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美妙的事物常常忽略我们的愿望
(一)
女人漂亮的容貌,对于那些工于心计的妇人来说,也许是厉害的武器,但对于不谙世事的少女而言,只能带来危险,尤其是如果漂亮又纯情,那就几乎是时时都处在危险之中。夏迩十七八岁时,正处于这极度的危险状态,且毫不自知,全无防备。
夏迩和李灿灿同在高一(3)班,两人依然是好朋友,冬天,每逢十分晴好的天气,她们常一起到走廊里晒太阳,位置选在隔壁高一(2)班紧闭的后门外。夏迩和李灿灿靠在绿色油漆已经斑驳的门板上,谈学习,谈考试,也谈同学和老师。李灿灿常常说着说着就“咯咯”地笑出声来,一边还跳着脚,转动着身子左顾右盼,目光不时瞟进三班洞开的前门,从进进出出的身体的缝隙里,射向前排的某一个位置。那里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衣服的式样简洁,但质地优良,一丝不苟的头发很顺滑地伏在额头上,样子谈不上英俊,但处处显出家境富裕,因而一直养尊处优地成长着的高贵。他是班长阮茞,听说家庭出生的确不一般,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据说是局长。夏迩知道李灿灿喜欢阮茞,但她装作没有看见她偷窥他的目光。
夏迩不喜欢谈同学和老师,她喜欢唱歌。每年春节联欢晚会上被传唱的歌曲,和一些青年人喜欢的流行歌曲,夏迩都能很快学会,比如《窗外》、《难忘今宵》,甚至崔健的《假行僧》。夏迩最喜欢唱的是《掌声响起》。
“孤独站在这舞台,听见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再,多少情怀已更改……”夏迩轻柔地唱着,声音里充满和她的年龄无关的感伤。唱这首歌时,夏迩会忍不住像李灿灿一样摇摆、转动身体,甚至踮起脚尖,仿佛真的是站在舞台上歌舞一般。
“好听!好听!”李灿灿鼓掌,又蹦又跳。三班教室的前排有人看向她们。
“嘘!嘘——”夏迩拉住李灿灿,不好意思地缩回二班后门的门框里。
“这是什么?”李灿灿突然指着门腰处说。夏迩低头一看,门上的一个缝隙里,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压得平平整整的纸条显然刚挤出来,正露出一大半,在阳光下抖动着,摇摇欲坠。李灿灿伸手欲拔出那纸条。
“别动!谁知道写的是啥。”夏迩没有李灿灿的好奇心,相反有些担忧。
“管它呢,看看怕啥?”李灿灿拽出那纸条,展开来。纸条上是一首诗:
“像朝霞染红了东方,
你装饰了我的风景;
像露珠滋润了小草,
你滋润了我的心田。
听着你的话语,
你的歌声,
你的嫣然巧笑,
是在梦里吗?
绝代的佳人,
很近也很远,
可望而不可即。
默默地相思,
寄于这小诗,
赠给你……”
诗的末尾没有署名。夏迩抬头看见二班最靠近后门的窗口,一个男生的头受惊似的迅速缩了回去。
“是写给你的!”李灿灿惊叫道。
“你怎么知道?又没有写名字。我看是写给你的。”夏迩紧张地否定。
“你看,歌声,我没有唱歌,都是你在唱。”
“他又看不见是谁在唱歌。我看就是给你的,和我没关系啊!”夏迩把纸条塞到李灿灿手里。
“你不会是怕老师发现吧?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上课了!你不要就丢了吧!”上课铃响了,夏迩赶紧走进教室,脸上红红的发着烧。
“丢了?丢到哪里?”李灿灿抖着手里的纸条,追着问。
“随便!”夏迩头也不回地说。
“那我下课了再塞回去!嘻嘻——”
阮茞抬起头来,看了夏迩一眼,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李灿灿下课真的把纸条从原来的缝里塞了回去,至于纸条出自谁的手,是否有人拾回了纸条,就不得而知了。
夏迩从此再不和李灿灿到二班后门外晒太阳。可经过二班窗外时,依然有几次遇到几个男生一边看着她,一边交头接耳。夏迩见状,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心里一片惊惶,赶紧低下头走过去了。
明里暗里传递情诗会让夏迩尴尬,但自己只要不加理睬,也谈不上是什么烦恼。最令夏迩苦恼的是上学时经过二楼楼梯的拐角,常有三五个男生聚在那里,有时还专门搬了凳子,稳稳地坐着,盯着上楼梯的人看。夏迩刚转过一楼到二楼的楼梯拐角,就能听见他们彼此急促地提醒道:“来了!来了!”
