲣鸟也飞到了船上,他观察到,这种鸟极少飞离陆地20里格。于是,他用一根200英寻的绳索探测水深,却发现深不见底。他认为自己可能在介于南北岛屿之间航行,但他不愿浪费目前有利的顺风去探寻究竟。此外,他曾自信地断定,只要航向稳定向西,就一定能发现陆地。他的整个探险正是建立在这个假设之上,因此,一旦他表现出怀疑和动摇,那就是在自己人面前拿自己的信誉和权威来冒险,并且只能盲目地根据罗盘的刻度一步一步地航行。因此,他决定始终大胆西行,直到抵达印度海岸。如果以后有合适的时机,在回程的时候再去寻找这些岛屿。
尽管他谨慎地不让大家知道他们航行的真实距离,航行的长度已经开始让他们感到极度不安。他们西行的距离已经比以往的任何人远多了,尽管已经超出了可以得到救助的范围,他们每天仍然继续把大片的海洋抛在身后,并一直向前挺进、挺进,进入了似乎无边无际的深渊。确实,各种陆地的迹象让他们满心欢喜,而且,其他迹象也一直出现,但是一切都在用枉然的希望嘲弄他们:短暂的喜悦之后,那些希望一个接一个地飘走了,他们眼前扑面而来的依然是无止境延伸的大海和天空。即便和煦的微风在船尾均匀吹拂,他们别出心裁的恐惧也将其演变为惊恐的诱因,因为他们已经开始胡思乱想,认为这些海域的风可能总是以自东而来的为主导,倘若果真如此,他们要返回西班牙就不可能了。
哥伦布努力消除这些令人丧气的预感,有时通过论证和劝导,有时则尽力唤起新希望,指出一些陆地的新迹象。9月20日,风向改变,从西南方向吹来了轻柔的微风。尽管这种风向对于他们目前的航程不利,却让大家受到鼓舞,因为此风的方向证明这里并不总是从东边吹过来的风占优势。几只鸟也飞来拜访船队,其中有三只是在树林和果园里盘旋的小种鸟。清晨,鸟儿飞来啾啾鸣唱,到傍晚又飞走了。鸟儿的歌声鼓舞了沮丧的水手,将其视为陆地的声音而欢呼。他们观察到,较大的飞禽翅膀强劲,倒是有可能敢于冒险飞向海洋深处,但这样的小鸟太弱小了,不可能飞远。鸟儿的歌声表明,它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飞行而精疲力竭。
第二天,海洋要么是彻底的宁静,要么吹拂着来自西南方向的微风。目光所及之处,大海均覆盖着水草。这个区域的海洋经常出现这种现象,有时看起来好似一片被淹没的广袤草地。这要归结于数量庞大的水下植物,它们在海底生长成熟之后,被海浪和洋流的运动从海底卷起,上升到水面上。草海的出现起初让大家非常满意,但是,随后在许多地方,它们变得非常密集并纠结成团,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船队的航行,如此一来,他们只得放慢航行速度。船员们现在想起了一些关于冰冻洋的故事,据说在那种地方,船舶有时会固定不动。因此,他们尽可能努力地避开这些浮动的物质,以免那样的灾难发生在自己身上。有的人认为这些杂草证明海洋开始变浅了,并开始谈论暗礁、浅滩和危险的流沙,谈论触礁的危险。由于是在汪洋大海之中,他们的船可能会腐烂、散架,远离人类救助的任何渠道,没有任何海岸可供船员们避难。他们显然对亚特兰蒂斯那个沉没岛的古老故事有些混淆的概念,担心他们正在抵达海洋中的那片区域,据说那里被淹没的陆地和一个被海水吞没之国的废墟会阻碍航行。
