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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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与政治之间——李商隐的人格与评价

妻子岂应关大计

张尔田的《玉溪生年谱会笺》前面,有王国维的序,序说:“四家诗皆有序,序者,所以为作者之意也。”这是说《诗经》在秦汉之间产生了四家不同的解释,形成齐、鲁、韩、毛四派,四派都各有解诗之作,名为“序”或“说”。毛序今仍存,鲁诗说见于刘向所述,论诗之“本事”亦极详尽。清人有辑三家诗说名家者,如范家相、丁晏、冯登府、阮元、陈乔枞等皆是。治毛诗者,说《关雎》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赞美后妃之德;相信三家诗的,却认为那是讽刺康王贪恋女色而迟起的作品。《汉广》描述女子游于川畔,《韩诗外传》解释那是指孔子南游至楚,见处女佩瑱洗衣,叫子贡去挑逗她的事。研究毛诗的人,又怎么肯接受?诸如此类,各家所谓的“本事”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回事,莫说我们不敢相信,他们彼此之间也早就互不相信了。但虽然如此,他们却又都认为他们所看出来的诗旨诗意,应该就是做诗者的意思,所以纷纷撰为诗序。序者,所以为作者之意也。

这岂不是甚为荒唐吗?不然,他们说得一点也不错。不同的诠释者、不同的诠释脉络,看出了不同的作者之意;且读者之诠释,即为作者之意。

这个立场,在接受过诠释学说洗礼以后的现代文评中,是完全能够成立的;但恐怕现在仍有很多人不能接受,要诧为怪论。因为他们相信诗有一个作者,作者在诗里隐藏着一个他准备表达的意思,我们读诗,就是要把这个作者想告诉我们的意思找出来。如清朝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缘起》中就质疑道:“诗有内有外,显于外者曰文曰辞,蕴于内者曰志曰意。以意逆志,汉宋诸儒以一志高属古人,而意为自己之意。夫我非古人,而以己意说之,其贤于蒙之见也几何矣?”批评汉宋儒者那种以读者之诠释为作者之志的办法。

跟吴淇有同样想法的人,至今仍然不少,而且这样的人常被视为保守派或传统派。其实他们本来是要革新的,故反对汉宋诸儒,却不料革新的姿势反而成为实质上的保守。历史上的事,往往如此。

以李商隐诗来说,岂不也有“四家诗”吗?王安石将他与老杜关联起来,说他社稷心膂、欲回天地,且唐人学老杜而得其髓者,只有义山一人。于是后人便致力于发掘义山与杜甫的关系,甚至认为做诗要“用昆体功夫,达老杜浑成之地”。学老杜,也必须取径于义山。虽然义山有很明显不像杜甫的地方,却被解释为是“貌不似而神似”。这一派最推崇的,是《有感》、《重有感》一类的诗。而这样的说法,在第二派看来,乃是完全不通的,如金朝的王若虚就说:用昆体功夫,必不能达老杜浑成之地。且新旧《唐书》都说义山“放利偷合,恃才诡激”,乃一人品不足论的文士而已,其诗亦往往涉及闺袆。故义山诗只具有华美的文字技巧形式,其可学在此,必须摆脱也在此。第三派又说:不然,义山诗里的香艳情事,都不是真的,只是运用美人香草、隐喻寄托的方式,在表达他的身世之感和对时代的批判罢了。刘熙载《艺概》说:“太白诗言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认作真身,岂非皮相?”谈李义山诗也是如此:残阳落日,比喻乱国;落花芳草,暗示君子潦倒,所谓:“楚雨含情皆有托”也。钱牧斋以下,如冯浩、张尔田等,多采此一观点。第四种解释,则如释道源这位和尚说,义山诗有“见色悟空”之妙云云。

他们之间彼此争辩,犹如治《诗经》之四家。因此我们可以用四家诗的诠释分歧现象,来理解有关李义山诗的诠释史。但进一步说,我们似乎也不能不承认,在理论上,诠释分歧乃阅读文学作品时“理有必至,事有固然”的现象;可是在大部分读者的阅读经验中,类似这样大的理解差距,毕竟罕见。例如李白、杜甫、苏东坡、黄山谷、陈后山……他们的历史形象和诗歌内涵,读者所知虽有深浅之异,但大体是稳定的,对于许多诗的解说也不会有太大的距离。为什么像《诗经》和李商隐的诗会这么难解或多解呢?

