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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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见犹怜

燕燕听了乌骨里关于耶律贤私纳小妃的事情,正欲找耶律贤算帐,谁知才走到一半,就遇上了胡辇。

胡辇对乌骨里是有些警惕的,当她知道乌骨里进宫的时候,以她对乌骨里的了解,她不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乌骨里能主动与燕燕和解,当下急忙赶来,恰在宫门口见着乌骨里,乌骨里又洋洋得意地以好姐姐的姿态将事情说了。

胡辇情知不妙,顾不得责怪乌骨里,忙赶来拦住燕燕道:“燕燕,你别去。”

燕燕看也不看,直接甩开胡辇的手就往前走,胡辇又拉住她,这次终于拉住了燕燕。燕燕瞪着胡辇,胡辇看了燕燕身后,吩咐道:“你们先退下,我和皇后要单独说几句话。”

众侍女一起看着燕燕,燕燕哼了一声,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

见众侍女退到稍远的位置,胡辇才拉着燕燕的手,坐在回廊上,忙道:“燕燕,我知道乌骨里进宫了,我也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刚才我在宫门口遇上她,她全说了。”

燕燕不言不语,只冷笑一声。

胡辇见状急了:“燕燕,你听我说,这时候千万别冲动,别中了人的计,别落人口实。如今主上病重,皇子年幼,群臣不服你摄政。兰哥的事刚刚过去,如果你和主上再为这件事不合,那就又给了那些人兴风作浪的机会,皇家岂不成了笑柄。”

燕燕恼怒地抽回手,咬牙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之前若不是因为兰哥之事,我早就想去质问他了。如今他昏愦至此,连遮掩的能力也没有了,竟闹到外头路人皆知,我再不闻不问,只怕皇家才是闹成了笑柄!”

胡辇一怔,看着燕燕,竟不知道从前无忧的妹妹,如今竟能隐忍至此,再见她怒火冲天的劲儿,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劝她:“你别急,我觉得事情没到这一步。”

燕燕再恼,也要给姐姐面子,当下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胡辇想了想,缓缓道:“什么都不动,把你知道此事的消息泄露给他。我想,主上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如今这件事,不过是仗着你政务繁忙,一时偷欢。既是偷欢,就不能见光。他若是知道你已经知悉此事,我想他一定会做出处理,给你一个交代的。”

燕燕一怔:“交代?”

胡辇轻拍着燕燕道:“去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去花园散散心吧,也消消郁气。或者,去跟孩子们玩玩。你要相信明扆,相信他能够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燕燕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重新站起来,她没有去耶律贤宫中,而是自己慢慢地、沉重地走在御花园中。

她内心讽刺地想,交代,如今她与皇帝之间,居然只剩下交代二字了。难道曾经的亲密无间,曾经的信任有加,都统统没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当年放下与韩德让的感情,她这些年风里雨里、甚至连怀孕生子都不得一刻空闲地忙着朝政,又是为了什么。

她心事重重,胡乱走着,宫人们知她心中有事,也不敢去打扰她。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哪里,只是慢慢走着,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她正想回去,一抬头,却是走到一处陌生处,但闻前面有嘤嘤哭声,听着颇为熟悉,竟是大公主观音女的哭声。

燕燕一怔,走近几步,却见隔着一座假山,有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正抱着观音女坐在那里哄她,就听那人柔声道:“小公主,别哭啊,哭成大花猫就不漂亮了哦。”

观音女向来顽皮,经常避开保姆乳娘偷跑出去玩,这次必也是偷跑出去,就听得她哭道:“疼,疼!”

就见着那宫女拿出手绢为观音女拭去眼泪,柔声哄道:“哪里疼了?乖乖不哭啊,让我看看。”

这声音当真温柔入骨,便是顽皮如观音女,听了这声音也不由地乖乖安坐在她怀中,只指着膝盖说:“疼。”

燕燕带着良哥和其他侍从们从假山后看到了这一切,良哥看到观音女与一个陌生宫女在一起,脸色微变,正要上前。

却见燕燕挥手拦下良哥,摆了摆手。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观音女从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爱惹事的性子,并不会轻易被一个陌生人抱在怀中,可是此时坐在这宫女怀中的时候,竟是一脸乖巧,并无半点素日的任性,反而有一种努力想在这宫女面前表现乖巧亲近的样子。这宫女何德何能,竟能让她的大公主这样听话。