为了打消这些恐惧,舰队司令经常求助于水砣测深,但是,尽管他用深海绳进行探测,仍然触不到海底。这时,海员们的意识渐渐开始出现异常。他们充满模糊的恐惧和迷信的幻觉:每件事都可以成为令他们惊恐的诱因,他们不停地喃喃细语,以此困扰自己的指挥官。
连续三天,从南面和西面不断吹来夏季轻软的微风,大海平滑如镜。远处有条鲸鱼撅起其庞大的身形,哥伦布立即指出这是利好迹象,肯定这些鱼一般仅出现在与陆地为邻的海域。然而,船员们却为这平静的天气感到不安。他们注意到自己所经历的逆风既短暂又不稳定,而且非常轻柔,甚至在海面上都没有吹起些许涟漪,大海平静得就像死水汇聚的湖泊一样萎靡凝滞。他们说,这些陌生地区的一切都与他们曾经习惯的世界截然不同。唯一盛行且恒久强劲的风来自东方,这些风根本没有力量去打扰大海蛰伏的沉寂,因此,他们面临的危险要么是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停滞水域之中,要么被逆风阻扰,永远不能返回自己的祖国。
哥伦布继续以令人钦佩的耐心劝导船员打消这些幻想,他指出,海洋的宁静无疑是起风的附近有陆地的缘故,那样的地方没有足够的空间对海面造成影响,故而掀不起大浪。不过,恐惧往往将想象中的危险放大了一千倍,变换了无数形式,即使最活跃的智慧也无法一一消除。哥伦布愈加辩解,船员们的私下抱怨便越发激烈。终于,9月25日星期日,大海在无风的情况下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膨胀。外洋经常发生这种现象,要么是过去的狂风引起的定时波动,要么是遥远的气流给大海带来的运动。尽管船员们对此景象感到很惊愕,却由此驱散了由于大海的宁静而虚构的恐惧。
哥伦布呢,如同往常一样,总认为自己在这项庄严的事业中得到了天国的直接照应和监护。他在日志中暗示,大海的这次波动犹如神助,好似天意在缓解船员们日益增加的鼓噪,并将其比作率领以色列人脱离埃及奴役的摩西所得到的奇迹救助。
第四节 继续航行——发现陆地(1492)
哥伦布的处境日益危急。他越接近期待中能够找到陆地的区域,其船员的急躁情绪越大。那些增加他信心的有利迹象受到船员们的嘲笑,被他们斥为虚妄;正当他历尽千辛万苦,眼看就要实现自己的目标之际,却面临着船员反叛并迫使他返航的危险。他们沮丧地看见自己仍然在向前飘荡,这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在他们眼里只是环绕可居世界的荒芜水漠。要是他们的食物吃完了怎么办?他们的船已经非常脆弱,已经不能支撑他们驶过的航程,但如果他们仍然向前推进,每时每刻都在增加身后那庞大的距离,没有中间停靠的海港补充食物和整修船舶,他们要怎样才能够返航?