《诗经》的原因,当然和李商隐诗不同。李商隐的问题是:在他的生平资料之中,提供了一个令后人莫衷一是的论辩空间,那就是爱情与政治之间的纠葛。

李商隐——据史传资料及各家年谱说——是个没落的宗室,家境甚差,很小便得谋生养家。幸遇令狐楚,待之如子弟,于是开始接近政治。但考了十年都无法中举,沮丧之余,不得不奔走四方。后来靠着令狐楚儿子令狐绹的推荐,而科举得售。却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令狐楚过世了,李商隐却爱上了令狐家政敌王茂元的女儿,就婚王家。这一点,使得李商隐的人格备受怀疑;而在那党争激烈的时代,他与两家的关系,亦使两方面都不敢用他,都猜疑他。他不断努力,想改善这种情况,总没有什么结果,徒然游宦南北,漂泊于政治权力中心之外。晚年或许看开了,信了佛教,或许郁郁以终。

不管各派怎么描述李商隐的生平,怎么解释他的政治立场,这个轮廓大样,可视为各派据以画出李商隐眉目的“粉本”。

或许他们有的画得愁苦些,有的画得清俊些,但李氏娶王茂元之女这件事,无疑是具有关键性地位的。像新旧《唐书》便据此而说李商隐是背恩负义的小人,冯浩也根据这一点而论证李氏从此与令狐绹关系冷淡,所谓:“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得再窥。”(《九日》)整本冯注,均在发挥此义。反之,徐复观就不以为李商隐在政治上没有出路是因令狐绹的淡漠,而认为压抑、排挤李商隐的,应是王茂元家族。李既不见欢于妇翁,又与其子婿等不合,以致“十年京师穷且饿”(见徐氏《中国文学论集》中第177—254页《环绕李义山锦瑟诗的诸问题》)。当然,也有些人可以从这一件事而肯定李商隐对爱的执著。

但不管如何,中国诗人在政治生涯里颠沛流离者很多,却难得看见一个人像他这样,是因为爱情的缘故。李商隐一生命运之坎坷,都是由于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他的婚姻,在政治场中成了争执点。正是:“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英雄无奈是多情

吴梅村《圆圆曲》里这两句话,到底是感叹,还是讥讽?

这不得不令我想起清朝张佩纶的故事。高拜石《古春风楼琐记》曾载:


张佩纶字幼樵,号篑斋,丰润人,同治庚午辛未联捷进士,授翰林院侍讲,年纪还不到三十,慷慨好论天下事,和张之洞、陈宝琛最契,时人目为“清流”,世称丰润学士;在甲申前,以搏击得名,言论风釆,倾动朝野,一纸纠弹,百僚震恐。

当时发捻初平,民敝兵疲,战备固无可谈,外交亦多推宕粉饰,不顾丧失主权。李鸿章与法所议和约中,已明认越南归法保护,尚饰言“不伤中国体面,越南不敢藉此背叛。”故罗惇曧著《中法兵事本末》中,责鸿章最严,指为“巨谬”,“竟以弱中国以迄于亡”。较之清流党诸人,比鸿章于秦桧、贾似道尤觉切至。自同治庚午天津教案,法人要挟甚奢,曾国藩被议而去,由李鸿章接替。恰巧普法战役,法人仓皇自救,津案渐以销灭。清廷以李对洋务有办法,李亦益发自负,无视舆论,因而发言盈廷,更多枘凿。御史吴峋对法事交涉,疏讦枢臣,法使谢满禄下旗出京,清廷也明宣谕旨,宣告法人罪状。战云弥漫之际,左宗棠也极力主战。这时左在枢府,同列诸大臣,以左怙功偏执,想把他调开,慈禧遂任左钦差大臣主持闽省军务,以福州将军穆图善、漕督杨昌浚充帮办,内阁学士张佩纶充会办,兼船政大臣。召詹事何如璋还京,并命左宗棠驻兵闽浙交界,相机调度。这是当时东南所布置的棋子。及法舰攻毁江苏之长门炮台,将进攻吴淞口,因曾国荃戒备甚严,便转向闽海。张佩纶适当其冲,何如璋尚未卸任,自然也脱不了责任。

