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牢笼(詹明信)
“把语言作为模型!按语言学的方式把一切再细细梳理一遍!”早期詹明信马克思主义批评以及整个詹明信批评理论的核心在《语言的牢笼:结构主义和形式主义批判》(1972)中得到了最透彻的表露。詹明信早期选择形式主义作为批评对象,并不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批评最容易从形式主义下手,而是由于詹明信力图通过自己严密、客观、在一定程度上富有同情心的分析树立一种和传统马克思主义批评不同的批评模式。这种批评模式的最大特点,就在于詹明信相信,每一种非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方法都“虽然缺乏哲学说服力却又能激发想象”,可以为马克思主义分析所用。
詹明信:《语言的牢笼》(1972)
把语言作为模型!按语言学的方式把一切再细细梳理一遍!奇怪的倒是过去竟不曾有人想到过这样做,因为在构成意识和社会生活的所有因素中,语言显然在本体意义上享有某种无与伦比的优先地位,尽管这种优先地位的性质尚待确定。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说这样来描述结构主义事业等于承认它又回到了哲学史上的老问题,回到了马克思之前,甚至是黑格尔之前的那些思维困境和伪问题中,我们今天对此本已无需再操心。不过,正如我们下面要在本书中看到的那样,这种意见对结构主义的根本矛盾来说较为中肯,而对其具体工作却不尽然。后者以大写的语言的组织和状态为其内容,提供出一批新的材料,并以此把老问题以新的、未曾预料过的方式重新提出来。因此,以思想观念为理由把结构主义“拒之门外”,无异于拒绝把当今语言学中的新发现结合到我们的哲学体系中去。我个人认为,要对结构主义进行真正的批评,就需要我们钻进去对它进行深入透彻的研究,以便从另一头钻出来,带出一种全然不同的、在理论上更令人满意的哲学视角。
文学批评家科林伍德(1889—1943)
这当然不是说结构主义的根本出发点,即把语言模式放在首位,和我们即将谈到的思想困境毫不相干,因为这一出发点虽然有特色,却同样有任意性,而且由此产生的思想方法也不可避免地要承受对自身起作用的前提进行一番最终的、痛苦的、置疑性的探究。
这里我们不禁想起苏格拉底之前的思想方法自相矛盾之处。这种思想试图找出构成这个世界的唯一元素,例如水或火,结果却发现水或火本身的构成又必然是另外一种类型。毫无疑问,今天当我们说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历史的、经济的、情欲的或者是语言的时候,我们的意思不是说所有的现象的骨骼血肉就是以这些东西为原材料构成的,而是说可以用这些不同的方法对它们加以分析。
然而,这样说也会产生类似的矛盾。我们总以为把语言学的方法用于文学研究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从本质上说文学本身就是一个语言结构。但是老的文体学,也就是施皮策和奥尔巴赫,或者是稍近的J. P.理查德的那种文体学,在作品本身的文字结构上所下的功夫反而更多。最后我们只能得到这样的结论,即把文学作品视为语言系统实际上只是在使用比喻。
这种辩证意义上的颠倒在语言结构的外缘也有所表现。譬如我想到了格雷马斯的例子,他把结构语义学的研究对象说成是一种语义效应;似乎在把一切语意当作研究对象之后,我们就再也无法从指意本身上谈论语义,最后不得不置身于语义这个领域之外,才能确定它们之间在形式上有哪些共同之处,而不论其内容是什么。结果,作为内容的表达反而要以印象作为其形式;到头来,明明是智力结构的理性问题,我们却只好用“感觉如何”这类话来思考它。
我认为,用语言模式或比喻的更为深层的理由必须到是否具有科学性或是否代表科技进步这些争论以外的其他地方去寻找。它就在当今所谓发达国家的社会生活的具体性质之中。这些国家给我们展现了这样一幅世界图像:在那里,原本的自然已不复存在,而各种各样的消息和信息却达到了饱和;这个世界的错综复杂的商品网络可以看成是一个典型的符号系统。因此,语言学成为一种方法和我们今天的文化成为一场有系统的、支离破碎的噩梦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层次的对应联系。
我的计划是对这两股流派做一个概括的介绍,同时也可以说对它们的基本方法做一番批评。毫无疑问,这一定会同时招致支持者和反对派两方面的攻击。这当然是指结构主义的支持者和反对派,因为形式主义如今还有反对者吗?还有支持者吗?我的这一批评不打算对细节问题评头论足,也不准备对相关的著述做出褒贬,而只想把作为完整思想体系的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中科林伍德会称之为“绝对前提”的东西拿出来亮下相。这样,这些绝对前提便可以不言自明,并且像所有这类基本前提或基本模式一样,由于特别重要,不能简单地加以全盘接受或全盘否定。
