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论(威廉姆斯)
雷蒙德·威廉姆斯(1921—1988)生长于威尔士的一个工人家庭,毕业于剑桥和牛津大学,一生致力于英国文化的研究与批评,发表过六百余篇论著。威廉姆斯是英国最重要的一位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和文化理论家。他抛弃了庸俗马克思主义,将经济基础的作用重新解释成一种对社会和经济活动产生既强大又微妙的影响力。威廉姆斯对一些马克思主义的概念进行了重新定义,如“决定论”(1978),将文化再现为一种动态过程和表意系统。通过文化唯物主义的批评方法,威廉姆斯希望诸如文学和评论之类的文化体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和资本主义意义系统、价值观念以及劳动分工系统的同谋关系,从而有助于进行一场“漫长的革命”。
威廉姆斯(1921—1988)
在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中,没有比“决定论”更难理解了。马克思主义的反对者认为,马克思主义不可避免地是一种简单化的、决定论的理论,因为它认为任何文化活动本身都不具备真实性和意义,只能被看作先在的、主导的经济内容抑或一定的经济地位和经济状况所决定的政治内容的直接或间接表达。从二十世纪中期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来看,这种描述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滑稽戏仿。虽然可以有把握地说它已经过时了,但不可否认,这一看法尽管有些差强人意,仍源自一种常见的马克思主义。在那种马克思主义和最近的马克思主义中,有很多对决定论的阐释,类似于恩格斯给布洛赫的信中那样,或者更激进一点,如当代提出的“多重决定论”(一个涵义深奥的英语单词,指的是由多种因素决定)。其中有些修正已经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初衷,转而追求一种与其他层面上的决定论复合,如心理学(一种经过修正的弗洛伊德主义)、精神或者是形式结构(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这些阐述和修正自有其弱点,但也受到反马克思主义者的欢迎,因为反对者们总是试图避开马克思主义的挑战,或者干脆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无关主旨的教条。因此,认识到这种挑战过去和现在究竟是什么至关重要。没有决定论概念的马克思主义毫无价值,而负载太多决定论概念的马克思主义又会很难前进。
追根到底,“决定论”指的是“设定界限”或“设定限制”。这个词的延伸种类繁多,且常应用于很多具体过程的分析中,但最有争议的解释就是为某一活动设定界线从而停止其活动。作为一种概念,决定一种计算、一种研究或者是一个租期相对来说并非难事。权威做出某项决定起初容易,但往往导致后来的很多难题,因为这一决定是由一种外在于特定活动的因素所做出的,而这种因素又将决定或解决这个特定活动。“外在性”的意义在“决定论”的发展中很关键,因为往往是外在于活动过程的某种力量(上帝、自然、历史等)决定着活动的结果,而活动主体的意志或愿望对此无能为力。这是一种抽象决定概念,区别于一种表面上类似的决定概念,即某一过程的重要特征或者其组成成分的性质决定(控制)它的结果:其特征和性质被称作“决定因素”。抽象的“决定作用以及上帝的先知”(丁道尔),到了尤其是自然科学领域,便成了基于对过程本身及其组成成分内在特点的精确把握之上的“决定条件”或“决定规律”。抽象决定概念预设动作的参与者无能为力(或力量绝对有限),“科学”决定概念预设特性的不可改变或者相对稳定,变化源于外在条件和特性组合的改变,这些改变能够被发现,所以可以预料。
马克思主义的决定论,至少在其第一阶段,看上去和这种“科学”概念相一致:
在社会生产过程中,人类会进入确定的社会关系,和人的意志不可分割,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个必然的发展阶段……(SW, i.362)
马克思的“bestimmen”概念译成英语为“definite”。在这种意义上,现存的物质生产阶段及其相应的社会关系是“固定的”。
人类所能支配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人类的社会条件……(GI,18)
