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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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净土掩风流·钗与黛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这是《红楼梦》第五回的章回题目。在太虚幻境薄命司里,贾宝玉翻阅着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页上赫然写着: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字眼历历,触目惊心,原是预示着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命运?

为何其余正钗皆配有单独一首判词,而钗、黛却要合写一处?既然合写,这十二钗之首究竟确指为谁?数百年来,读者争论不休。

答案之所以模糊,恐怕根源在于曹雪芹自己内心也难以取舍。

在他的生命中,不知是否出现过美好得如同钗、黛的女子。或是他的妻妾,或是他的姐妹,或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她们来时,带着各自美丽的哀愁,走时,未在尘世留下丝毫痕迹,只有痴者曹雪芹,常在心中苦苦忆念。

江南的丽日和风中,他曾与她们少年同游。或结社赛诗,或焚香对弈,或檐下抚琴,或品评一碗新煮的绿畦香稻粳米饭的色味。他是她们的知音,洞察了她们或“鲜妍妩媚”或“袅娜风流”这两种迥异然又各具魅力的女性美,一番精心雕琢,便有了后来的薛宝钗和林黛玉。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脂砚斋批:“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所谓“钗黛合一”,常以这句批语为最有力的根据。书中让人揪心的,莫过于她们这两种风情、两处闲愁,最终竟然同样归于惨淡的无奈。

这或许就是曹公以互文笔法,将钗、黛命运合写在一首诗中的原因。每一句都可以是在写钗,又可以是在写黛,于是钗、黛纠缠,并列十二正钗之首。

纵然兼有乐羊子妻的贤德和谢道韫的高才,在历史那猜不透悲喜的冷漠瞳孔中,她们只享受了片刻的扑蝶欢愉,愁吟过一季葬花诗句,然后便随着风,默默凋零。

那风从古吹来,带着积攒千年罪恶的气息,扫荡一切美好,毫不留情。

或许有人不屑地嘲问,既然逆风艰难,何不顺应?可钗黛的悲剧会让人明白,那风本身是有毒的,无论叛逆还是顺应,都难逃噩运。今人会说,性格决定命运。然而对于数百年前封建家庭里的钗、黛,决定她们命运的,似乎终归还是命运本身。连塑造她们的作者本人,也挣脱不了命运的羁绊。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隐藏在欢乐背后的悲凉,每每绕过柳树,穿过花荫,那躲在角落里某一位女子轻声的叹息,他都能听见。

终于,大厦倾倒,族人奔窜。曹雪芹被迫北上,换了水土,也移了性情。痛感着一路走来、一路失去的无奈,从前看不穿的事,在经历了磨难后,竟然也在头脑中渐渐明了。

一个看穿了世事的人,就难免要做些糊涂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叙写《红楼梦》,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寄托。

最能令珍惜幸福的人感到痛苦的事,大概莫过于眼见美好被粉碎在面前。《红楼梦》巨大的悲剧魅力,倒不见得是曹雪芹刻意追求的,而是他自己已经咀嚼过更浓烈的苦味,才能在不知不觉间就把这凄美传递给读者。当纸上的岁月裹挟了芳魂流逝,炙烤在他心底的,是比读者更难言说的痛楚。

著书未竟,就溘然长逝,惋惜之余,又有一种终于解脱的辛酸幸福。“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写得如此辛苦,谁能不盼解脱?好在留下了说不尽的黛玉和宝钗,一个是作者心中的最爱,一个是世人推崇的典范。

姑苏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本属离恨天,是三生石旁的一株绛珠仙草,因受赤霞宫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便思下凡还泪报恩。因这不凡的来历,她拥有的是一颗不染俗尘的心,这颗心与宝玉的赤子之心惺惺相惜,同为家族的叛逆者,缠绕在宝玉与黛玉之间的,是志同道合的真挚爱情。

然而,在一个丝竹声若有若无飘荡着的夜里,徒让冷月葬了诗魂。

至于薛宝钗,生于巨富之家,长于严格礼教下,典雅端方,举止有度。若按传统女德标准,宝钗无可挑剔。然而,奉旨成婚,这样顺理成章的事,竟也落了个“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结局。