我必须一上来就对我要进行的述评加以说明,并把真正的历史和某些结构主义者一贯坚持的历时性思维之间的区别作为自己的观点。这一点大家在下面将会看到。本书中我的指导思想和自始至终的任务是澄清索绪尔语言学提出的共时方法和时间与历史本身的现实之间可能发生的各种关系。这种关系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像在文学分析领域中那样不合情理,而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正是在这一领域取得了极有实质性和最持久的成就。我指的是从什克洛夫斯基和普洛卜到列维-施特劳斯和格雷马斯的一系列对叙事结构所作的分析。当然,所谓不合情理指的是某种共时方法竟能对思维赖以观察随时间而发生的变化和事件的形式提出如此丰富和如此富有启发性的见解。
假如能够更深入一步又会怎样呢?在他们生活的时代背景下,形式主义者(并非完全由于斯大林主义的压力)如果不到其他地方谋生,就转向历史小说和电影,变成了很难说的传统式的文学史家。读者将会发现,形式主义者们把文学史当作变异的看法在哲学上是不尽如人意的,但却能够激发人的想象。
说到结构主义,谁又能说像列维-斯特劳斯这样一位思想家没有对我们的历史观产生影响呢?有了他,卢梭那些似乎早已过时的关于自然状态和社会契约的思想才再次风行起来;有了他,人们才能在令人窒息和矫揉造作的文明社会中重新对文化的起源进行思考。本书中,我们想提出这样一个看法,即如果结构主义有什么基本的和专门的研究领域的话,那么靠一种新的、非常严密的方法,这个领域很可能在思想史中找到。
总之,当我们说共时方法无法从理性认识上充分解释历时现象的时候,并不等于说我们不能通过这些方法提高对历时性神秘性的认识。我们已习惯于把时间性看成是天经地义的;然而,当什么都是历史的时候,历史这个概念本身似乎也就失去了意义。也许这就是语言模式最基本的价值:即重新激发我们对时间这一基本要素的强烈兴趣。
俄苏形式主义批评家普洛卜(1895—1970)
(王育平 译)
关键词
语言(language)
语言模式(linguistic model)
共时/历时(synchronic/diachronic)
比喻(metaphor)
大写的历史(History)
关键引文
1.因此,以思想观念为理由把结构主义“拒之门外”,无异于拒绝把当今语言学中的新发现结合到我们的哲学体系中去。我个人认为,要对结构主义进行真正的批评,就需要我们钻进去对它进行深入透彻的研究,以便从另一头钻出来,带出一种全然不同的、在理论上更令人满意的哲学视角。
2.这些国家(发达国家)给我们展现了这样一幅世界图像:在那里,原本的自然已不复存在,而各种各样的消息和信息却达到了饱和;这个世界的错综复杂的商品网络可以看成是一个典型的符号系统。因此,语言学成为一种方法和我们今天的文化成为一场有系统的、支离破碎的噩梦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层次的对应联系。
3.我的这一批评不打算对细节问题评头论足,也不准备对相关的著述做出褒贬,而只想把作为完整思想体系的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中科林伍德会称之为“绝对前提”的东西拿出来亮下相。这样,这些绝对前提便可以不言自明,并且像所有这类基本前提或基本模式一样,由于特别重要,不能简单地加以全盘接受或全盘否定。
4.我们已习惯于把时间性看成是天经地义的;然而,当什么都是历史的时候,历史这个概念本身似乎也就失去了意义。也许这就是语言模式最基本的价值,即重新激发我们对时间这一基本要素的强烈兴趣。
讨论题
1.詹明信是以什么方式批评结构主义和形式主义的?
2.你认为是否一切批评理论都应当像詹明信所说的那样向“历史的四面来风”敞开自己?
3.结合詹明信独特的马克思主义批评方法,讨论如下的说法:“要对结构主义进行真正的批评,就需要我们钻进去对它进行深入透彻的研究,以便从另一头钻出来,带出一种全然不同的、在理论上更令人满意的哲学视角。”
4.“某种共时方法竟能对思维赖以观察随时间而发生的变化和事件的形式提出如此丰富和如此富有启发性的见解。”这是引起詹明信研究形式主义的问题。讨论“问题意识”在文学研究中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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