夏迩想停下来,可这是去教室的必经之路,她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
“好漂亮啊!”其中一个说。所有的人都嬉皮笑脸的。
“来玩一会吧,急着去教室干啥!”另一个更大声地嚷。
“是啊是啊,上课还早呢!嘻嘻——”
夏迩几乎要哭出来,幸亏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了那里。身后是一阵放肆的大笑声。
李灿灿并不像夏迩那般怕他们,如果她在场,她会狠狠地瞪着眼说:“流氓!”那群人也大声地笑,也会有人说:“关你屁事,又不是对你!”但明显气焰不是那么嚣张了。可李灿灿并非时刻与夏迩形影不离,那群人也并非只堵在楼梯拐角,路上、操场、走廊,夏迩都有可能和他们狭路相逢。所谓阴魂不散,大概说的就是这类事情吧,夏迩无可奈何地想。
(二)
高二下学期,化学成了夏迩的噩梦,她被那些层出不穷的反应式弄得几乎崩溃。夏迩的化学老师是以颓废出名的李建平老师,每天顶着蓬乱的头发,勉强睁着一双渴睡的眼睛,在铃声响过,校园里静得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沉迷于自己的工作时,才悠悠地踱进教室,又似笑非笑地在讲桌后呆立片刻,才从腰间掏出一本书,或者一沓试卷,用很慢条斯理的语速开始说话。当他的话音在教室里飘起来时,全体静待良久的学生都舒出一口气,仿佛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一般。李老师的话音继续波澜不惊地响着。夏迩很快就出现一种被催眠的错觉,尤其是当李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他那撮翘在后脑勺上永不妥协的犟毛,随着李老师身体的晃动上下颤抖时,夏迩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它颤动,大脑很快就变得混沌一片了。
夏迩对化学绝望了。
国庆节后的某一天,李老师突然踏着铃声走进了教室,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这是两个年轻的大男孩,两个人都特点鲜明,又毫无相似之处。走在前面的一个矮小敦实,皮肤黑黄,但满脸笑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走在后面的那个身量高挑修长,面色苍白,绷着双唇,垂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不太想答理人的样子。但谁也不能否认的是,这个有些高傲的年轻人真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浓眉如墨,鼻梁英挺,当他抬眼看向大家时,目光清澈如山涧里的泉水。这是一张能让凝视它的人不由自主想入非非的脸,但这脸上冷峻的神情又让人不敢随意逼视,它的高傲在提醒你,这一瞬间的非分之想有多么的无礼。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有一副俊美的容貌,他们是有理由高傲的,这种高傲其实就是自重和自尊,于己有利,于人无害。
满教室更加年轻的目光几乎都落在这个英俊的人的身上,又都迅速地跳开,很快又不甘心地偷偷闪回他的身上,如此反复几次后,大部分的目光最后安全地降落在前面那张平常但笑容亲切的脸上,再移到李建平老师那张嘴角微微牵动,依然不改颓废的面孔上。这两个人的出现让教室里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嗯……”李建平老师清清他一贯沙哑的嗓子,说,“这是我的两个实习生老师——”大概是觉得“实习生老师”这个说法有点自相矛盾,李老师顿了顿,接着说:“嗯,他们是实习老师。这是吴老师,这是杨老师。”学生们马上记住了,爱笑的这位姓吴,又酷又帅的那位姓杨。
