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学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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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全球化时代的新文化

人类学家研究的小型社会,可以说是主流的都市社会的活化石。它们一方面保留了过去的特征,另一方面又与主流社会并存于现实的时空之中。随着现代性由欧洲向其他地区蔓延,作为活化石的小型社会日渐消亡,并入主流社会之中。随着现代化发展为全球化,主流与非主流、中心与周边之类的区分已被打破。全球化时代是一个没有中心的时代。正如艾尔雅维茨(Ales Erjavec)指出的那样,经济全球化必然导致民族国家强权的衰落,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新的强权形式,一种新的帝国的诞生。这种新的帝国或强权形式,不再建立在单个民族国家的基础上,因而失去了中心。全球化时代的“强权已经采取了新的形式,由依据唯有追求真理的逻辑联合起来的一系列国家组织和超国家的组织组成。这种新的全球形式的强权就是我们所说的帝国。……美国没有形成帝国主义工程的中心,今天任何民族国家都不可能形成帝国主义工程的中心。帝国主义终结了。任何国家都不可能以现代欧洲国家曾经扮演的方式成为世界的领导者”[24]。没有中心就没有周边,就没有主流社会与小型社会的区分,人类学家也就失去了他们的研究对象。

失去研究对象的人类学家,可以运用他们研究小型社会的文化的经验,来研究全球化时代的新文化。鉴于全球化时代的新文化是建立在美的共识或艺术的普遍性的基础之上,艺术人类学就有可能发挥出更大的优势。对此,我想做进一步的分析。

深入发展的全球化,已经将地球变成了一个村落。不同文化之间的交往,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频繁和深入。为了适应全球化时代的新要求,我们不仅需要调整政治观念、经济观念、伦理观念,还需要调整文化观念。从近年来兴起的跨文化研究中可以看到,探寻和建设一种适应全球化时代的新文化,成为许多学者的共识。适应全球化时代的新文化是一种怎样的文化?它是否以牺牲文化多样性为代价?如何才能够形成这种新文化?如此等等问题成为今天关注文化建设的学者们思考的焦点问题。

要建设全球化时代的新文化,就要找到这个全球化时代的共识。我们可以看到,今天的政治家、宗教家、伦理学家都在寻找共识,但是在政治主张、宗教信仰和伦理准则上要形成共识,几乎没有可能。相反,在审美上达成共识却很有可能。在无法形成共识的时代,美或者审美就有可能成为共识。

从美学上来讲,审美与个人趣味有关,是一个最难形成共识的领域。康德将审美判断确定为反思判断,以区别于认识活动中的规定判断。所谓规定判断是从一般到特殊的判断,它是认识判断的典型形式。反思判断是从特殊到一般,它是审美判断的典型形式。由于没有事先确定的概念和准则可以依循,因此反思判断是完全自由的。[25]事实上,即使审美有了确定的标准,人们也不会拿它们当真,因为对标准的违背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在其他领域中,违背标准,就有可能受到公众的谴责,甚至遭到法律的惩罚。由于在审美判断问题上,既没有抽象的标准,也不会因违背标准而产生严重的后果,因此就可以充分展示个人的偏爱。所谓审美共识,既不可能,也无必要。然而,正是这种宽松性,使得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在审美判断上容易达成共识。我们可以套用康德的特殊修辞,将审美共识称为建立在无共识基础上的共识。

当我们说审美判断难有共识的时候,这种说法只是适合于某种文化共同体内部。在任何一个文化共同体内部,在审美判断问题上受到的制约都最少。借用康德的经典说法,审美判断是无功利、无概念、无目的的。由于没有功利、概念、目的的限制,在审美判断上就很难达成共识。共识往往是限制的结果。不同的文化之所以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原因在于它们的限制不同,依据限制而形成的内部共识不同。文化多样性,实际上是限制的多样性,内部共识的多样性。在某个方面限制程度越大,内部共识越强,体现出来的文化风格或差异就越明显,不同文化之间要在这个方面达成共识的难度就越大。换句话说,在同一文化内部共识越强的方面,在不同文化之间就越难形成共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否反过来说,在同一文化内部共识越弱的方面,在不同文化之间就越容易形成共识?当前国际美学和艺术领域中的潮流,在某种程度上支持这种判断。无论在美学研究还是艺术创作领域,人们发现,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在审美判断问题上最容易达成共识。