罗惇曧的《中法兵事本末》载张佩纶《奏报法船入马尾疏》中,对当时两军情势亦有叙述,谓“六月下旬,法船常有十二、三艘出入。”并称“臣密调诸将,以兵不厌诈,水战尤争呼吸,而诸将枕戈待旦,多者四十余日,少亦二三十日,均面目枯槁憔悴可怜;加以英美来船,与法衔尾,奇谋秘策,不可复施。臣知不敌,顾求援无门,退后无路,唯与诸将忠义相激劝而已。前月二十八日及本月初一日之电报可覆按也。当六月下旬,美提督晤何如璋,以调处告,税务司贾雅格函告督臣。又有其提督领事欲调处之说,其辞甚甘,其事则严,臣亦知其意,而无如与国牵制何?初一、二日大雨如注,风势猛烈,初二日子夜,初三日黎明,臣以手书饬诸管驾,相机合力,有初三风定,法必妄动之语,未刻,而法人炮声作矣。臣一面饬陆车整队,并以小炮登山,为水师相应,一面与何如璋各升山巅观战。……”张所奏的话,自不免多所文饰,尤以“分途逃遁”反为“升山巅观战”,为免罪地步。但当时敌我势力悬殊是实,各帝国主义者,自恃船坚炮利,要想“瓜分”这“落后地区”,和法船错杂碇泊,以及佯为调处等等,均不无隔岸观火或趁火打劫之狡谋,这一仗败是注定了的。张佩纶平时以之责人,轮到自己头上,便不能不背上这个黑锅了。

沃丘仲子记张佩纶,云“张初数弹合肥,合肥以五千金将息,且属吴挚甫(汝纶)为介,张李遂交欢。至闽事之败,实承合肥意旨,谓中朝主和,乃有此覆。后以女妻之。”这一个说法,把马江之败,说成张佩纶故意怯战熸师,交换人财两得。自非确论。国人不少是打死老虎的英雄,到了失败时,各种揣想推测之词都一齐出笼了。张佩纶革职充发之后,荷戈出塞,以琼儋、柳永自伤;他本工诗,遇景触事,乃恣所发挥,有“子公弃敦煌,恐为遗虏笑。方扬郅支功,宜得长安召。嗟余农偏衣,崎岖事闽峤。未获襄老尸,耻作孙歆报。无赦有新条,懔懔十行诏”等句,又有几首绝句诗,也写得极好,如:


“名声缰锁谁羁络,勋业彤旅亦等闲。便借筑岩成大隐,敕儿家事莫相关。”

“流传臣亮街亭表,天鉴春秋督咎心。未学凤雏轻一死,平生梁父恨孤吟。”

“绛侯不解结袁丝,刘柳从来善退之。恩怨一心何足校,群公平贼是匡时。”

“熏尽牙香典赐裘,椰冠学士配军头。故人书到浑无酒,寂寞溪山感触游。”


佩纶在关外所作各诗,均颇剽健,所谓精悍之色,犹见眉宇,与凄婉得江山助者,兼而有之,自称是“东坡人厄我天穷”。他元配朱修伯之女死后,继娶边宝泉之女,在佩纶谪戍的次年,病殁京邸,他在居庸闻讯伤悼之极,有“断肠魂销未死前,更无人处有啼鹃。浮云幻尽三年态,朝露虚留一梦缘。耿耿望夫真化石,深深埋玉早成烟。衾裯动郁山河恨,傥结来生更惘然。”之句。

清廷对张佩纶马江偾事,原只想把他们议处了事,如前面所述,督办军务的是左、杨诸人,张不过是会办。次年光绪乙酉,醇王奕对邓承修曾说:“去年朝廷派张佩纶到福建,原为外间督抚奏报不实,总是粉饰,欲得破除情面之人,使之有所顾忌,非要他去打仗也,伊办事固不要,闻人所控亦多出自于私憾。……”因为清廷欲平闽人之愤,所以叫他往关外走走。而慈禧召见邓承修时也谈到闽事,并说:“朝廷吃亏在无水师,决难争胜,不独马江之败为然,即刘永福之败,亦系江水暴涨,不能立脚,法国轮船驶入遂败退;且基隆、澎湖岌岌,声息不易通,台防危在旦夕,不得不作此收场。……”总还算明白,所以张佩纶在关外时,廷旨“张佩纶无庸察办”,不久准其纳赎归来。

沃丘仲子说合肥赠金事,无可征,而佩纶于赐还之后,入李幕司文案,确曾与吴挚甫共事。至于李小姐因何而获“孟光接了梁鸿案”?据传:某日,鸿章患感冒,延佩纶入室内谈话。他偶在案头,见有诗稿系吟马江事,诗为“鸡笼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岂宜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焚车我自宽房管,乘障谁教使狄山。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论才宰相笼中物,救敌书生纸上兵。宣室不妨虚贾席,玉阶何事请终缨。豸冠寂寞丹衢静,功罪千秋付史词。”情词悱恻,议论和平,佩纶看着,不由他不感动得泪下。询知是合肥幼女,继室赵夫人所生,敏丽能诗,年甫二十,合肥嘱他留意择婿,佩纶问才学地位如何?合肥说:“像你这样,便好。”佩纶便即跪下,自陈丧偶,便向求婚,合肥冷不防这一着,只好答应了。

据传:李鸿章许配之后,张佩纶出来和众人说了,消息传到后衙,那赵夫人极力反对,曾哭骂李鸿章为“老糊涂虫”说:“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不成,低不就,千拣百拣,这会儿倒许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这事总是休想!”