“同学们好!我姓吴,从今天开始要和大家一起学习化学。你们喜欢化学吗?不过,不管你们是否喜欢化学,都希望大家能喜欢我!”吴老师有板有眼地一番自我介绍,眼睛快活地眨动着,显然是有备而来。学生们也张着嘴,快活地鼓掌。
“我姓杨,希望能在学习上帮到大家。”杨老师背着双手,目光柔和了许多,有些矜持地说。大家也受了他的影响似的,一起矜持地鼓掌,但仍然有人忍不住抿嘴浅笑,和旁边的人挤眉弄眼。夏迩也由好奇到惊讶,由惊讶到窃喜,再到心里升起隐隐的希望,也许是觉得自己学好化学有了希望,但也许还有别的。在这一点上夏迩和其他正处妙龄的少女一样,迷迷糊糊地有点想入非非了。
吴老师单名一个霁字,姓与名合起来马上让人想到“无济于事”这个词,加上他总爱安慰人说“没事,没事”,于是很快得一外号“没事兄”。杨老师大名若尘,大家都认为这名儿显得有点多愁善感的,完全不能和杨老师帅气的外表相配,所以一致忽略掉他的名字,很规矩地称呼他杨老师。
有了这两个实习老师跟着后,李建平老师按着铃声很尽职尽责地上了好一段时间的课,细算起来至少有一个半月,作业和测试卷也改的勤了,红色的勾、叉和分数打得又大又粗,格外醒目。当然,大部分都是“没事兄”和杨老师的手笔。女生们都在自己的本子上寻找杨老师的勾叉,很细致地区分尾巴顿一下,导致墨水在尾部聚集比较明显的是杨老师的勾,左侧相连的是“没事兄”潦草的叉。男生不关心这些勾叉出自谁的手,他们只热衷于围着“没事兄”讨论着这些勾叉的来由,经常争论得面红耳赤。“没事兄”则一边“没事,没事”不离口,一边撸起袖子,抓过不知是谁的草稿纸,开始写写画画。吴老师在男生堆里忙得不可开交,杨老师也没有闲着,几个娇娇弱弱的女生围着他,有些的确是在问题目,有些却只顾凑近了瞅杨老师的鼻子眼,眼神一片迷茫,耳朵似听非听。杨老师大约是早就习惯了被女生包围的阵势,只见他面容平静,目光沉稳,一边解析问题,一边用启发和探寻的眼神在女生的头顶和题目之间扫来扫去,既不漏掉任何一个仰视他的脑袋,也不在谁的头顶多停留一秒。待他讲完后,他会例行公事一般地问:“都懂了吗?”所有的脑袋,无论懂与不懂,一起齐齐地点一点:“懂了!”杨老师嘴角略略一收,像是高兴,更像是看出有人在不懂装懂,但他不说话,由着她们不舍地散开去。
“咋样?咋样?”有刚才没有跟着围住杨老师的女生,悄悄地询问那些近距离接触到了杨老师的女生。
“好得很!”得到的明显是欣喜过分的回答。
“下次我也去问!嘻嘻——”
“下次一起去!嘻嘻——”
夏迩属于也想去问杨老师,却既不敢主动采取行动,又不敢跟风而上的极少数。她怕自己听不懂,也怕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去看那张英俊的脸,光是想想杨老师的鼻息可能吹在自己的脸上,夏迩就不由得心砰砰直跳。看着那些听完杨老师讲题后,红着脸又蹦又跳的同学,夏迩都不敢想自己会怎样的情不自禁。
李灿灿也不属于围着杨老师请教的极少数女生,她请教的对象是阮茞。
夏迩要改正自己的错题,唯一的办法是向李灿灿请教,可李灿灿并非是一个耐心的“老师”,讲不过三道题,她准会说:“夏迩你怎么回事?语文数学都能学好,却学不好化学,你是故意的吧?”
夏迩有些气恼地回她一句:“我故意不认识你,可以吧!”后来,夏迩只好搭着李灿灿的块儿去请教阮茞。阮茞耐心解答完李灿灿的问题后,还会再帮夏迩理清所有的错题,尽管会花费他许多时间,但阮茞从不急躁,哪怕是需要三番五次地讲解,也没有过一句怨言。这让夏迩一面感激不尽,一面羞愧难当。
一次,夏迩和阮茞正头对着头演算,为一个数值对不上大伤着脑筋,杨老师走过来说:“我来看看。”伸手就把他们的草稿本拿了过去。
“哦,哦,谢谢老师……”阮茞说。夏迩抿着嘴,没有出声。
“好了。你们公式换算时出了问题,少打了一个小数点。”杨老师用笔尖指着阮茞和夏迩写错的数字,看看阮茞,又看看夏迩。夏迩也看着他的眼睛,又清又亮,深处似乎还藏着灿灿的笑影。
“哦,我说怎么回事呢!”成绩优秀、绝少出错的阮茞挠挠头,侧过脸对夏迩轻轻一笑,说,“是小数点没打。”声音柔柔软软,又颇自责似的,好像自己犯了必须受到责备的错误。夏迩盯着那个缺了一个点的数字,机械地应声道:“哦,我懂了。”赶紧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杨老师望着夏迩的背影,微微低头,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笑。
