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命观的变化与天命思想的摇坠
长期的动荡,统治者的腐败失德,也导致人民对于上帝信仰的动摇。
殷周之际,为神权笼罩或为神权余威犹存的时代,周室的代殷,说是和当初殷有国家一样,乃出于上天的意志。但周室在承受天命之说以外,另注入了新的内容。《诗经·大雅》的部分诗篇,和《尚书·周书》各篇一样,一面称颂上帝的伟大(如《皇矣》:“皇矣上帝,临下有赫”),一面警惕自己说“上天难以信赖,维持王业是不容易的”(《大明》:“天难斯忱,不易维王”),“天命的承受不容易”(《文王》:“骏命不易”),要“自求多福”。在天命思想的演变中,人的作为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这样,人的作为的成败,就会直接影响信仰增减的程度。当周室逐渐腐蚀而终至于崩溃时,天神的威信自然大为减损,民怨也就投射到天神的信仰上。实在说来,所谓天国的世界,不过是人间的倒映,上帝的状况也只是下帝状况的反射。当下帝失德败溃时,天神的威权也随着大为降落;当民怨日生时,人民指桑骂槐,借上帝而辱责下帝,这时不仅下帝的权威荡失,上帝的信仰也随之而摇坠了。《诗》中的雅诗,表达了人民对于天帝信仰摇坠的状况。
西周政权的末期,祸乱频仍,民困日逼,因而厉幽时代的上帝,在人民心中,疾威暴虐,实即是下帝形象的写照。这时,战争、徭役、饥饿、死亡层层缠扰着人民,百姓或死于干戈,或毙于饥馑,转徙沟壑,流离失所,因而苍天暴虐之声,处处可闻。
《召旻》(《大雅》)写到:“老天太暴虐,降下严重的灾荒,饥馑饿坏我们,人民到处流亡,我们居住的地方一片荒凉。”(“昊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小旻》(《小雅》)抗议说:“苍天暴虐,施害于人间。”(“昊天疾威,敷于下土。”)《雨无正》(《小雅》)咀咒着:“苍天暴虐,完全不顾人民的苦难。”(“昊天疾威,弗虑弗图。”)
诗人陈述人民的苦难说“祸乱没有停止,百姓不得安宁”(《小雅·节南山》:“乱靡有定……俾民不宁”),谴责那不体恤小民的苍天,不该使民众穷绝(“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埋怨苍天不矜惜人民的劳苦(《柔桑》:“倬彼昊天,宁不我矜”),既然说是为民父母,人民无罪无辜,却降下这么大的祸乱(《巧言》:“悠悠昊天,曰父母且。无罪无辜,乱如此幠”)。诗人抨击说“人民处在危难之中,老天还迷迷糊糊”(《正月》:“民今方殆,视天梦梦”),进而控诉说“上天这样残害我们,惟恐不能把我们消灭似的”(“天之扤我,如不我克”)。
战争的祸患,徭役的繁重,人民复遭饥馑之灾。《云汉》、《召旻》和《雨无正》各篇,写出了饥馑的严重性(《云汉》:“天降丧乱,饥馑荐臻”;《召旻》:“天笃降丧,瘨我饥馑”;《雨无正》:“降丧饥馑,斩伐四国”),百姓哀叹“旱既大甚”、“旱魃为虐”(《云汉》),在饥荒的袭击下,人民如旱年的枯草。人民莫不责骂昊天的残忍:“浩浩昊天,不骏其德。”这也是借昊天而责骂统治者的不德。《节南山》则不仅咒咀昊天的刻毒(“昊天不惠,降此大戾”),还指责昊天的不平,降给人民这般重大的祸害(“昊天不佣,降此鞫讻”)。这反映了对社会阶级的贫富不均劳逸不公的现象的控诉。
西周早期时代,犹称颂“皇矣上帝”,到了这时候,上帝被谴责为反覆无常(《小雅·菀柳》:“上帝甚蹈”);反其道而行(《大雅·板》:“上帝板板”),说它使人民陷于病苦,所说的话都不信实(“下民卒瘅,出话不然”)。这时,人民毫不隐讳地责骂它是个荒唐的上帝、暴虐的上帝(《荡》:“荡荡上帝”、“疾威上帝”)了。《十月之交》更是明白地指出,人民大众的灾难,并不是什么上天给与的,所有的纷争祸乱,都是由统治者造成的(“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这些雅诗篇中所显示的,不仅是斥责上帝的问题,而且是在指控统治者的作为的问题。以往,下帝借上帝的招牌,以震摄人心,而便其行事。现在,人民困逼怨怒之余,将这个金字招牌扯了下来。天帝神圣性的倒塌,亦即是统治者威严性的摇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