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行业组织的变迁
评弹界,首个民间组织是光裕公所,取“光前裕后”之意,对成立时间的说法有三:其一是康熙年间说,见《光裕公所颠末》所记,“康熙年间,重立公所,名曰光裕”;其二是乾隆年间说,艺人口口相传,乾隆四十一年(1776)王周士在苏州宫巷第一天门创立光裕公所;其三是嘉庆年间说,见《元和县永禁匪徒偷取小日晖桥光裕公所木料砖瓦碑》所记,“嘉庆年间设立光裕公所,坐落宫巷元坛庙东”注2。1926年,评弹界在上海举行纪念光裕公所成立150周年的庆典,出版纪念刊物。因此乾隆年间说,即光裕公所成立于1776年,较为确实可信,“该说也最受道众推崇”注3。
光裕公所成立缘由有两个。一是艺人自身的发展。民国时期,评弹艺人的活动中心由苏转沪,市场扩大,听众增多,但因缺乏组织协调,导致供求脱节——“场子聘请艺人,不易寻觅,艺人物色场子,苦无机会,这就促使公所的成立”,艺人“从此有了安身之处”注4。二是艺术所处的环境。艺人凭借技艺而大红大紫,但社会地位低下,“说书艺人是受乞丐头目监管的”。因此,公所的成立,有助于艺人得到政府认可,取得合法地位,免受歧视和欺凌,也便于道众切磋技艺,相互提携帮助。为了满足听众要求、调剂书场供需、保障艺人生活、提高社会地位、交流演出经验等目的,评弹界首个民间组织——光裕公所应运而生。
图1-1 苏州光裕社社员团体合影
(资料来源:《光裕社150周年纪念幢》)
光裕公所将艺人组织起来,以集体力量应对外界环境,和谐内部关系,维护道众利益,促进事业进步。对外抗争如马如飞曾组织反甲头斗争,对清政府禁止说书据理力争,结果“准许男子说书”注5。对内协调即为颁布章程法规,维护合法利益,制裁不法行为。《光裕公所改良章程》规定:尊师重道方面,“凡子弟勿犯师长。生意在附近,不得任做,尽师生之礼,违者议罚”,规范师徒礼节,约束道众行为;礼让同道方面,“凡在外经营,苏道拜访,理宜答拜”,“凡同业各系宗支,勿得越做他书。前事一概不究,迨后不准,犯者重罚”,融洽同道关系,警戒不法行为;限制女说书方面,“凡同业而与女档为伍,抑传授女徒,私行经手生意,察出议罚”,降低外界压力,明确入行规矩。注6行规的创立与推行,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规范,促使道众舍小利而取大义,增强凝聚力,维护业界和谐稳定。公所在调整内部关系上的成功,既利于艺人整体一致对抗外界压力,也促进自身力量的壮大,使之成为人数最多、持续时间最长的民间组织,势力之盛,执评弹界之牛耳。但行规亦有狭隘性,即排斥“外道”和女艺人。
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政治时局的动荡,尤其是近代以来苏州的衰落、上海的崛起,为评弹艺术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于是“外道”艺人与女说书人先后崭露头角,并走向联合,建立了更具适应性的组织。光裕公所保守的弊端日益显露,限制了自身的成长,原本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这一转折缘于润余社。