终于,在一节自习课上,夏迩拿着作业本站在了杨若尘老师的面前,她左手拽紧自己衬衣的下摆,右手食指颤抖地指着一道错题,一边咬着嘴唇一边说:“这……这道题,我不会……”
杨若尘看看她,又看看阮茞空着的座位,阮茞到班主任办公室去了,还没有回来。杨若尘笑了一笑,说:“哦,好,我看看。”
短短几分钟的讲解过程,夏迩感觉似乎比一堂课还要漫长,但这并不是说夏迩觉得听杨老师讲题的过程难熬,相反,她觉得快乐,但又控制不住地慌乱不已,希望它能快点结束,可一面想着结束,一面又快乐于他眼睛里灿烂的星星般的光彩,在她的眉眼口鼻间来回闪烁,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已深深地看见了她的内心。杨若尘极其细致极其耐心地讲解着解题的每一个步骤,每讲一步,他都留心观察着夏迩的神情,判断她是否听懂。面对夏迩这样一个温柔漂亮而又十分羞涩的女孩,杨若尘的脸上又不由自主地漾着笑意,心里不由自主地涌着柔情。当夏迩伸出白皙纤细的小手拿回自己的作业本时,杨若尘老师的心里甚至飘过一缕失落。他悄悄地咳嗽了一下,定一定心神,走出了教室。走廊里,阮茞快步走过来,在距离杨若尘大约一米的地方略略一顿,向杨若谷低头一鞠,嘴里唤出一句“杨老师好”,接着风一样掠进了教室。杨若尘默默点点头,算是回答。所有的任课老师都能看出阮茞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聪慧、正直,行事干练,心思周全,年少老成而又不乏活力。可老师眼中的优秀未必是学生眼中的优秀,因为少年人尚不具备成人角力社会的视角,他们把冲动视为热情,把鲁莽视为勇敢,把叛逆视为个性,就像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哪有不犯错的青春?”却不知正是犯错才误了无数人的青春。所以,阮茞的沉静笃志并不能得到同学真正的理解,与夏迩看似安静,实则起伏不定的心性更是天壤之别。
(三)
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来了。
“夏迩,我们报跑步吧,你耐力好,跑一千米,我不如你,跑八百。咋样?你同意我就去报名了啊!”李灿灿说。
“我哪跑得了一千米?不行,我八百,你一千!”夏迩不能确定自己能否跑完一千米。
“你可以!昨天体育课你不跑完八百了吗?再咬咬牙,不就一千米了?”
“你也可以咬咬牙啊,为啥只要我咬咬牙?”夏迩白她一眼。
“一千和八百咱班都没人报,阮茞正发愁呢,我们一人报一项,先把数凑上,跑不完谁能把你咋样?”李灿灿眼珠一转,干脆向夏迩交了底。
“哦——目的原来在这里啊!为了帮阮茞完成名额,是不是?”夏迩趁机打趣李灿灿。
“是是是,你就帮帮忙呗!”李灿灿倒是敢做敢当,干脆承认了。
“那随你吧,报就报。”夏迩不再推脱。李灿灿去找阮茞报名。夏迩心不在焉地翻着化学书。
“夏迩,一千米太长,你跑不了,改成四百米吧。”阮茞拿着报名单走过来,在四百米一栏里写上夏迩的名字。
“不是一千米没有人报吗?”夏迩看看李灿灿,说。
“没人报就放弃这一项。”阮茞一改惯有的认真劲,竟然说出了“放弃”二字。接着阮茞的手指滑向“宣传”那一栏,又写下夏迩的名字,说:“你作文写的好,要负责写宣传稿,跑累了怎么写稿子?”
“那就八百,八百不能也放弃,都没人报名,唐老师不会同意的。”李灿灿插话说。唐老师是三班班主任,已经年过半百,说每件事前都要先绷紧嘴角,一看就是个很较真的老派书生。
“我看看,你报的八百,还有一个……”阮茞低头去看表格。李灿灿一咬牙,一跺脚,大声说:“我也跑不了八百!”
“你可以,我看你跑得挺好的,真的!”阮茞眉毛一耸,满脸鼓励的神情,“你没问题,挑战一下自己!”
李灿灿半信半疑地看看阮茞,再看看夏迩,说:“不是,我没跑过这么远的距离,可能也不行!”
“那你也想写宣传稿?”阮茞装做要写下李灿灿的名字。
“算了算了,写宣传稿,别要了我的命吧!”李灿灿最怕写作文,急忙夺过阮茞的笔说,“跑就跑,谁怕谁?”