燕燕细看这宫女,但见她一身浅绿宫装,容貌娟秀,眉宇间虽有微愁,但仍然带着浅笑。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温柔似水的气质,燕燕虽然心情浮燥,见了这女子,竟也似消了许多火气。

那宫女撩起观音女的裙子看了看,心疼地道:“蹭破了皮呀。”就见着她跪下来,在观音女膝盖上吹了吹:“吹吹就不疼了。”再拿手帕在伤处轻轻包住,柔声劝道:“咱们先包扎起来,然后去拿药敷上好不好?”

观音女点了点头。

那宫女微笑着摸了摸观音女的脸颊,夸道:“公主真乖,真听话。”

观音女疑惑地看着那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宫女就道:“我叫玉箫,是彰愍宫的宫女。”

正在假山后的良哥只到这话,吓了一跳,忙偷眼看着燕燕。皇帝私纳的小妃,名字就叫玉箫,她又自称彰愍宫的宫女,莫不是就是此人。

但见燕燕听了这话,虽然神情微变,但却还是站在那里不动,只一动不动,看着那宫女和观音女说话。她不动,她身后的侍女,自然也是不敢动的。

就听得观音女道:“你笑得真好看。我去跟父皇说,你来伺候我好不好?”

那宫女玉箫就轻笑起来:“这怕是不行呢。”

观音女天真地道:“那我跟母后说,父皇也听母后的,大家都听母后的。”

玉箫柔声道:“可是,你父皇身体不好,身边也需要人照顾啊。公主不要和生病的父皇抢人好不好?公主如果喜欢玉箫,可以经常来彰愍宫看父皇,那就能看到玉箫了。”

观音女为难地道:“可是母后经常说父皇病了,我们不要随便打扰父皇的。”

玉箫笑道:“父皇虽然有病,可你们都不去看他,他会觉得很孤单、很寂寞的。你们是他的家人,应该要多陪在他身边啊。”

观音女天真的问:“父皇也会寂寞吗?”

玉箫柔声道:“是人都会觉得孤单啊。让公主一个人待着,你会不会害怕呢?”

观音女果然就露出害怕的神情,娇嗔道:“我最怕一个人待着了。”

玉箫柔声道:“你父皇也一样啊。公主多来看看他,他就会多开心一点呢。”

观音女点点头道:“好。那我偷偷地去看父皇,不过,你不能告诉我母后,不然她就知道我没听她话了偷偷出来了。”

玉箫听着也不禁笑了:“好,我不说。”

观音女犹不放心,伸出一根手指道:“那我们拉钩?”

玉箫也陪着她一起指出手指来说:“好,拉钩。”

两人拉完钩,玉箫正准备抱起观音女去找乳母,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皇后到。”

玉箫心头一颤,腿一软,忙放下观音女,自己早伏在地上。

观音女好奇地看看玉箫,扭头看到燕燕带着人从假山后出来,高兴地扑上来叫道:“母后,母后——”

玉箫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燕燕俯视玉箫,神情莫测。

观音女欢乐地跑到燕燕裙边,拉着燕燕的裙角,叫道:“母后,你怎么来了?”

玉箫伏在地上,低着头,紧抿着的唇微微颤抖,泄露出她的害怕。她只能看到一行人的裙角,看到那个镶金锁边的裙角向她移近,感受到那个人在一步步走近她,恐惧似扼住她的咽喉,让她透不过气来。

就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地道:“你抬起头来。”声音比她想象得更年轻,却也更威严。

玉箫颤抖着抬起头来,她用力吸着气,但已经泪流满面,却强自压抑着。她想努力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一切,却又恐惧地不敢面对,泪眼中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燕燕的眼睛看到她的腹部,此时腹部还没有显怀,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低头问她:“你在害怕?”

就见这眼前的女子听到她的话,吓得连忙点头。

燕燕笑了:“怕我吗?”