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商业繁荣,文化昌盛,而太平天国运动却使苏州等江南传统商业都市渐趋衰落,于是上海日渐成为江南的经济中心。因此包括评弹在内的许多曲种移驾沪上,逐渐兴盛。评弹在沪兴盛,原因是多重的:其一,上海人口多、市场大,苏州艺人过剩时,水平较低者率先入沪,收入优于苏州“响档”,于是名家亦到沪演出,后因战争影响,江南人士纷至,出现“街头巷尾尽吴语”的情景,评弹受众群体增多,更加速了这一过程;其二,上海政府较少干预艺人演出活动,一些在苏州不能演的书目(如《倭袍》)和开篇(如《哭沉香》)都可在租界登台;其三,上海曲艺品种繁多,娱乐活动新颖独特、层次较高,便于艺人之间相互交流,取长补短;其四,“上海先生”的桂冠能使艺人较容易接洽业务,成为许多人之毕生追求。因此,由于苏州的衰落和上海的崛起,及其独有的政治环境松、曲艺品种多、受众群体广、生意接洽易等优势,评弹发展中心便由苏转沪。1920年前后,上海的国际大都市地位得以确立,“评弹以上海都市为中心市场的迹象和论断比比皆是”注7。这为润余社的成立创造了良好的社会氛围。
润余社的成立缘于光裕公所的行规。为了与女说书人划清界限,公所严禁男女拼档、禁止收女艺徒或给女艺人介绍生意。然而,这些禁令却最先被公所成员打破。1908年,谢品泉之侄谢少泉因收女艺徒,触犯行规,被判“出革三年”,只能在外地演出而不准在苏登台。少泉无奈只得离苏来沪,与“外道”沈莲舫、凌云祥、朱酉山等人常在壶中天茶馆闲聊,渐有共识,情投意合,索性组织起来,于1909年成立润余社注8,形成“上海第一个评弹艺人行会组织”注9。社长凌云祥,社址南市木梳弄,在城隍庙松鹤楼设立茶叙处,于雅室里挂了一块“申江润余社”的牌子,与“姑苏光裕社”相抗衡。成员有凌云祥、凌幼祥、程鸿飞、沈莲舫、朱酉山、谢少泉等。其中,谢少泉在出革期满后,返苏重入光裕组织。注10可见,润余社成立初期,公所影响力仍很强大。为扭转这一局面,润余社的拓展需借外力。
民国时期,润余社依靠沪军都督陈其美的关系在政府备案登记,易名为“上海润余社评词联合会”。规模逐渐扩大,鼎盛时达40余人,行家云集,群星璀璨,评话艺人有郭少梅、程鸿飞、凌云祥、朱少卿、朱耀良、潘伯英、朱伯雄等,弹词艺人有李文彬、李伯康、李仲康、朱兰庵、朱菊庵、黄异庵、夏荷生、张鉴国、张鉴庭等,实力一度“足与光裕社相抗衡”注11。该社以团结著称,内部关系和谐,成员相互提携,编创时代新书,产生出一批优秀作品。如李文彬的弹词《杨乃武与小白菜》、朱少卿的评话《张文祥刺马》、程鸿飞的评话《岳传》、郭少梅的评话《三国》,还有在程鸿飞、郭少梅的帮助下由张鉴庭改编的《顾鼎臣》《十美图》等作品,均广受好评,成为沪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1940年凌云祥去世,其子林幼祥继任社长。翌年,林幼祥去世,张鉴庭继任,继续拓展业务。
起初光裕社注12在上海并无正式的茶会及事务所,周宾贤等人为了解决“没有组织,接生意发生困难”的问题,联合在沪演出的其他社员于1916年在广东路品芳茶楼成立同义社,又名“春申同义社”,取“同道义气相互团结”之意,这是评弹艺人在沪建立的第二个民间组织。周宾贤任会长,成员多为从光裕、润余两社退出的青年艺人。同义社的成立也是艺人为了联系业务、互帮互助的结果。然而该社组织松散,缺乏严格社规,入社无需介绍人,门槛较低——“曾正式拜过评弹艺人为师;有演出能力,并能说一部以上的长篇;到品芳茶楼饮茶连满三天”注13,因而缺乏影响力。较低的入社门槛、涣散的社团组织,导致同义社竞争实力远不如润余社,甚至与稍晚建立的宽裕社相比,也一度处于下风。