“咬咬牙,加油!”夏迩对李灿灿举一举拳头,笑着说。阮茞也举举拳头,对夏迩眨眨眼睛。“敢幸灾乐祸!”李灿灿双手寻向夏迩的腋下,两人笑成了一团。
运动会四百米比赛那天,夏迩来到场地,看见裁判正是“没事兄”吴老师和杨若尘老师,吴老师检录,杨老师发令。夏迩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跑道上,看到左右都是一身运动衣装扮的选手,自己却还套着一件薄呢外套。夏迩正不知该不该脱掉外套,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李灿灿的声音:“把外套给我。”夏迩赶紧脱下衣服,露出滚着小花边的圆领衫,这小圆领衫是一件鹅黄的细棉布衬衫,腰身略略收紧,称得夏迩的脖子像天鹅颈样的细挺,柔柳一般的腰肢仿佛只有盈盈的一把,幸亏夏迩把头发束成了利索的高马尾,腿上穿着条两侧拉筋的运动裤,使腿看起来有点份量,否则还真没有一点参加跑步比赛的感觉。李灿灿接过夏迩的衣服,转身差点和跑过来的阮茞撞一个满怀。阮茞看看夏迩的衣服,又看看夏迩的脚说:“鞋带再系紧一点,不然可能会扭到脚。”夏迩蹲下身重新系鞋带。站起身时,听见阮茞在她耳边悄悄说:“参与就好,不要太拼!我在终点等你。”夏迩以为自己听错了,作为一班之长的阮茞不是该对自己说“加油,相信你”,或者“拿出你的实力”、“爱拼才会赢”等等豪言壮语吗?
不待夏迩多想,杨老师示意选手做好准备,眼光在夏迩身上一闪,夏迩刚回过神来,听见枪声一响,她赶紧冲了出去。
“你跟夏迩说什么了?”李灿灿问阮茞。
“让她发挥潜力,争取拿名次。你不去终点吗?她跑完了可能需要人扶。”阮茞一边说,自己也一边向终点的方向跑去。
夏迩跑过来,李灿灿扶住冲过来的夏迩。
“感觉咋样?没事吧?”阮茞问,盯着夏迩的脸看了又看。
“没事——”夏迩急促地喘息,感觉喉咙发干。
“来,喝口水!”阮茞不知从哪里端过来一杯水。夏迩抿了一口,想要再喝时,阮茞却捂住杯口说:“缓一会再喝,小口小口地慢慢喝,不要急。衣服先穿上,小心着凉。”
夏迩正穿衣服,李灿灿说:“我去看看成绩!”很快就跑过来嚷道:“夏迩,你第二,不过是倒数!嘻嘻——”
“名次没那么重要,重在参与。”阮茞把水杯递给夏迩,向操场中间跳高的场地走去,那里正有一个三班的选手在为争取冠军做第二次努力。
“那我拿不到名次也不重要啊!”李灿灿对着阮茞的背影喊,转头看看夏迩手里的水杯,说,“跑完了喝点热水好,你准备还挺充分的,明天八百米我也要准备点水喝。不过你这杯子啥时候拿来的?”李灿灿抬了抬罐头瓶的水杯。夏迩也看着杯子,杯子确实是自己的,明明放在教室里,怎么跑到操场上来了?还装了温度刚刚好的热水?夏迩正要说话,李灿灿却已经把水杯举到了她的嘴边,说:“来,再喝一口,喝完了去写表扬稿,刚才阮茞两百米得了第二!”
李灿灿和夏迩走到高二三班的休息区,夏迩坐在一张桌子前,一边听李灿灿的描述,一边写稿子。李灿灿说:“你没看见,完全就是风一样的速度,还没等我看清楚,他就到跑完了,还第二!真厉害!”
“他像风,那第一名像什么?狂风?”夏迩听着李灿灿夸张的描述,忍不住笑道。
“妖风!能比阮茞跑得更快,只能是妖风!”李灿灿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瞪着眼说。
“你算了吧!说得这么神,你来写!”
“你写你写,多用几个好词,表明一下咱三班的实力!”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听见旁边有人兴奋地说:“快看,杨老师好像朝咱们这边过来了!”夏迩急忙抬头,看见杨老师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慢悠悠地朝这边走,白衬衣的领子和黑色西装的衣角在风中翻飞,完全是玉树临风的感觉。
“杨老师!杨老师!”好几个女生忍不住雀跃起来,一边招手,一边喊,李灿灿也跟着边跳边大声喊。杨老师笑着走了过来。
“杨老师,我看见你在当裁判!”一个女生说。
“嗯,已经结束了。刚才夏迩跑的挺好。”杨老师转向夏迩说。
“不过没有拿到名次……”有人说。夏迩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
“没关系,尽力了就好。夏迩太瘦了,以后要多吃点,多长点肉才有力气啊!”杨老师轻轻敲一敲桌面,说。
“她吃的不少,比我吃的还多,可就是不长肉。”李灿灿用自己肉乎乎的手指捏了捏夏迩细长的胳膊说。
“也要多喝水,多活动,增强新陈代谢,帮助消化吸收。”杨老师不愧是老师,总能对学生有一番教导。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夏迩那么努力地跑完了,你们也要写篇稿子,表扬一下她的精神啊!”杨老师对另外几个写稿子的学生说,“比赛不光是看结果,在比赛的过程中努力了,最后完成了,就值得肯定。你们说是不是?”