夫妇争嚷不休,那祖玄小姐,听见两老为她怄气,闹得大了,便出来劝她母亲,说:“妈!别要气苦,爹爹已经把女儿许给了姓张的,哪能再改悔?况且爹爹为女儿择婿,才学第一,革职要什么紧?女儿决不怨爹妈的。”赵夫人见女儿肯了,也只得罢了。不久,这个“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芸”的侯相掌珠,便下嫁佩纶,婚前合肥为他捐了三命顶戴的道衔;结了亲之后,妆台画眉,绮窗斗韵,情好綦笃。一来文字知己,再是经过困阻而后成婚,特别觉得甜蜜异常。但鸿章的两子经方、经迈,都和佩纶不睦,无时不想把他撵走,樊樊山《致张之洞书》中曾说:“受业过津,与丰润倾谈两日,渠虽居甥馆,迹近幽囚,且郎舅又不相和,不婚犹可望合肥援手,今在避亲之列,……绝可怜也。”其后经方密托天津海关道转请御史端良,劾张佩纶“居北洋幕中,妄干公事”。佩纶和李小姐不得已偕同移居南京,买了故靖逆侯张勇旧宅住下,改园名曰“驯鸥园”。这地方以后即为国民政府立法院所在地。他本来有书癖,这位李祖玄小姐,又拿出她奁金,遇有善本便买,缥缃插架,尽是宋元椠本,红袖添香,乐胜画眉。他寄友诗有“……好拥皋比开朴陋,愿凭英武报平安”、“袖中合有屯田策,懒向辕门更纪勋”句,亦可见他此时的心情了。

以后,张之洞继督两江,这个人是会做官的,因朝中对佩纶没有好感,为避免嫌疑,叫人向佩纶示意,愿修葺苏州的拙政园,请他移家。佩纶怫然说:“他自做他的总督,我自住我的南京,何必不容我这一个废员?他不来看我,由他!”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佩纶在南京病死,陈弢庵入江痛哭,有句云:“雨声盖海并连江,迸作辛酸泪满腔。一酹至言从此绝,九幽孤坟孰能降。少须地下龙终合,孑立人间鸟不双。徒倚虚楼最肠断,年时期与倒春缸。”


张佩纶娶李鸿章女是续弦,李义山也是。佩纶幽囚余生,毫无政治前途,李义山也浮沉下僚。但二人妻子皆能识赏诗人,终不相忒。张佩纶与岳父李鸿章原是政敌,数弹劾李;后来入司李幕,娶李祖玄,遂引来谣言臆测,亦与李义山相似。据徐复观说,李义山与王茂元儿子王瓘等不睦,南游江乡,即系为王瓘谗言排挤而去;张佩纶之与李鸿章子李经方、李经迈不合,经方且托御史奏劾他,也仿佛类之。张亦诗人,千古文人际遇之相似,再也没有如此巧合的了。

可见诗人之入仕途,原也可有此一格,只不过义山遭遇特酷罢了。因为张佩纶际遇虽与李相仿,但张有霸气。庚子乱后,慈禧于西安行在设政务处,奏派张为提调总会办。然当时行在政务大臣是王文韶、瞿鸿机,于式枚、孙宝琦会办。瞿与张本属同年,但早年出任学差,不常在都,声望并不及张,其余诸人张更看不起。所以他拟了辞电,请陈夔龙代达荣禄,其中有“佩纶不敏,亦曾近侍木天,忝居九列,岂能俯首王瞿,比肩于孙”等语。这就不是义山所能说的话了。

义山从正九品起官,徘徊数十年,才好不容易补了个太学博士,属正六品上阶的闲差,最后仍不免槖笔入幕,远赴四川,俯仰由人,一辈子以笔墨供奔走。木天九列,在李义山,只能以想象得之。所以他常将朝廷譬为天堂阆苑,必须有天梯才能攀登。(如《玉山》诗:“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何处更求回日驭,此中兼有上天梯。珠容百斛龙休睡,桐拂千寻凤要栖。闻道神仙有才子,赤箫吹罢好相携。”)政治对李义山来说,有很多的屈辱,但也充满期待,因从没有真正尝过权力的滋味,也就没有实现他对政治的理想,所以更无法如张佩纶那样淡然舍去,“懒向辕门更纪勋”了。这是生命形态、个人气质及出身条件之不同使然,但却显示了李义山比张佩纶更像一个政治人。政治在李义山的生命中实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是他兴奋、哀伤、嗟怨、彷徨的主要原因。

这样一位政治人,怎么会犯上那么大的“错误”,娶了另一派系政敌的女儿呢?是他不够警觉吗?抑或“英雄无奈是多情”,因为对爱也有所执著,故不得不自陷于此一困局呢?