他们就这样彼此灌输着不满,三五成群地聚集起来,煽动着暴动反抗的情绪。只要我们考虑到西班牙气质中那种天生的火暴脾气和控制不住的急躁,而且这些人当中很大一部分人的出海是强迫所致,我们毫不怀疑危险迫在眉睫,船员们终将爆发一场公开造反,迫使哥伦布返航。他们召开秘密会议,对他表示强烈不满,认为他是一个亡命之徒,执着于一个疯狂的幻想,想要做一些异常的事情来让自己声名狼藉。跟着一个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获取功名并显然满足于此的人,他们是多么痛苦和危险啊!他们到底被什么责任所束缚,必须继续跟着他呢?或者要到什么时候,他们的协议条款才算履行完成?他们已经航行至未知海域,远远超出了人类敢于抵达的地方。他们参与了这项事业并坚持走了那么远,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为自己赢得勇敢与胆大无敌的人格。他们到底还要走多远去寻找仅仅是猜想中的陆地呢?难道他们要航行到自己消失的那一天吗?或者要等到一切返航都不可能的时候?如果是那样,他们将成为毁灭自己的始作俑者。
而另一方面,难道他们不该关注自己的安全,在一切都还为时不晚的时候回头吗?谁还会责怪他们呢?哥伦布的任何投诉都没有分量,他是外国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影响。他的计划曾经受到学者们的谴责,遭到各阶层人士的反对。没有任何团体支持他,他的失败会让一大群眼睁睁地等着他失败的反对者幸灾乐祸。或者,阻止他投诉的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他们可以把他扔进大海,然后发布消息,说他在忙着用自己的仪器观察星辰的时候掉到海里去了。这可真是一份让人毫不起疑、无懈可击的报告。
哥伦布并没有忽视船员们的反叛倾向,但他依然神态自若、沉着稳定,轻言细语地舒缓一些人的情绪,想方设法刺激部分人的骄傲与贪婪,公开恐吓那些不听话的人:如果他们胆敢做任何事情妨碍航行,那一定会受到重罚。
9月25日,风向再次变得有利,他们得以恢复向西直航。海面上风平浪静,船只比肩而行,哥伦布与马丁·阿隆索·平松就前者在三天前派人送到“平塔号”上的海图讨论了许久。平松认为,根据地图上的指示,他们应该已经进入了斯潘阁岛和舰队司令在那个位置标注的其他岛屿附近。哥伦布也有此意,但认为船舶可能受主潮流的影响而偏离了自己的航线,或者他们还没有走到领航员计算的距离。他希望把海图返还给他,而平松呢,将其绑在一个绳索的末端,扔到哥伦布的船上。当哥伦布、他的领航员以及几个经验丰富的海员正在一起研究地图,努力从中辨认出自己的实际位置时,他们听到“平塔号”传来一声叫喊。抬起头来时,看见马丁·阿隆索·平松登上船尾喊着:“陆地!陆地!先生,我要我的奖励!”他边喊边用手指着西南方向,在那个方向约25里格的地方,确实显现出了陆地的面貌。见此情景,哥伦布一下跪倒在地,感谢上帝。马丁·阿隆索也不断重复着赞美诗《荣耀归于主》,他的船员和舰队司令的船员也一起念诵赞美诗。
船员们登上桅顶或爬上索具,睁大眼睛使劲地往所指的方向看。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那个方向有陆地了,大家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悦,以至哥伦布发现有必要偏离他一贯的航线,坚持通宵向西南方航行。可是,曙光终结了他们所有的希望,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那片幻想中的陆地结果什么也不是,不过是傍晚的云团,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心情沉重地再次恢复西行,要不是为了顺从他们嚷着要去那里的愿望,哥伦布绝不会改变自己的航线。