“嗯嗯……”大家又都点头,有人马上开始写夏迩参加女子四百米跑步的稿子,最后大概就是说夏迩虽然瘦弱,但坚持不放弃,拼搏到最后,虽败犹荣,等等等等,夸得夏迩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四)
运动会后一切学习照旧。
“夏迩,没有你的作业本!”化学课代表大声说。
“可我确实交了啊!”夏迩急得直跺着脚,李老师对不交作业的人向来不会手下留情,拿不到作业本,今晚的作业完不成,明天可能就是世界末日。
“要不你去李老师办公室找找看?”课代表一副急着要走的神情。夏迩只好抓起书包,朝老师的办公楼跑去。
夏迩是那种情愿几百年不进老师办公室的学生,可她偏偏是生物课代表,不仅要帮老师收发作业,还要帮老师拿和送各种教学用具。生物老师最可怕的教具是一副人体骨骼的模型,大大的骷髅头下是可以活动的骨架。夏迩从小怕鬼,对骷髅骨架多看几眼都觉得毛骨悚然。学习骨骼那一章时,夏迩课前多次假装忘记去拿这教具,生物老师虽不追究夏迩的这项责任,讲完课后却从不自己把骨架提走,像是专门要为难夏迩似的。夏迩不敢去碰那挂在黑板旁边的白生生的骷髅,任由这东西一挂好几天,再被其他班级的人拿走,有几次是阮茞顺便帮忙送回了老师办公室,还有一次不知挂了几天后,被几个男生取下来当做吓唬人的玩具,弄掉了最后的一截尾椎骨,从此生物老师不知是明白了夏迩的苦处,还是心疼那骷髅,每次都自己带来,再亲自拎走,夏迩才终于摆脱了这件苦差事。
夏迩走进空荡荡的办公室,看见杨若尘老师坐在李建平老师的办公桌前,正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夏迩在门口停住脚步,扭身看看门外,走廊里空无一人,更不会有李老师的身影,可作业本在哪里呢?夏迩正不知所措时,杨若尘抬起头来,看见了她。
“夏迩,有事吗?”杨若尘老师眉毛一扬,满脸含笑地问。杨老师的脸上何时出现过如此舒放的笑容啊?夏迩心下一片欢喜,竟然用很响亮的声音说:“我的化学本不见了,不知道在不在李老师的桌子上。”
“好,我来帮你看看!”杨若尘迅速合上笔,在李建平老师的办公桌上好一通翻找,可并没有发现夏迩的作业本。
“那怎么办?晚上的作业……”夏迩愁眉不展地说。
“要不你换一个本子写……”杨若尘看着沮丧的夏迩,正要安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嗖”地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一张桌子旁,挪开一本参考书,再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纸下是一个打开的学生作业本,一半被卷在另一半的下面,只露出中间填满红蓝两色笔迹的一面。
杨若尘把作业本合上,递给夏迩,另一只手抚着额头,说:“错题的解答方法已经写出来了,你回去好好看看,理解要透彻。”夏迩觉得杨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僵硬了,偷看一眼他的神情,笑容也消失了,两腮冷冷的,像是挂了寒霜。夏迩低头接过作业本,羞愧地瞟了一眼自己破绽百出的作业,被那些挤在空白处,却十分清晰流利的红笔字体感动得鼻子一酸,可她不敢再停留,甚至惶恐到连“谢谢”都忘记了说。夏迩跑下楼,低头走在操场上,一滴泪终于轻轻地滑下她的睫毛,杨老师大概是终于记起了她的那些不可理喻的错误,和改她的作业时形同受折磨的痛苦吧。夏迩不知道,此时,杨若尘正把一封没写完的信揉成了一个纸团,丢开笔,呆立在对着操场的窗户后,像是在观望整个又宽又大的操场,又像是在捕捉她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她转过一个拐角,完全脱离了他的视线,他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线条分明的脸上浮出了一个自嘲般的笑。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不一定拥有让别人痛苦的能力,但似乎人人都有让自己痛苦的能力。对于孜孜以求幸福的人类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不幸。