玉箫正在点头,听到这话,忽然不敢点头,忙摇头,又觉得不对,整个人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观音女怯生生地拉着燕燕的裙子,轻声道:“母后,你把姐姐吓哭了。”

燕燕转头看向幼小的女儿,她眼神稍稍放柔和了些,转而吩咐道:“良哥,把小公主抱走。”

良哥笑着抱起观音女哄道:“大公主,奴婢送您回宫去好不好。”

观音女乖乖地被抱走,还向玉箫招手:“姐姐再见。”

玉箫忙抹了抹泪,看着观音女点头,眼神中有羡慕和柔情。

观音女走远了,燕燕忽然捏起玉箫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玉箫又惊又惧,心里还怀着一丝侥幸,却忽然听得燕燕问道:“你这孩子几个月了。”

顿时一颗心在半空中跌得粉碎,半丝侥幸也没了,玉箫惊恐地看着燕燕,浑身颤抖得无法停下了,脑海里只余一个声音:“她知道了,她会杀了我,会杀了我的孩子。”

燕燕又问了一声,而此时玉箫满心惊恐,竟是没有听到,没有回答。

燕燕长叹一声,放下手,转身欲走。

玉箫惊骇至极,竟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拉住燕燕,求道:“皇后,您能不能,等奴婢生下孩子,再杀了奴婢。”

燕燕扭头,看着这无助的女子,忽然笑了,俯身看着她,道:“我杀人从来不等。”

玉箫怔住了,她用力紧紧咬住下唇,吓得竟是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就见着皇后轻轻地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叹息了一声:“温柔似水,真是我见犹怜!”

玉箫跌坐在地上,闭目待死。

她整个人都在惊恐中,竟是完全不曾听到身边的衣裙拂过,步履渐去。

过了好久,才听到有人叫她,有人推她:“玉箫姑娘,醒醒,醒醒……”

她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有一个素日跟着她的小侍女,她茫然地问:“皇后呢?”

那侍女抹了把冷汗,道:“皇后走了。”

刚才那侍女原是听说皇后来了花园,赶来就想通知玉箫,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见着皇后带着人马来此,吓得远远地躲起来不敢走近,直至皇后走了,这才敢出来叫醒玉箫。

玉箫被侍女扶起,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竟不知是梦是幻,好半日才梦游般地对那侍女道:“你掐我一下,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那侍女道:“并不是在做梦,方才皇后是来过了,真是吓死我了。”

玉箫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痛楚传来,才让她感觉到,果然不是梦,是真的。

一时恍惚间,她怔在当场。

三日前,迪里姑为玉箫诊出了怀孕之相,耶律贤喜不自胜,当场就令人供奉一万贯钱到天雄寺,为她和孩子祈福。然而到了晚上,他从欣喜中回过神来,却陷入了不安。

她感受到了他的欣喜和随之而来的不安,她本以为,这种不安仅仅是限于他因为自己身体病弱,害怕孩子将来的健康,无法看到孩子的成长而带来的。

可是直到今天,当耶律贤听说赵王妃进宫的事以后,他终于向她说出了真相。

他说:“玉箫,朕无法维护你。在皇后和你中间,朕永远只能选择皇后。”

他说:“玉箫,这个叫明扆的男人爱着你。可他不仅仅是你的男人,更是大辽的皇帝。朕从四岁开始,就知道这个江山比朕的性命更重要。为了江山社稷,不仅你可以牺牲,朕自己一身所有,性命、情感,皆可以牺牲。”

她听着他口中的话语如此深情,却也如此无情:“玉箫,你做好和朕一起死的心理准备了吗?从生到死,永远永远陪着朕。如果你不愿意,朕可以现在就将你送出宫去,远远地离开,你和孩子就都安全了。”

她抱住他,用力抱紧他,哽咽:“玉箫愿与主上同生共死。”

她听到了他的话“这个叫明扆的男人爱着你”,这一生,她能够听到一国之君,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纵然万死而无憾。

玉箫不怕死,只怕在他心中没有位置。他是大辽天子,有皇后有太子,她却只是一个渤海孤女,什么都没有。既没有皇后的家世背景,也没有皇后的能干。如果她不能为他分担烦恼,当然更不能为他增添烦扰。

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如果能够保得下孩子,那她就以死相保,如果保不下来,黄泉路上,一家三口一起走,那她也不悔。