由于审美是自由的表现,在审美上达成的共识,就是一种可以包容多样性的共识。这种庇护多样性的普遍性如何可能呢?首先,让我们假设审美判断中的普遍性或者审美共识体现的是众多审美趣味中的一种。比如,审美共识欣赏红色,审美多样性欣赏蓝色、黄色、绿色等等。在这种情形下,如果说对审美共识的追求会导致审美多样性的丧失,就一定意味着一个人由喜欢蓝色等颜色改变为欣赏红色之后,就不再欣赏蓝色等颜色了。科恩(Ted Cohen)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来论证没有必要改变趣味,因为一旦一个人由欣赏比如说流行音乐改变为欣赏古典音乐之后,他就不再欣赏流行音乐了,从前从流行音乐中获得的乐趣就为从古典音乐中获得的乐趣所取代了,就最终获得的都是乐趣来说,花费时间和精力去追求这种“取代”毫无必要。[26]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一个人欣赏红色之后仍然可以继续欣赏蓝色等颜色,那么就可以证明对普遍性的追求并不以牺牲多样性为代价,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改变趣味就有必要,因为这样不仅可以扩大我们的欣赏领域,而且可以拓展我们的欣赏深度。比如,丹托就强调,对于艺术界的风格知道得越多,对某一种风格的理解就越深,有关这种风格的经验就越丰富。丹托说:“艺术上相关的谓词的种类越多,艺术界的个别成员就变得越复杂;一个人对艺术界的总体成员知道得越多,他对它的任何成员的经验就越丰富。”[27]由此可见,不断改变或者提升我们的趣味很有必要,因为这样可以让我们在欣赏的广度和深度上都得到提升。

其次,让我们假设审美共识不是众多审美趣味中的一种,而是一种超级趣味或者无趣味,一种无法实现的理想趣味。比如,审美多样性欣赏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等等,审美共识欣赏无色。一方面,无色因为包含成为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等等的全部可能性,因而是一种超级颜色;另一方面,由于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无色,因此它只是一种无法实现的理想颜色。这种超级颜色或者理想颜色的存在,不仅并不妨碍红黄绿蓝等颜色的存在,而且可以让它们变得更加鲜艳。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对作为理想的审美共识的追求,就并不会妨碍审美多样性的共存。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不发生任何变化。尽管都主张审美多样性,没有普遍性理想的后现代美学,与推崇普遍性理想的文化间美学之间存在重要的区别。简单说来,在有普遍性理想的情况下,多样性将发展成为相互欣赏的多样性;在无普遍性理想的情况下,多样性将发展成为相互对立的多样性。在全球化时代,审美和艺术在很长时间里依然会体现文化差异性,但这些差异性将受到共同追求普遍性的理想的调和,由此,不同文化之间将不再是敌对关系,而是欣赏关系。也许我们可以借用德里达(J. Derrida,1930—2004)的“无条件的好客”概念,来表达这里的欣赏关系。[28]只有发展出这种“无条件的好客”态度,才能维持多元文化的存在,才能进一步在此基础上建设一种适应全球化时代的新文化。我想进一步强调的是,“无条件的好客”只能是审美意义上的欣赏,因此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全球化时代的新文化,只能是一种审美文化。今天,全球范围内的审美化进程,已经预示一种普遍的审美文化的来临。[29]

[1] 罗伯特·莱顿:《艺术人类学》,王建民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页。

[2] Alfred Gell, “The Technology of Enchantment and the Enchantment of Technology,” in Anthropology, Art, and Aesthetics, eds. by Jeremy Coote and Anthony Shelt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40.

[3] Alfred Gell, “The Technology of Enchantment and the Enchantment of Technology,” in Anthropology, Art, and Aesthetics, eds. by Jeremy Coote and Anthony Shelton, pp.41-42.

