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的箭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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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神

接下来,三个结拜兄弟做了一件事。

在西部,汉地人要是搬家,是需要迁祖坟的,但在藏地,没有祖坟。此后的百十年里,很多藏人祖先的肉体都进了秃鹫的嘴,他们的灵魂都到了净土。没有祖坟的他们,也就没了一些迁坟的麻烦。就像很多年后,我在南方街头看到的一个流浪汉,他躺在桥边,桥下是潺潺流水,桥边是郁郁树丛,他头枕小包,一手指天,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表情好不逍遥。比起很多人,他自由多了,没有房贷,没有旧家具,只有一个小包,里面装了被子,寥寥几样东西,就能让他活下去,那么四处都是他的家了。他要离开,也很简单。拾荒拾来足够的钱,就到另一个城市,欣赏另一种风景。路人的眼光也是风景。别人悲悯地看他,觉得他拥有太少,他也悲悯地看别人,觉得别人牵挂太多。有孩子抱了被子给他,他不耐烦地摇摇头,似乎怪那孩子扰了他的清梦,路人于是笑了,孩子只好红着脸抱了被子离开。那流浪汉的生活,像极了过去的瑜伽士。

而车巴沟的这三个流浪汉,跟无数的藏人一样,在他们心中,最能表达家族传统精神依托的,便是山神。山神是藏人的一种精神图腾,代表了藏地的本地神祇,它有点像蒙古人说的鄂博,就是蒙古的敖包,是一种祭祀祝福的载体。如果想落户在一个新的地方,藏族人一定会在当地造一个山神。这三个人自然也是一样。

在我的理解中,这造山神,除用于祭祀外,还有向山神乞地之意。这也是一种礼仪。它甚至渗透进了宗教礼仪中。人们每次进行火供时,都要向守方神乞地。这守方神,凉州人称为土主,也叫土地神。凉州人每年的重大祭祀活动,就是祭神。这种“土主”,山里人称之为山神。凉州人尊重狼,就是因为狼在凉州人眼里,是“土地爷的狗”,山里人称之为“山神爷的狗”,它们是一方土主的重要眷属。裕固族人也尊重狼,他们称狼为“黑胡子舅舅”,而在裕固族人心里,舅舅的地位是家族中最高的,可见裕固族人对狼的尊重。在我的小说《猎原》中,有许多关于这“舅舅”的描写。最大的特点是,那狼真像舅舅了,因为,它有着人一样的个性和灵魂。它丢了儿子时会漫山遍野地寻找,死了儿子时会撕心裂肺地号哭,它跟任何一个人类的母亲一样,心里有暖暖的爱,也有深深的疼痛。不同的是,狼的报复心理很强,当狼的孩子被人类打死之后,狼们就会成群结队地向人类复仇。但这种个性,在人类的足迹中,其实也能找到。如果忽略人类社会的诸多建筑、诸多文明、诸多文化、诸多制度等等,狼和人,其实是两种很接近的存在。或者说,动物跟人,其实是两种非常接近的存在。两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灵魂和个性。

三兄弟的造山神,除乞地之外,还有立神位的意义。西部的许多人家,都有神位。有些神位,是常年立的,比如祖宗的神位,我家的祖宗神位是:“陈氏门中三代宗亲”。我父亲死后,道爷也为他立了神位,上面写了他的生辰八字,生于何时,死于何时。当道爷将这些讯息写上神位后,还需要我和弟弟指尖上的血,当那滴血渗入神位之后,父亲的神位就有了意义。因为我们的血里,有着父亲的遗传讯息。而那最早的山神里,也有三兄弟的生命讯息。

在某次深深的宁静中,我走向那三个流浪者。于是,我认识了他们。

那是三个非常鲜活的灵魂:

一个叫索南诺步,在藏语中,“索南”是福,“诺步”是宝,合在一起,意思就是幸福的宝贝;

第二个人,叫丹君巴吾,在藏语中,“丹君”是护法,“巴吾”是勇士;

第三个人叫伊劳萨成,在藏语中,“伊劳”就是姓伊这家人的可爱的孩子,“萨成”就是赞普家的后裔。

这三个有着可爱名字的人,开始了造神。他们的造神,跟百年后我经历的造神大同小异。那小异之处,就是那时的他们,没有非常丰盛的供物。

三兄弟首先选了一块地。这地方,一般会在山的高处,多是山顶或山坡。三兄弟选的,是迭部和车巴沟交界处的一座大山。我到过很多这样的地方。这地方风总是很利,一想到它的时候,我的耳旁就会响起呼呼的风声。风声中,有很多经幡在飘。那红的绿的黄的经幡,构成了我心中的山神形象。

三兄弟就在一个山坡上挖了洞,在洞里放了一些有着象征意味的宝物,又在上面堆了很多石头,再在最上面插了用木头削成的箭。然后,他们开始了念经。三兄弟识字不多,但从小耳濡目染,也会些供养仪轨啥的。就这样,他们完成了似模似样的造山神仪式。多年之后,这山神已经很有名了。我去那儿时,看到了巨大的箭堆,据说是最初的数倍之大。每年,到了敬山神那一天,都会有无数的牧民来祭拜。他们骑着马,举着一个个长达数丈的用小松树做成的箭,他们把那箭插入箭堆后,开始放路马。马一圈圈地转,他们一声声喊着祖宗传下的咒语。一声声悠长的吉祥咒文回荡在山间,粗野而虔诚。在呼声中,他们放飞了路马。我也放飞了路马。路马被风吹起老高,哗一声散开了,在半空中跳舞,像是日光下的精灵。路马在笑,我也笑了,大家都笑了。那纸上,印着一匹马,驮着宝贝,在风中远去了。带去的,是吉祥的祈愿和祝福。

多年之前的三兄弟,买不到路马。但他们供养了自己随身带的最心爱的东西。那份虔诚之心,弥补了没有路马的遗憾。

三兄弟心爱的宝物,就放在最早挖的洞里。

索南诺布放了酥油灯。这酥油灯已有了后来的车巴沟风格,它不是用泥捏的,也不是用金属或铜器打造的,而是把一个芫根头——这芫根,后来帮车巴沟人度过了饥荒年——挖空,在里面灌上酥油。这个供灯的人,觉得给佛供灯能积累福报,会让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好,会越来越有钱。因为他喜欢钱,他的名字就叫福宝。

丹君巴吾的藏文意思是“护法勇士”,人如其名,他性子暴,非常强悍,爱打架,爱闯江湖,爱当好汉,所以他在洞里放了一把斧头——这一路上,这斧头也让他打出了很多威风——意思是想让自己以后成为英雄。

那个叫“赞普家的后裔”的伊劳萨成出身贵族,他从小就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文化人,也希望车巴沟能够佛法昌盛,于是他放了一卷《宝积经》。

就这样,三个人有了共同的山神,意味着他们是同一个家庭,同一个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