她不怕死,但皇帝却还是想让她更加多活一刻,所以听到消息的时候,叫她避到花园中。

可是没有想到啊,长生天的安排如此奇妙,她到花园中,是想避开皇后,但却先遇上了公主,再遇上了皇后。

公主真是很可爱,如果她将来的孩子,有她一半的可爱,她也心满意足了。皇后有六个孩子,每一个都是她和皇帝所生的,这是她无比羡慕的。她看着公主哭了,心疼得厉害,竟忍不住主动上前去抱起她,去安慰她。

可是,皇后却出现了,那一刻,她魂飞魄散,以为自己死定了。如果说在春捺钵的时候,她初遇皇帝,还不知道皇后代表着是什么,但是进宫这数月间,她却是太明白皇后在这宫,甚至于在朝上,以及在整个大辽代表着的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服侍她的宫女,说起宫中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小妃,但后来,那个小妃死了,连她的家族都被皇后杀死了。从此以后,宫中再无其他嫔妃。

当时她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可是她又忍不住不去爱皇帝,她的爱是如此卑微,又是如此地无怨无悔。皇帝和皇后,如同天上的日与月,而她,只是一只萤火虫罢了。

可她没有想到,皇后没有杀她,她只是如此怜惜地看着她,为她拭她脸上的泪水,只是叹息一声:“我见犹怜。”而转身离开。

“皇后说‘我见犹怜’是什么意思?”玉箫问耶律贤。

“‘我见犹怜’吗?”耶律贤看着眼前的玉箫,这般弱柳扶风,温柔到了骨子里的风韵,的的确确,是“我见犹怜”。她的温柔如一汪春水,让人沉缅。

他以为,皇后会恨他的负心,会恨玉箫的夺爱,可是他没有想到,她只留下“我见犹怜”四个字而去。

他站了起来:“朕去见皇后。”

或者,他不应该逃避,而应该去面对。或者,他并不如他以为的了解燕燕,这个女孩子在他手中成长,并且成长地超过他的预期。而他,却退缩了,怯懦了。

他要去见她。

崇德宫中,一片漆黑,燕燕孤独地坐在黑暗中。此刻,她是前所未有的孤独,也是前所未有的沮丧。她想象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是耶律贤居然另有所爱,而她,看着玉箫那张无辜的脸,下不去手。

室外,婆儿点着灯笼引路,耶律贤缓步走进正殿。

他从婆儿手里接过灯笼,越过守在门口的良哥,走进室内。

坐在黑暗中的燕燕,看到了耶律提着灯笼进来。

耶律贤将灯笼放到一旁桌上,又点燃了烛台。

燕燕忽然发声:“今天,我很生气,气得想杀人。可是这股怒意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却忽然平静了下来。看到她第一眼我就能够看清她的内心,那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她不是喜哥,也不是安只,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耶律贤举着烛台,走到燕燕身旁坐下,叹息:“朕知道你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你们都没有错,错的人是朕。”

燕燕隔着蜡烛的焰火,看着耶律贤的面容,有些悲伤地说:“我说过,你有了我就不能再有别人。你也曾亲口答应过我不会再有别人。”

耶律贤凝视着燕燕,心中愧疚,但仍然勇敢地承认真相:“对不起,是朕食言了。现在说这个就好像是借口一般,但这是朕的真心话。”他扭头,看着黑洞洞的殿外,长叹:“如果朕身体康健,那朕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燕燕瞪着他,一时竟不知道,他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她也曾以为,他这一生除了自己,是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可现实却给了她一耳光,到如今她竟不知道是否还应该信他。

“为什么你身体康健,反而不会再有别的女人。”燕燕问他。

耶律贤握紧了拳头:“因为朕不甘心。朕的前半生步步为营,为大辽、为皇位殚精竭虑。如今,天下天平,一切都好了,但朕的身体如此孱弱,生命已经如同风中之烛,余日无多。这清风、这白云、这繁花、这俗世,朕还根本没来得及抬起头来好好地看一眼……”说到这里,他额头的青筋跳动,声音也不由变得嘶哑:“这世间,你们每一个人,都还能够有剩下的几十年时间去欣赏人世间的一切,可是凭什么朕的生命要如蜉蝣般转瞬即逝。朕不甘心,朕真的不甘心!”

