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小品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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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读书处

又读木心的《塔下读书处》,在拥挤的电车上。它是《即兴判断》一书中的第二篇。如果没有记错,第一次读它距今恰好三十年。1984年某一天,在唐人街买了纽约出版的《美洲华侨日报》,站在市得顿街的十字路口等绿灯那阵,打开翻至副刊,这一篇差不多占了整版。干脆不走,躲在杂货店前的帆布篷下读起来。木心,何方神圣?全新的文字,全新的文路,套用古人说法:读之有如被人“一棒打昏”,好久才缓过气来。一边走路一边把版面颠过来倒过去,仿佛字里行间隐藏天机。坐在纳山公园的长椅上,又看了两遍。抬头,别名“金字塔”的泛美保险公司大厦的白色尖顶微微倾斜,支撑着瓦蓝的天。

木心的读书处在老家浙江乌镇,“塔下”指的是“我家后门一开,便望见高高的寿胜塔,其下是‘梁昭明太子读书处’”。这一篇写的,是他少时借读亲戚茅盾先生藏书的始末,从极丰富的藏书(其中一些,“版本之讲究,在中国至今还未见有超越者”)中他知道,“茅盾在圈点、眉批、注释中下的工夫,茅盾的传统文学的修养,当不在周氏兄弟之下”。带及和这位左翼作家领军人物的交往。当年,此文最吸引我的,是这样的思考:“《幻灭》《动摇》《追求》时期,仅是个试验。《子夜》时期,成则成矣,到头来远几步看,那是一大宗概念的附着物。《腐蚀》时期,茅盾渐臻圆熟,然而,后来呢,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应是创作黄金期,却搁笔不动,直到日薄西山,才赶写回忆录。”

今天,在电车的座位上,埋头读完,第一次读它的感觉回来了,那是带余甘的苦涩,咂砸嘴,这滋味从心头转至舌头,最后变为一丝嘲弄的笑,黏着唇角。思绪从一代左翼作家的命途回到“读书处”。才十四五岁的少年木心在乌镇耽读茅盾的藏书之际,“盘旋空中的是日本轰炸机,四野炮声隆隆,俄而火光冲天”。此刻,电车停站,上来两位残障人,一老一少,在我前面的长椅落座。似乎都是哑巴,老的木讷,少的对着老的不停地做“吃”的手势,老的不回应,少的咿呀地嚷,含混不清,手更急促地比画,连我都懂了,他饿了,问去哪里找食物。我的视线离开木心的文字,注视着这位率性的青年人。他虽然器官残缺,但无疑是车上乘客中最少机心的。在母国九死一生的木心先生,漂泊到纽约,才能回首乌镇的读书处,在文学梦发轫的所在凭吊最初的纯情。如此说来,在“真”上,木心和少年近似。前者要勘破世俗的虚伪,回到“真”的原点。后者因了先天的原因,封存着“真”。

我微笑着,低下头,读书,《昆德拉兄弟们》、《九月初九》、《游刃篇》……旁边,啤酒肚足有酒桶一般大的流浪汉,把乌黑的手臂裸露,向一位白净青年讲解臂上的刺青。两位老乡在絮絮讨论领福利金的窍门。外部世界嗡嗡然,一似被篱笆挡住的小鸡雏,反而使我在字里行间凝聚注意力。想及近来趁乘巴士和地铁,颇读了几本书,且读出些微心得,在太静的家中,如果不写作,常常抵挡不住电视遥控器、iPad上的电邮、微信、微博的诱惑,哑然失笑。将交通工具当作“上佳读书处”,不单我而然。一位当律师的朋友,在旧金山上班,家在六十英里外,每天费两个多小时坐火车来回。我为他在路上浪费太多时间惋惜。他说,不,书,不管是和专业有关的还是休闲的,这段时间读最得宜,巴不得坐久点呢!

和车上比美的读书处,还有:太平洋之滨,涛声如雪,堆满窗前的“悬崖”酒吧;圣诞节近,人山人海的旧金山闹市里,联合广场铺着三角梅落瓣的石阶;北岸区意大利餐馆设于人行道的座位,树影和云影在书上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