(五)
高中里篮球赛是必不可少的体育项目,不同班级,不同年级,学生和学生之间,三年里如果不厮杀几场,仿佛就跟没有同过届,同过学似的;老师和学生之间,如果没有爱挑事的人站出来撩拨出几次火拼,仿佛就跟以后要认不出谁是老师,谁是学生似的。夏迩所在的学校是莲城市最好的高中,不仅教学质量好,文体活动也了得,班班都有喜欢在篮球场上滚出一身臭汗的热血少年,如果再掺和进来几个干劲十足的实习大学生,那沸水一般的劲头就怎么按也按不下去了。吴老师和杨老师这批一行二十多人的实习大学生住进校园,刚过去不到两周,就有好事者挑起了一场实习老师和高二年级学生精英队的生死绝杀,高二学生队的队长正是高二三班外号“铁塔”的罗君智。
“杨老师,你们要是输了可不能怪我啊!哈哈——”罗君智一米八几的身高,四肢发达,头脑也确实有点简单,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说话也从不知道可以含蓄一点。
“嚯,口气不小啊!你确定能赢?”杨老师似笑非笑,英俊的脸上竟多了一种杀气。杨若尘虽比罗君智矮几公分,但也是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先前大家只关注他帅气的面容,忽略了他看似单薄的身板其实和他的容貌一样出类拔萃,宽肩膀,窄腰身,标准的倒三角,双腿颀长而健硕,整体的比例也堪称完美,虽然胸背的肌肉不十分发达,但和小他五六岁的高中生相比,自然少有人能及。不过罗君智不在其列,罗君智从小习练武术,初中时就酷爱篮球运动,如今刚满十八岁就已是虎背熊腰了。
“嘿嘿,没有没有,我是说如果,嘿嘿——如果。”罗君智到底不敢太放肆,倒不是因为要在老师面前谦虚,而是因为他见识过杨老师的球技,虽没有可以和他匹敌的身板与力量,但身体灵活矫健,运球和传接球能力很强,是很出色的中锋。
“那就球场上一决雌雄,看看到底鹿死谁手!”杨若尘对着罗君智举起拳头,很豪迈地说。
“哦……哦……嗯,比赛!”罗君智最后也表明了不甘示弱的立场。
比赛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篮球场上涌满了人,看篮球赛原本是男生的专利,可这次大不一样了,人群里到处是叽叽喳喳的女生,她们是冲着高二三班的实习大学生杨若尘来的,这一点再明白不过了。不过男生们并不认真计较女生们来看比赛的目的,尤其是那些即将上场的男生,看到一群又一群的女生涌过来,就仿佛身体里被注入了一管又一管的兴奋剂,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韧带,每一条神经都激动了起来,奔跑、跳跃、争抢、上篮都既力求体现强悍,准狠有效,又要做到看起来动作潇洒,优美流畅,所以尽管比赛还没有正式开始,他们已经在场上格外起劲地做着热身运动了。
夏迩和李灿灿也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周围全是高二三班的女生,她们是占据了球场东面最靠边线中间位置的三班拉拉队,至于她们要给谁加油,一看她们紧盯左侧实习老师队的眼神就知道了。
实习老师队的队员也在做热身运动,杨若尘也换上蓝色了运动衫和短裤,没有了衬衣和长裤的遮掩,通体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似乎在发光,胳膊和大腿上却肌肉发达,粗壮有型,因而整个人看上去既俊逸温暖,又阳刚帅气。无数双眼睛追逐着杨老师奔跑跳跃的身影,夏迩的目光却专门避开左侧,盯着右侧学生代表队的队员。李灿灿则一会看看左边,说:“哇,杨老师真的好帅!”一会又看看右边,说:“罗君智真像头牛!”说完拉拉夏迩,“你看他像不像牛?”