所以,无论怎样都是错。不是只有黛玉般孤傲蔑俗才会招致毁灭,处处维护礼教的宝钗,同样与幸福无缘。无非只是一时选择不同,等在前方的,除了绝境,仍是绝境。

红楼一梦万事空,最空不过爱情的幻梦。

爱人不爱十分满,聪慧如黛玉,怎会不明白?然,本就为还泪报恩而来,心不随着他的一言一行而跳动,又怎是全心全意的情感?她为爱情生,也为爱情死,宝玉是她生命所系,由不得她自己控制。

这便是女子的痴,纵然知其不幸,亦无从劝阻。何况,本就是逃不开的情缘,回首冥冥,一切皆有缘起。

说起来,在贾府,只有宝玉知林妹妹的心。他深知从不说关于“仕途经济”那样“混帐话”的,仅黛玉一人而已;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黛玉只管饱读诗书,闺房布置得如书房一般肃穆寂寥;刚搬进大观园,她单挑了潇湘馆,说最爱那几株竹子的清幽。她和一般人样样不同,是以宝玉心中只“深敬黛玉”。

这样的知己,黛玉又怎会不珍惜?落英缤纷里,二人共读《西厢》,引为同心,时光若能永久停留在那一刻,该多么美好。然而,那一块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的通灵宝玉,如同跨不过的藩篱,宝玉固然厌恶这“劳什子”,终究还是离不开它。何况还有宝姐姐那耀眼的金锁,“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字如同咒语,箍住了他们三人。

不免痛苦,不免挣扎,未解旧愁,又添新愁。在不被祝福的爱情里,黛玉心中郁积的情绪,只能借诗抒发。倘若没有诗,恐怕也就没有林黛玉了。且看那字字的珠泪、阴冷的意象和惨淡的诗境,无不在诉说她的遭遇。她的生命正依附在这诗里,而非单纯用笔墨和技巧书写。

诗是她的魂,也是她交与宝玉的真心,从题帕定情,到焚稿断情,再不怨“无赖诗魔昏晓侵”,焚了诗,也就到了告别的时刻,突然喊出的那一句“宝玉!宝玉!你好”也不知宝玉是否听到了。

如果林妹妹注定只能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如同张爱玲笔下的“床前明月光”,或心口的朱砂痣,让宝玉一生挂念,那遵从贵妃旨意与宝玉结合的宝钗,总该享有尘世的幸福吧?结果还是不然。

宝钗爱不爱宝玉,不好说,这事儿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然而她是不会轻易流露真情的,或者说,被压抑得太久,她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作为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她信守封建妇德,豆蔻芳龄,本当活泼烂漫,然而通观全书,她真正为自己开心做过的,恐怕唯有滴翠亭下扑蝶一事。

对于婚事,她的态度是模糊的。从她一贯的克制表现来看,说她不爱宝玉,怕也是站得住脚的。这样的女子应是一心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她心怀叵测,觊觎宝二奶奶的尊位,实在冤枉了她。更何况,世上怎会有人算计自己的幸福?假如心机用尽,只能换来丈夫的冷漠,即便日日相守,又有何意义可言?

她只顾着委屈自己,用别人的认可去衡量自己的价值。如此看来,宝钗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又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非要论及宝钗的可恨,就该恨她的懦弱和顺从。

成亲那晚,当宝玉揭起盖头呆呆地看着宝钗,心里想的却是黛玉时,属于宝钗的悲剧才真正开始——宝玉不爱她。从之前偶然听他梦中喊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再到他失玉以后万般疯傻,只不许林妹妹离开的种种表现里,以宝钗的冰雪聪明,怎会不懂宝玉的心事。然而,她还是遂了森严礼教的愿,把自己与宝玉的幸福一起葬送。

待到宝玉离家,宝钗就失了依靠,虽然她的善良和教养还时刻敦促着她竭力维持贾氏家族的延续。其实已是徒劳,纵是百足之虫,死了便是死了。呼啦啦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

在宝钗颠沛流离、喘息无暇中,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她心中其实是羡慕林妹妹的?顺从没有给宝钗带来幸福,反倒使她背负骂名。假使能如林妹妹般潇洒弃世,反倒落得清静。

死,竟成为一种幸福,让活着的人神往不已。

只怪那个糟烂的时代。不论像黛玉般孜孜以求,或如宝钗般听天由命,到最后,总不免碰壁收场。“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是她们共同的结局:被埋进历史的尘埃中。厄运向来横加于人,钗、黛的遭遇,不是性格的悲剧,而是时代的悲剧。到最后,枉然闲愁两处,收于大梦一归,空留无奈深重,叫人叹息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