从环境决定这个角度不难理解马克思主义强调经济的“铁的法则”即“绝对客观条件”,并视其为一切的根源。这一影响广泛的阐释认为,马克思主义发现了一个外在、客观的经济体系的规律,一切都会或早或晚、直接或间接地遵循这一规律。但是这并不是唯一的理解方式。如果考虑到“进入”(enter into)“所能支配的”(accessible to),我们同样有理由强调这一进程中特定时刻的客观条件的主导。在实践中,这一理解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主张。在给布洛赫的信中,恩格斯略带辩解地写道:“我们自己创造历史,但首先,这个历史有确定的前提和条件”。和另一理解方式不同,这一论断肯定了直接力量的作用:“我们创造自己的历史”。那些“确定的”、“客观的”前提和条件就是这一力量的限定条件:事实上,“决定”即是“当时确定的界限”。
这种意义上的“决定”和整个过程中内在的、可预见的规律的“决定”的根本不同之处不难理解,但常因“决定”一词的意义含混而难以捕捉。关键问题在于,“客观”条件在多大程度上被视为“外在的”。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定义,客观条件是并且只能是人类在物质世界活动的结果,这样,真正的区别就在于历史客观性和抽象客观性的区别。前者是某一特定时刻人类生长于其中的条件,因此是人们“进入”的所能支配的条件;而后者指的是“决定”过程“不随主观愿望”而改变,不是因为他们历史地继承了这一特性,而是在绝对意义上他们无法控制决定过程;他们只能试图理解并以此来指导自己相应的行动。
抽象客观性是后来广为人知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论”的基础。这一概念作为一种政治或哲学原则毫无价值,但是需要我们历史地加以理解。需要抽象决定概念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大规模的资本主义经济活动。在这一活动中,除了马克思主义者,更多的人们认为,历史进程的控制是他们力所不及的,这种控制至少在实践上说外在于他们的意志和愿望,因此,他们认为进程受控于其自身“规律”。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一种批判性的、革命的学说在实践中和这一理论层面上变成了一种被动和物化形式,为抵制这种倾向,另外一种决定论开始起作用。
也就是说,抽象决定概念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被决定了。它是一种以其自身对历史局限性的经历为条件的反应和阐述形式,忽略了“决定性的”自然法则和“决定性的”社会进程之间的关键性区别,这部分是由于语言混乱造成的,部分出于特殊的历史经验。将这二种知识都描绘为科学则更加强了这种混乱。但是,由此是否能够把“决定”复原为对“客观限制”的体验?作为一种否定意义,这一观点至关重要,曾被马克思反复使用。新的社会关系及贯穿其中的社会活动可以被设想,但只有某一生产方式的决定性限制在实践中被超越时才有可能通过社会变革成为现实。例如,浪漫主义实现人类解放的理想和主导的资本主义之间现实中的相互作用的历史就是如此。
但是,单单这样说有可能陷入一种新的被动和客观主义模式,正如恩格斯所经历的:
历史事件……或许可以……被看作某种力量的产物,这种力量作为一个整体不知不觉地、毫无意志地起作用。因为,个人的意愿会被别人所阻,最后出现的就是根本没有人祈愿的东西。
这里,社会就是客观化的(无意识无意志的)总过程,唯一可能的替代是“许多个人的意愿”。但这是一种资产阶级的社会图景。这种社会图景的一种形式后来发展成弗洛伊德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合成体的真正基础;不无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合成体居然是经济主义和经济决定论的主要反对者。社会,无论是一般意义的社会还是具体到“资本主义社会”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和文化形式”,都被视为一种主要的否定力量,其来源都是将决定论理解为设定界限。但是,“社会”或“历史现实”不可能以这种方式从“个体”或“个体意志”中抽象出来。如此的概念分离只能导致一种异化的、客观主义的、不知不觉地运作的“社会”,以及把个体理解为“先在于社会”甚至“反社会”。如此一来,“个体”或“个例”成为积极的社会附加力量。
这是整个决定论概念的关键所在,因为在实践中决定不仅是设界,也是施加一种压力。事实上,英文“determine”恰好有这一层含义:决定或者下定决心做某事也是一种意愿和目的行为。在整个社会进程中,肯定意义的决定或许会被个人所经历,但总是以社会行为、常常是特定的社会形式出现。它和表现为限制的否定决定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虽然它作为一种反限制的动力非常重要,但不仅于此。至少,这种力量也往往来自于既定社会模式的形式和惯性,事实上,是一种要维持和更新其自身的难以抗拒的冲动。同时,这一点至关重要,它也是挟带其尚未实现的意向和要求的新形式所带来的压力。因此,“社会”从来不只是一个束缚个人和社会实现的“死的外壳”,同时也是一个强有力的构成过程。其强制力既有政治、经济、文化形式表现,又被内化为个人意愿从而充分实现其“作为一种构成要素的性质”。作为限制和驱动的复杂互动过程,整个这一套决定概念存在于且仅存在于整个社会进程中,而非存在于任何抽象的“生产方式”或者“心理过程”。任何孤立出自足的范畴,把这些范畴看成可以施加控制力的或可用来进行预测的,并据此把决定概念进行抽象,都是将具体的决定因素之间的相互联系即真正的社会进程神秘化。这种真正的社会进程在主体缺省时是一种被动的、客观化的同时又是积极的、有意识的历史经验。