听着他的诉说,燕燕本来极为愤怒的情绪,忽然间就消了怒气。是,她还有无穷的未来,可是耶律贤的人生呢,他握得再紧,他的生命也已经如沙子般漏出去了。

她站起来,走到耶律贤身边,温柔地唤他:“明扆,你还有我,还有孩子们。”

耶律贤伏在她的怀中,如同一个在外头摔得头破血流,而回来伏在母亲怀中的孩子:“所以朕才想着,至少在最后单纯地为自己活几天,就任性地放纵了这份感情的发生。燕燕,朕一直以为,朕早已经不知道什么叫为自己而活了。朕所做的一切,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大辽江山。朕为大辽江山选了你,而当你为朕守护大辽江山的时候,你是最合适的,可朕……可朕仍然是孤寂的。燕燕,你没有任何的错,所有的错,都在我。我想自私一回,无法自控地想逃避我的责任。和玉箫在一起,我才看到天如此蓝,花如此开,鱼如此游,感觉到内心真正的平静。她温柔体贴,给了我完全不同的温情。”

燕燕看着耶律贤目光越来越悲伤:“所以,她才是主上倾心所爱的女人,我要为她退位让贤吗?”

耶律贤回过神来,看着燕燕,忽然惨然一笑:“不!你们是不一样的。燕燕,朕娶你的时候便知道,朕的皇后永远只有你,大辽的江山也只能交托给你生的孩子。玉箫不会给你留下任何威胁——”他咬了咬牙,毅然道:“朕死后会命她殉葬。”

燕燕看着耶律贤,怔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他爱那个女人,然后他又说,会让她殉葬。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爱啊……

耶律贤忽然笑了,看着燕燕:“朕是自私了一回,无理取闹了一回。可是朕从来都明白,明扆的任何需求,都比不上大辽皇帝的责任重要。朕知道分寸,不会给你和文殊奴带来任何麻烦,放心吧。”

燕燕看着耶律贤,一时竟无言以对。

耶律贤见得不到燕燕的反馈,站起身,轻叹一声道:“朕回去了。”

燕燕忽然站起来,抓住耶律贤的衣袖,将他按回位置上。

耶律贤一怔,才想说话,就见燕燕站在耶律贤面前,将手按在他肩上,气势汹汹地道:“既然你要任性,为什么不任性到底?既然那是你喜欢的女人,是带给了你完全不同的生命温情的女人,为什么还要让她陪葬?你死后就算洪水滔天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耶律贤惊愕地道看着燕燕:“燕燕,你……”

燕燕忽然将头埋在耶律贤肩膀上,难过得落下泪来:“你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还放不开理智?还要这么冷酷地对待自己?就算我们之间没有爱了,可难道连信任也没有了吗?”

燕燕的眼泪滴落在耶律贤的衣襟上湿了一片,耶律贤错愕不已,他艰难地抬起手,有些无措地拍了拍燕燕的背。

燕燕哽咽道:“耶律贤,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难谋算的就是人心?我最讨厌你这么做了。你算计我,算计韩德让,把所有一切都当成可以权衡的筹码,就好像你没有心一样,让人看了就生气。现在你对自己都这么狠。你以为你这么干净利落地对自己的心下刀,我会感激吗?”

耶律贤捧着燕燕的脸与自己对视,喃喃地说:“你哭了?”

燕燕抓住耶律贤的手,霸道地说:“耶律贤,我告诉你,天皇帝与地皇后之间多一个妃子,如果能让天皇帝高兴,根本就不算什么。我和孩子们也没你想得那么脆弱。就算没有你,我也能把自己和孩子们照顾得好好的。”

耶律贤一时无言以对,只能手忙脚乱地擦着她的泪水,只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燕燕,燕燕……”他没有想到,曾经天真任性的小女孩,如今竟已经变得如此坚毅,如此强大。

燕燕抱住耶律贤,喃喃地说:“明扆,我不怪你了,你放心,我会陪着你度过这一关的。”

帝后和解才过了三天,燕燕还在朝堂,忽然得报,耶律贤忽然再次发病。

燕燕临时罢朝匆匆赶回内宫,问迪里姑:“主上怎么样了?”