1922年,宽裕社于上海成立,前身是无锡四乡的说因果,后有评弹艺人加入,鼎盛时近40人。宽裕社的演出场所是“堂子帮”,端午、中秋、年夜被称为“掉头汛”,是旺季,要从夜饭时节一直唱到天亮。注14 旺季之外,也在六马路、中行弄、锡金公所附近的小场子演出。较突出者是弹唱《珍珠塔》的罗禹卿和评话演员周斌之。以周斌之为例,他自编《西游记》,十年磨砺,参详纯熟,在20世纪20年代享誉书坛。因善于钻营,宽裕社的业务比同义社强。为了扭转不利局面,同义社会长周宾贤利用宽裕社员喜爱听书的机会,与他们“义结金兰”,先后拉拢15人参加同义社,势力渐超宽裕社。宽裕社自大量社员改弦更张后,不久便无形瓦解。同义社的力量渐趋提升,但组织涣散的弊端仍未纠正。
在上海,光裕社社员虽然成立了同义社,并在与宽裕社的对决中取胜,但组织涣散仍是其软肋,故而势力远不及润余社。为了与润余社相抗衡,社员重启“光裕”这块金字招牌。1924年,上海光裕社成立,又名“光裕社上海分社”,首任会长朱耀庭(光裕社副会长),成员为经常在沪演出的社员,如陈志林、陈瑞麟、蒋宾初、许继祥、蒋如庭、朱耀笙、朱介生、周玉泉等。该社以“促进业务,团结社员,开拓说书业之前途”为宗旨,订出社规:“凡尚未加入上海光裕社的光裕社社员,不能在上海演出。”注15上海光裕社照搬光裕社在苏州的运营模式,目的是为了加强组织领导的力量,争夺演出市场。凭借光裕社原有实力,上海光裕社成立后,社员站稳脚跟,形成与润余社相对峙的局势,并逐渐占据上风。
至此,沪上评弹组织已有四个,其中“苏道的势力也压倒了外道。光裕社员不能与润余社员同场演出,润余社的基本场地较少,处处受到光裕社的控制”注16。然而,上海光裕社对此并不满足,企图建立更庞大的组织,以期囊括整个上海评弹界,像苏州一样,形成独霸局面,重振雄风。就在光裕社与润余社逐鹿沪上之际,在光裕社的大本营——苏州,悄然生成了一股新势力,这就是普余社。
普余社采用光裕社社员与“外道”合作的形式,以男女拼档为特色。其成立原因与润余社相类似,因光裕社社员与妻女拼档演出触犯社规而被迫退出或被革除。“光裕社员要男女拼档,即使被革会籍,也在所不惜”,这是有原因的。对此,普余社元老王燕语结合自身经历做了解释:说《三笑》的王少泉(王燕语的父亲)吸食鸦片,家道中落,而自己(王燕语)业务平平,只能暂居在苏州临顿路一家馄饨店楼上,后经赵湘舟劝说,便教妻子说书,因为“男女拼档生意就好了”,果然如是。另外,说《倭袍》的钱景章也和妻子陈亚仙拼档,“他和我的情况有点相同”注17。尽管光裕社社规森严,但迫于生计,社员冒着被革除会籍的危险,与妻子女儿拼档登台。这也说明当时男女拼档演出很有市场,从另一层面暴露了光裕社的部分社规已与现实环境相脱节的弊端。
1929—1930年,王燕语、钱景章等人以男女双档形式演出于苏锡常等地。后因光裕社社员反对,吴县警察局以“男女档有伤风化”为由,禁演。迫于无奈,王、钱等人决定加入润余社,但因夏姓道众的挑拨而作罢。注18走投无路之际,钱景章等人便去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提起申诉,结果胜诉,取得了在苏演出的权利。因光裕社、润余社都不待见,他们便于1934年7月7日成立普余社,社址是苏州太监弄吴苑茶馆,会长钱景章,成员有10档30余人:弹词男女档有王燕语、王莺生,王如泉、沈丽斌,汪佳雨、汪梅韵,顾韵笙、顾竹君,周润泉、周雪艳等;女双档有徐雪行、徐雪月等;女评话演员有也是娥、陶帼英、张志英、贾彩云等。1935年,主要成员入沪,受到听众欢迎,业务不断拓展。初在南市“太平楼”“迎宾楼”等书场演出,后于租界里的“中南”“大中”“大中华”“南京”等旅社附设的书场演出,20世纪40年代,在“梅苑”“公园”“跑马厅”等十余家书场演出,一度发展为70余人(一说近百人),其中,女演员如徐雪月、沈玉英、醉疑仙、范雪君、朱雪琴、黄静芬、徐丽仙、侯莉君等,更是名噪一时。普余社为女艺人提供了组织保障,为评弹艺术带来了清新之风,“促进了弹词音乐的发展”注19。至此,在上海形成光裕社、润余社、普余社三足鼎立的局面,但并未持续很久。