“多重决定论”的概念试图避免孤立出自足范畴,同时强调实践的相对独立却又互相作用。它最积极的形式承认多种力量而不是孤立的生产方式或生产技能的力量,进而认为这些力量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有机联系在一起,而非是某个理想整体中的单个,或干脆当成毫不相干的单个因素。这种积极意义的多重决定论对于理解真实的历史情境以及实践的真正复杂性最有作用,也有助于我们理解“矛盾”和一般形式的“辩证法”。如果没有多重决定论,这种辩证法会被轻易抽象为理论上孤立的(具有决定意义的)情境或运动,按照某种(决定论的)法则自行发展。在任何社会整体中,各种实践(实践意识的表现形式)的相对独立性和相对不平衡性以促动和限制的方式,作为决定因素影响着实践的实际发展。但这个概念也有艰深之处。弗洛伊德以此来说明一种症候的多重因果结构:类似于法兰克福学派的辩证形象。某些理论运用中仍可见这一根源的痕迹(例如,阿尔图塞在马克思主义中介绍了这一观点,但他没有将其最积极的因素用于自己关于意识形态的论著)。和“决定论”类似,“多重决定论”也可以被抽象成为一种结构(症候),这一结构以一种复杂的方式按照内在结构关系去“发展”(形成,维系,崩溃)。作为一种分析方法这常常行之有效,但是对结构的孤立会将侧重点转移,离开真正的实践和实践意识:“实践活动……人在实践中的发展过程。”任何对决定或多重决定结构的绝对客观化会更严重地重复“经济主义”的错误,因为这会包含(常常带着一种傲慢)所有活生生的、实际的和构成不均衡的以及正在构成的经验。不论是“经济主义”还是另一种结构主义,犯这种错误的原因之一就是对“生产力”本质的错误理解。
(王育平 译)
关键词
多重决定论(overdetermination)
历史客观性/抽象客观性(historical objectivity/abstract objectivity)
决定因素(determinants)
经济决定论(economic determinism)
相对独立性(relative autonomy)
个人意愿(individual wills)
关键引文
1.没有决定论概念的马克思主义毫无价值,而负载太多决定论概念的马克思主义又会很难前进。
2.需要抽象决定概念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大规模的资本主义经济活动。在这一活动中,除了马克思主义者,更多的人们认为,历史进程的控制是他们力所不及的,这种控制至少在实践上说外在于他们的意志和愿望,因此,他们认为进程受控于其自身“规律”。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一种批判性的、革命的学说在实践中和这一理论层面上变成了一种被动和物化形式,为抵制这种倾向,另外一种决定论开始起作用。
3.同时,这一点至关重要,它也是挟带其尚未实现的意向和要求的新形式所带来的压力。因此,“社会”从来不只是一个束缚个人和社会实现的“死的外壳”,同时也是一个强有力的构成过程。其强制力既有政治、经济、文化形式表现,又被内化为个人意愿从而充分实现其“作为一种构成要素的性质”。
4.任何孤立出自足的范畴,把这些范畴看成可以施加控制力的或可用来进行预测的,并据此把决定概念进行抽象,都是将具体的决定因素之间的相互联系即真正的社会进程神秘化——这种真正的社会进程在主体缺省时是一种被动的、客观化的同时又是积极的、有意识的历史经验。
讨论题
1.讨论威廉姆斯的论断:“没有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毫无价值,而负载太多决定论概念的马克思主义又会很难前进。”
2.威廉姆斯对决定论的解释是什么?他的这个解释和通常对这个重要却常常引起争议的概念的理解有什么不同?
3.解释“多重决定论”。讨论威廉姆斯的观点,即经济基础决定论应当是一个复杂的概念。
4.按照威廉姆斯的解释,“经济基础决定论”里包含了客观因素,也包含有主观因素。论证一下,他的这种提法是否站得住脚。
5.本文发表于1978年,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讨论为什么威廉姆斯要突出人的主观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