一连数天,他们的航行都顺风顺水,大海静谧,气候温和宜人。海水非常平静,水手们情不自禁下海在船只周围游泳取乐。海豚开始多起来,飞鱼也在空中飞蹿,有的甚至掉到了甲板上。持续出现的陆地迹象转移了船员们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引诱他们前进。
10月1日,按照舰队司令旗舰领航员的计算,自从离开加那利群岛以来,他们已经向西航行了580里格。哥伦布向船员们展示的是584里格,但是他私下的测算是707里格。第二天水草开始从东边飘向西边,第三天居然鸟儿都不见踪影。
船员们现在开始担心他们是在岛屿之间航行,鸟类已经从一个岛屿飞向另一个岛屿了。哥伦布也曾有类似的怀疑,但拒绝改变自己的西行路线。人们再次开始咕哝和恫吓,但在第二天,飞翔着的鸟类又开始光顾他们了,陆地的各种迹象开始多到不计其数,人们的心态已经从意志消沉过渡到自信的期待。
由于渴望获得承诺的津贴,船员们不断叫喊着陆地,哪怕是最不具备特征的形状也会惹来喊叫。为了制止这些让人持续产生失望的错误预报,哥伦布宣称,如果任何人发出这样的通告之后,陆地不能在三天之内发现,那么他将随之受到惩罚,被剥夺申报奖金的权利。
10月6日晚上,马丁·阿隆索·平松开始对目前的航线失去信心,建议他们朝着偏南方向前进。但是,哥伦布仍然坚持向西直行。
注意到他与船队中像平松这样重要的人物之间观点有异,同时又担心偶然发生的事情或什么计谋可能让船队失散,他下令,假如任何一艘船与他分开,都必须向西航行,并必须努力尽快重新归队;另外,他还要求所有船只在日出和日落时分都要保持在他的旗舰附近,因为这些时候的大气状态最有利于发现遥远的陆地。
10月7日早上日出时,舰队司令的几个船员认为他们看见了西边的陆地,但是由于非常不清晰,没有人敢大胆宣布,以免弄错了,失去获得奖励的所有机会。不过,“尼娜号”的船况较好,便向前挺进,以确定是否属实。过了一会儿,“尼娜号”的桅顶挂起了旗帜,并鸣放了一枪,这是预先约定的发现陆地的信号。新的喜悦唤醒了这支小舰队,每双眼睛都转向了西边。然而,随着他们走近,他们建立在云端之上的希望消失了。傍晚时分,幻想中的陆地重新融入了空气之中。船员先前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沮丧,但是新的情况又让他们振作起来。哥伦布观察到成群的小种鸟朝西南方向飞去,便得出结论,这些鸟必定是周边有陆地的确证,因为鸟儿可以在那些地方找到食物和栖息之处。他知道,葡萄牙航海人十分重视鸟类飞行的轨迹,正是循着鸟儿的飞行,他们才发现大部分岛屿。他现在已经航行了750里格,在他的计算中,这应该是找到斯潘阁岛的距离,既然该岛还没有出现,他很可能因为纬度方面的一些错误而错过了该岛。因此,10月7日晚上,他决定改变航向,朝着鸟类普遍飞往的西南偏西方向前进,并朝着这个方向至少航行两天。毕竟,该航向没有太偏离他的主航线,而且,这样既能迎合平松兄弟的心愿,也能激励他的一干追随者。
他们朝这个方向连续航行了三天,而且他们走得越远,陆地迹象愈加频繁而令人振奋地出现。飞翔的小鸟颜色迥异,有的像在地里那样鸣唱着,在船只周围飞来飞去,然后继续飞向西南方,甚至夜间也能听见鸟儿飞翔的声音。金枪鱼在平静的海面上嬉戏,他们还看见了一只苍鹭、一只鹈鹕和一只鸭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飞翔。船边漂过的植物新鲜葱绿,似乎才离开陆地,而空气呢,哥伦布观察到,如同塞维利亚4月的微风那么甜蜜芬芳。
可是,船员们把所有这一切都视为诱骗他们走向毁灭的众多错觉。待到第三天晚上,他们眼瞅着太阳落下之后仍然是无边无际的地平线时,突然爆发了激烈的吵闹。他们厉声斥责,反对如此固执、玩命地在无边的大海上航行。他们坚持要掉头回家,放弃这令人绝望的远航。哥伦布尽力柔声细语地安抚他们,并承诺给予大回报。当他发现自己是在火上浇油,便以一种坚决的口气告诉他们,咕哝抱怨没有用,探险队是奉君王之命去寻找印度地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决心坚持下去,直到在上帝的祝福下,他完成这项壮举为止。