[4] Ibid., p.41.

[5] Peter Berger, The Social Reality of Religion, Harmondsworth, Middx: Penguin, 1967, p.107.

[6] Alfred Gell, “The Technology of Enchantment and the Enchantment of Technology,” in Anthropology, Art, and Aesthetics, eds. by Jeremy Coote and Anthony Shelton, p.42.

[7] Howard Morphy and Morgan Perkins, “The Anthropology of Art: A Reflection on Its History and Contemporary Practice,” in The Anthology of Art: A Reader, eds. by Howard Morphy and Morgan Perkins, Malden, MA: Blackwell, 2006, p.1.

[8] Ibid., p.6.

[9] Jeremy Coote and Anthony Shelton, “Introduction,” in Anthropology, Art, and Aesthetics, eds. by Jeremy Coote and Anthony Shelton, p.4.

[10] Howard Morphy and Morgan Perkins, “The Anthropology of Art: A Reflection on Its History and Contemporary Practice,” in The Anthology of Art: A Reader, eds. by Howard Morphy and Morgan Perkins, p.6.

[11] 事实上,欧洲人曾经将意大利和佛兰芒14—15世纪之前的艺术称为原始艺术。原始艺术不仅包括罗马式艺术和拜占庭艺术,而且包括大量非欧洲艺术,如秘鲁艺术和爪哇艺术。参见William Rubin, “Modernist Primitivism: An Introduction,” in The Anthology of Art: A Reader, eds. by Howard Morphy and Morgan Perkins, p.129。

[12] 转引自William Rubin, “Modernist Primitivism: An Introduction,” in The Anthology of Art: A Reader, eds. by Howard Morphy and Morgan Perkins, p.132。

[13] Richard Shusterman, “Art and Social Change,” 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Aesthetics, Vol.13 (2009), pp.13-14.

[14] 参见William Rubin, “Modernist Primitivism: An Introduction,” in The Anthology of Art: A Reader, eds. by Howard Morphy and Morgan Perkins, p.135。

[15] 参见William Rubin, “Modernist Primitivism: An Introduction,” in The Anthology of Art: A Reader, eds. by Howard Morphy and Morgan Perkins, p.139.

[16] George Dickie, “Defining Art: Intension and Extension,” in The Blackwell Guide to Aesthetics, edited by Peter Kivy,2004, p. 55.

[17] 转引自罗伯特·莱顿:《艺术人类学》,王建民译,第17—19页。

[18] 同上书,第23页。

[19] Wolfgang Welsch, “On the Universal Appreciation of Beauty,” 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Aesthetics, Vol. 12 (2007), p. 6.

[20] Wolfgang Welsch, “On the Universal Appreciation of Beauty,” 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Aesthetics, Vol. 12 (2007), p.7.

[21] Ibid., pp.7-10.

[22] Dennis Dutton, “Aesthetics and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Aesthetics, ed. by Jerrold Levinson, p.698.

[23] 有关讨论见Dennis Dutton, “Aesthetics and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Aesthetics, ed. by Jerrold Levinson, pp.697-698.

[24] Ales Erjavec, “Aesthetics and/as Globalization: An Introduction,” 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Aesthetics, Vol.8 (2004), p. 5.

[25] 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Judgment, trans. by Werner S. Pluhar,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87,pp. 18-19.

[26] 具体论证,见Ted Cohen, “The Philosophy of Taste: Thoughts on the Idea,” in The Blackwell Guide to Aesthetics, ed. by Peter Kivy, p. 171。

[27] Arthur Danto, “The Artworld,” in Aesthetics: Critical Concepts in Philosophy, ed. by James O. Young, London:Routledge, 2005, Vol.2, p. 25.

[28] 有关论述,见雅克·德里达、安娜·杜弗勒芒特尔:《论好客》,贾江鸿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29] 有关审美化进程的描述,见Wolfgang Welsch, Undoing Aesthetics, trans. by Andrew Inkpin, London: Sage,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