功罪千秋付史评

李商隐《马嵬二首》云: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路人报晓等。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第一首是对唐明皇杨贵妃故事进行政治性批判,认为二人的爱情,不但倾国,也毁灭了自己。著语甚重。可是第二首却能站在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本身来考虑:他生未卜,徒闻海外,对这一份不能圆足的爱情,深致叹惋。身为皇王,不能保其妻子,远不如一个老百姓,更点出了政治人物无法兼顾爱情的隐痛。这就是“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了。

唐人评史多持第一种观点,如杜甫咏马嵬,即称赞玄宗能毅然割舍此情(他甚至认为这是孽。情的问题在杜诗中其实从来不存在),不愧圣王,所谓“中路诛褒妲”。刘禹锡也说:“六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郭畋更指出马嵬赐死杨贵妃:“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这样的观点,不只是说说而已,据《唐语林》卷七载:“宣宗时,越守进女乐,有绝色。上初悦之,数日锡予盈积。忽晨兴不乐,曰明皇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敢忘?召诣前曰:应留汝不得,左右奏:可放还。上曰:放还我必思之,可赐鸩一杯。”这个故事,我们以为是残忍的。但传述者并无批评之意,甚至以此为“圣明天子事”,为什么?

写《连昌宫词》的元稹,在词中大骂:“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做疮痏。”又在自传性作品《会真记》中叙述自己为什么拋弃崔莺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他们的口吻多么像啊!

李商隐在许多时候,也有同样的口吻,因为他彻底明白政治生涯中爱情的确可能是祸水。对于秉国者为了女人而丧身亡国者,他毫不吝啬地给予讥嘲,像《北齐二首》就说:“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巧笑堪知敌万机,倾城最在着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他批评陈后主、隋炀帝等,也都是站在这个立场上发言。

然而,对于在政治行为中被牺牲的爱情,李商隐却又不能漠视,他虽不能直指唐明皇“江山情重美人轻”(袁枚语),但《马嵬》第二首,实已表达了极深沉的喟叹与感伤。这就像白居易的《长恨歌》。长恨之恨根何在?就在七月七日长生殿的爱情密誓,于现实政治条件下被摧残了。爱情带来了战争,战争又殄灭了爱情。长恨之恨,不只是唐明皇与杨贵妃两人爱情不能圆足的恨,更点出了政治与爱情永恒的对决。因此白居易既要批判“汉皇重色思倾国”,又不得不哀“此恨绵绵无绝期”也。

由《马嵬二首》,我们可以晓得李义山对政治现实环境中爱情的处境,是深有体会的。而此一体会又与其历史判断相涵。不但马嵬,就是论北齐,北齐可论之人与事甚多,如王船山《读通鉴论》评北齐之亡,便只分析它与陈朝的关系,并不曾像李义山那样,谈到女人的问题,并以嬖娈女子为北齐灭亡的原因。可见义山对历史的观察,自有其特殊关切点,故其论七夕,言“当时七夕笑牵牛”,就与黄仲则所谓“桂堂寂寂漏声迟,一种秋怀两地知。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中宵。……”云云,大不相同,其中当有诗人自己特殊的情怀和观点在。

这种情形,一如陈寅恪的《十年》诗:“赢得青楼薄幸留,十年梦觉海西头。擘合金钿缘何事?换羽移宫不自由。夜永独愁眠绣被,雨寒遥望隔红楼。当初一誓长生殿,遗恨千秋总未休。”字面虽多用李义山和白居易诗,但悔居海西,意中当有一海东某地与之相对,所以说雨寒遥望、夜永独愁,只能寄托遥远的向往,这就不再是什么爱情与政治的纠葛,而是陈寅老政治的讽喻,对他自己留在大陆的感伤。由这种对比,我们便能晓得李义山所关心的是什么了。这样的关切,难道他没有自抒牢愁的成分吗?会不会是对于那发生在他身上的政治与爱情冲突,他也有浓重的无奈与感伤呢?《马嵬二首》上责其事,下哀其情,他不能如杜甫、元稹那样斩钉截铁,仅取一端,是他个人的人生矛盾。而对后世评价李商隐的人来说,这爱情与政治之间的问题,也很难论断哩!

(《国文天地》月刊四卷七期,198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