夏迩看看罗君智在人群里高出别人半头,身板又黑又壮,手脚都是一般尺寸的加大号,显得很是滑稽。她忍住笑,点点头说:“嗯,挺像。”
“阮茞!阮茞也要上额!”李灿灿真正关注的人是以替补队员出现在场上的阮茞。此刻,阮茞正穿一身红色篮球服,和大家一同热身。
“你说他怎么那么厉害?家庭条件又好,学习成绩又好,组织能力又强,还会打篮球!啧啧——”李灿灿忍不住赞道。
“是挺厉害的,不过家庭条件好不该算在其中吧?”夏迩正看见阮茞在不远处跑、跳、投,一气呵成,做出一个很漂亮的三分上篮,她不由得为他鼓掌了。阮茞转身时眼光一闪,好像对她咧嘴一笑。
“他看见我们在为他加油了,是不是?”李灿灿用力一拉夏迩的胳膊,有些激动地问。
“好像是。”夏迩不能肯定,那一闪的目光更像无意之举,况且周围都是人头和手臂,想在其中看清一个人具体的面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夏迩不想扫李灿灿的兴致。
夏迩偷偷扫一眼左边,自从到办公室找过化学本之后,夏迩就有意躲着杨老师,尤其害怕与他面对面,因为他让她第一次认识到了什么是卑微,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比赛终于开始了。一边是血气方刚的大学生,一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双方都攒足了劲,要拼个你死我活,一开场就展开了凶猛的拼抢。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各有收获,优势和不足也都暴露了出来。实习老师队技术好,重配合,打法稳健耐心,学生队有冲劲,敢突破,打法强悍生猛,就像矛和盾,恰好攻守相克,谁也不能马上占据上风,只能彼此拉锯,场面十分胶着。上半场结束时,老师队以两分优势领先,学生队获得发球权。
老师队的休息区是夏迩和李灿灿所在位置的白线内,学生队的是球场对面。杨老师和其他几个队员喘着粗气走过来,汗水像雨滴一样从头发林里向脸上、脖子、胸口、四肢处滚动,最后从手指尖上滑落,从鞋口处浸褥向脚板,真正叫人见识了什么叫大汗淋漓。有人给每个人递上一条毛巾,毛巾马上被汗水滚遍,浸湿。杨若尘的脸堂早已不是先前那种缺少血色的白,额头和颧骨处都是热腾腾的潮红。
“杨老师,加油!”夏迩身边有女生喊。
“加油!加油!杨老师加油!”更多的声音喊。
杨老师抬头,挥手示意,咧嘴笑,目光从夏迩脸上慢慢扫过。人群激动地向前涌动,夏迩被推到了白线内,杨老师走到球场边,和夏迩几乎肩靠着肩。夏迩似乎能感觉到杨老师身上汗水蒸腾的热气,她兴奋而又紧张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有人要下场休息,有人替补上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防守、突破、进攻、抢篮板……一个又一个的方案和止不住的汗珠一起滚落。“下半场开始!”裁判突然哨声一响,双方队员最后再擦擦汗,放下毛巾,跑回球场,就像士兵重回阵地。
“帮我拿一下。”杨若尘的毛巾突然落到夏迩手上。夏迩惊觉抬头时,他已转身走到了球场中间。“退后!退后!”边裁走过来督促观众退到白线以外。夏迩迷迷糊糊地被推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重新站稳脚跟后,低头确认,自己手上的确握着杨老师的白毛巾。
“夏迩她拿的是杨老师的毛巾呢!”身边有人说。许多人在看她。
“是杨老师让她拿的!”李灿灿昂起头,颇有些得意地说。夏迩用指肚悄悄地轻抚着那毛巾,轻轻地笑了。
比赛终于结束了,人群向四面散开。夏迩迎着杨若尘走过去,递出毛巾。
“谢谢你!”杨若尘礼貌地道完谢,却并不马上拿回毛巾擦拭,任由汗如雨下。他把两手叉在腰上,继续笑笑地问夏迩:“看篮球赛好不好玩?”
“……挺精彩的,好看!”夏迩回答,略略歪了头去看杨若尘的脸,含笑的双唇间露出一粒尖尖的小虎牙。
“能看懂?”杨若尘装作不相信的样子问。
“能啊!不就是把球往对方篮筐里扔吗?”
“哈哈……说的很对!”杨若尘大笑说,“抢来抢去就是这个目的!”
夏迩看着杨若尘笑意盈盈的眼睛,看清了那深处藏着的某种东西,像水一样柔软,像糖一样甜蜜,她突然之间就一点也不怕他了。比赛结果如何,夏迩也不关心,但她相信,一定是实习老师队赢了,杨若尘会输吗?不会,她坚信。
“夏迩,杨老师喜欢你!是不是?”人群终于都散开了,李灿灿拉着夏迩,边走边把嘴巴贴在她的耳边说。
“瞎说!”夏迩扭扭身子,嘴里否认,脸上却是通红,止不住地只是笑。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你信不信?”李灿灿对人对事一向有着不依不饶的较真精神,她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球场上的杨若尘,像在盘算着什么似的说。
“谁要你证明?你怎么证明?”夏迩还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呢。
“你等着,很快见分晓。”李灿灿眨眨眼,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夏迩再次回头,想在人群已散去的球场上再次觅见杨若尘的身影,却看见阮茞坐在篮球架下,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他下半场上场了吗?夏迩不能确定,因为从下半场开始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只在那条毛巾和那个身影之间移动,别的人和事都被她的意识自动屏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