哥伦布现在与他的船员公然对抗,他的处境变得很危急。幸运的是,附近有陆地的显示在次日变得不容置疑。除了大量新鲜的水草,诸如生长在河流中的品种,他们还看到了一种在岩石周围生长的青鱼;然后是一支最近才从树上掉下来、长着浆果的荆棘从他们身边漂过;接着他们捡起了一根芦苇、一块小木板,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件有人工雕刻的物品。现在,所有阴霾和叛逆都被乐观的期待取而代之,一整天,所有眼睛都在焦急地观望,希望自己能第一个发现寻找已久的陆地。
到了晚上,根据舰队司令旗舰上一成不变的规矩,水手唱了《圣母颂经》,或者歌颂圣母马利亚的晚祷歌,随后哥伦布向船员们发表了感人的演说。他指出,上帝已经显示了对他们的恩惠:用轻柔的顺风指引他们穿过宁静的海洋,不断用新鲜的迹象振作他们的希望,并在他们恐惧日盛的时候增加新迹象,从而引领他们、指导他们到达应许之地。现在,他提醒他们,记住他在离开加那利群岛时发出的命令:在向西航行700里格之后,午夜起他们将不再航行。目前的情况使得这样的谨慎很有必要。他认为有可能在当天晚上他们就能发现陆地,因此,他下令在船头安排一个警觉的瞭望员,承诺除了君王奖励的津贴以外,他会给任何发现者做一件天鹅绒的紧身短上衣。
一整天都微风习习,海面显得比以往更辽阔,他们取得了很大进展。日落时分,他们再次调头向西,并以极快的速度乘风破浪。“平塔号”性能优越,一直保持领先。船队洋溢着无比生动的热烈气氛,那一夜没有人合过眼。随着夜幕降临,哥伦布站在自己旗舰船尾那高高的塔楼或船舱顶上,眼睛沿着朦胧的天际线扫视,坚持紧张不懈地观察。大约10点,他认为自己看见一丝亮光在极远的地方闪烁。由于担心自己的热切渴望可能会自欺欺人,他叫来佩德罗·古铁雷斯,国王寝宫的一位绅士,问他是否看到了这样的亮光,后者做出了肯定的答复。由于怀疑那亮光仍然属于某种妄想的错觉,哥伦布又叫来塞哥维亚的罗德里戈·桑切斯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是,待到后者登上船尾小屋的时候,那亮光却消失了。随后,他们又看到过一两次突然出现和移动的亮光,就好像是一位渔夫船上的火把,随着波浪起伏而忽升忽降;又或者是岸上某人手持火把挨门串户,那亮光便随着他挨家挨户的走动忽上忽下。这些亮光转瞬即逝,非常不确定,几乎没有人会予以重视,但是,哥伦布认为它们是陆地确凿无疑的迹象,而且,这片土地有人居住。
他们继续航行,凌晨两点,“平塔号”传来一声枪响,这是发现了陆地的欢乐信号。最先看见陆地是一位名叫罗德里戈·德·特里亚纳的水手,但是后来奖励判给了舰队司令,因为是他先看见了亮光。此时,两里格之外的陆地现在已经清晰可见,于是他们把船帆收起来,焦急地等待天亮。
在这短暂的等候时刻,哥伦布一定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历尽千辛万苦、渡过重重危难,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海洋巨大的奥秘被揭开了,他那曾经被圣人们嗤之以鼻的理论成功地建立起来,他已经能够确保自己的光辉与这世界一样永存了。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在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者面对前方那片还笼罩在黑暗之中的陆地时,他脑海里那些蜂拥而至的揣测。根据其岸边漂过来的植物来看,那里显然土地肥沃。他还认为,自己已经感知到了芳香植物林的香味。他看见的移动亮光证明那里有人居住。但是,那里的居民是怎样的呢?他们与地球上其他地方的居民长得相像吗?或许他们是某类陌生而怪异的种族,如同那个时代容易对所有遥远和未知区域产生的想象中的一样吗?莫非他是来到了印度海深处某个荒僻的岛屿吗?或者这就是那个著名的斯潘阁岛,他那黄金梦的目标?诸如此类的猜测一定成千上万地涌上他的心头,他与自己那些着急的船员一样,等待着夜晚的过去,想知道晨光揭开的是一片野蛮的荒野,还是照亮一片香料树林和闪闪发光的神庙、金碧辉煌的城市以及东方文明所有的美妙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