迪里姑却只能流泪磕头:“臣无能,主上病逝沉重,今夜若能醒来,或能有望……若不然,只怕……臣也无力回天了。”

燕燕喃喃地说:“无力回天,无力回天……”她忽然大叫起来:“不,我不信,他二十几年都撑过来了,这次一定也可以!”她抓住迪里姑的手,摇晃着,强迫着他回答给她一个自己想要的答应。

迪里姑伏地痛哭:“娘娘,主上已经没有求之念了。从前,他一直担心大辽会乱,担心您和皇子公主们会受欺凌,才一直勉强自己支撑下去。如今……您别再勉强了。”

燕燕失声大喊:“我当然要勉强!他才三十五岁!我凭什么不能勉强!”

听到她这一声喊,殿内顿时寂寂无声。

迪里姑、婆儿等跪在地上,都愕然地看着皇后。

他们这些心腹之人,自然是都知道皇帝当年入宫的不得已,和皇帝最近另有新宠甚至已经怀孕的事,还知道之前因为外界流传的皇后因为嫉恨毒杀韩德让之妻,与皇帝因为宠信昭敏以致于皇后大闹皇帝内宫之事。谁都以为,皇后已经是貌合神离,此时看到皇后的失态,感受到她的痛心和执念,心中暗道,这确是至情至性的人,才会说出的话来。

之前胡辇为乌骨里的事来到宫中,见皇帝病重,燕燕情绪不稳,事情又多,不放心燕燕,就留在宫中照应。此时也闻讯匆匆赶来,见状忙上前拉住燕燕柔声劝道:“皇后,迪里姑她们也是尽了心,如今该您来决断接下来的事。”

燕燕看着她,眼神渐渐汇拢,她慢慢收敛起情绪,开始指派:“双古,马上出宫去请韩匡嗣来给主上诊治。良哥去将皇子和公主们带来这里……”她说完这一系列的话,顿了一顿,忽然道:“婆儿,玉箫在哪里?叫她来服侍主上,我要主上为了她,也要坚持撑下来。”

婆儿哽咽地应了,不一会儿,玉箫赶来了,孩子们也赶来了,都围在耶律贤身后。

燕燕拉住耶律贤的手,轻声唤他:“主上,你看看这些孩子,他们还这么小,怎能没有父亲的庇护。你得振作起来,为了国家,为了这些孩子们撑下去。”她顿了顿,把玉箫的手放到耶律贤的手中,继续说:“还有玉箫。她腹中的孩子尚未诞生,你怎么舍得让他一出生便没有父亲呢?我们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你起的,你总得好好活着,给这个孩子起个名字吧。”

玉箫的手触到耶律贤的手,就顾不得什么,只紧紧握着他的手,听得燕燕对她命令道:“你去叫她。”她顾不上多想,含声柔声唤着:“主上,求求你,不要这么早丢下我和孩子……”

诸皇子与诸公主等,并不知道玉箫之事,此时听得燕燕这样说,心中疑惑已极。但眼见耶律贤命在垂危,也无暇多想,只都扑在耶律贤床边呼唤不止。

也不知唤了多久,就见着耶律贤的嘴角动了动,耶律贤的手又动了动,最终缓缓睁开眼睛,他先看到了燕燕,转头又看到满脸泪痕的玉箫和孩子们,嘴角抽了抽,虚弱地道:“都哭什么,朕还好好的呢。”

玉箫听了,眼泪落得更凶了。反倒是燕燕振作起来,露出了一个笑脸:“就是,大家都别哭了。主上好好的,这是多大的喜事啊。”

燕燕缓缓退后,让玉箫去服侍耶律贤,自己走到了屏风外头,就见良哥过来轻声地道:“娘娘,外头还有政务……”

燕燕摆了摆手:“渤海妃那边安置好了吗?”

良哥道:“是的,照皇后您的吩咐,按正式册封的妃子礼节相待,给她安排了长宁宫。只是,她坚持要到彰愍宫的偏殿来住。”

燕燕道:“那就搬回来吧。她离主上近些也好,主上日日看到她,心也能安些。”

良哥忙应道:“是。”

燕燕轻吸一声,缓缓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