20世纪40年代中期,普余社社长钱景章成为苏州文艺界的领导,于1946年将光裕社和普余社合并为吴县评弹研究会。钱景章当选理事长,常务理事有范寄舟、王燕语、赵秉章、赵稼秋,监事是陈晋伯,理监事有姚荫梅、潘伯英、杨莲青、沈丽斌、马汉民、吴剑秋、丁冠渔。普余社社员加入光裕社,而“普余社的名义也就不再存在了”注20。钱景章以取消普余社为代价,换来了吴县评弹研究会会长一职。可见,艺人组建的行业组织并非铁板一块,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通过相互妥协,可实现组织间的合并。而在苏州发生的这一幕也在上海重演了。
由于上海经济繁荣,社会开放性及当地人的开明程度较苏州为高,因此普余社得以成功入驻,这引起了上海光裕社成员的忧虑。1935年,“鉴于男女档成立之普余社,光裕社员开会,议设立上海评弹会”注21,由黄兆麟、李百泉、蒋一飞、夏荷生等人向上海市政府教育局提出申请,筹备成立上海市评话弹词研究会。陈瑞麟曾质疑:光裕社之名历史悠久为何不用,却要另立新名?黄、李、蒋解释为:“光裕社的上海评弹研究会,如能成立,则只有润余社并入研究会,我们就不会并入润余社了。”注22次年1月5日,在文庙召开成立大会,以上海光裕社成员为主体,签到者达83人,另有上海市教育局3人出席,同日举行选举大会。黄兆麟担任主席,常务委员有魏钰卿、李百泉、蒋一飞、蒋如庭,候补委员有朱耀庭、朱介生,检查委员有夏荷生、吴均安、韩士良,候补委员有薛筱卿、陈瑞麟,初步形成领导机构。上海评话弹词研究会以光裕社社员为主体建立,并得到上海市教育局的认可。该会暂设会所于云南路42号的“游艺协会”注23驻地,作为“游艺协会”会员,受上海特别市党部社会局之监督指导,任务是“研究评话弹词设法改善”,以适应时代需求,目的是“尤宜技艺为重,切勿党同伐异把持书场地盘,务使有真才实艺之贫苦同业均得登台机会”注24。研究会也考虑到非光裕社社员的利益而主张平等对待,以促使社员团结,维护艺人利益。
与普余社于苏州并入光裕社相类似,润余社、同义社、宽裕社也于1946年并入上海市评话弹词研究会,正式形成领导机构。会长为杨斌奎,副会长有韩士良、严雪亭。光裕社重振雄风,再次独步江南,本该历经劫波而更加紧密团结,但这一良好愿望却难以实现。由于研究会过于庞大、成员来源过于复杂而矛盾重重,平等对待这一建社目的难以达到。该会成员主要分为三个群体(见表1-1)。
表1-1 上海市评话弹词研究会群体分类表
就在评弹艺人风生水起之际,一支衣着简朴、军纪严明、为人和善,并以“同志”相称呼的部队闯进了他们的生活。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虽然战争刚刚结束,但艺人还是欢欣雀跃,为了人民的军队,为了安定的生活,为了美好的未来,放声歌唱,幸福似乎真的唾手可得。然而,接踵而至的是管理力度的加强。1950年建立上海市评弹公会以确立政府对评弹界的领导,1951年建立上海评弹团以树立组织化的榜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政府将势力渐次渗透进评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