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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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壶毒酒

这一日,一处隐秘的酒楼中,韩德让与喜隐对坐。

几杯酒后,韩德让放下杯子:“不知大王找臣,是为了何事?”

从一开始,韩德让就怀疑,关于三皇子的谣言是来自赵王府,而赵王喜隐主动相约,令他正中下怀。

喜隐一直以来对皇位是有野心的,但就本质而言,喜隐并不是心计深沉的人,他与李胡一样,从小过于顺风顺水的环境,让他徒有野心,而无与之相称的城府和心计。虽然在为了图谋皇位的事情上无所不为,但是手段总是过于粗糙与直接。而部族内为了抱团,从太祖起,就对谋逆者不下杀手,令得李胡与喜隐这对父子更加有恃无恐。

尽管在穆宗继位以后,也对宗室大开杀戒过,尽管李胡的死,也让喜隐畏缩过。但当今皇帝继位以后,不知为何,他从小过于病弱的身体,让宗室们一直有一种皇帝为人软弱可欺的误解,又因他不怎么杀人,便更不似如穆宗时的畏惧,因而似乎鼓励了众人的勇气。而喜隐的野心,更是张扬得完全不避忌。

宫中流言虽然似无绪可查,但上京百官府第,却是可以查的。流言的发端,是在几次宗室贵妇的宴会后,而他一查,却查到次次都在乌骨里在场。不管乌骨里是造谣还是传谣,源头应该就在眼前的喜隐身上。

他心中厌恶,却要强抑这种厌恶,与喜隐虚与委蛇。

就听得喜隐将他祖父、父亲到他与他的兄弟们都夸了一遍以后,就说到耶律贤当年横刀夺爱之事上,如今又因为满城之战不顾韩匡嗣救命之恩,一副自己为他父子打抱不平的架式。

韩德让淡淡地道:“大王慎言,臣父与思温宰相是旧交,臣与皇后只是寻常相识,岂有什么私情。如今皇后与主上夫妻情深,儿女成群,谁会胡说什么。满城之战确实是家父轻敌冒进,他一直有愧于心,便是主上不罚他,他也没脸再留在中枢。”

喜隐哈哈一笑,指指他道:“你们父子都是太实诚了,不过,我就喜欢你们这样的厚道臣子。若是我是主上,哪会这般待你。可见,纵是良臣,也要择主而栖才是。我这么多年来算是看出来了,他的心机比谁都重,所以他看起来病怏怏的,却能在穆宗皇帝手里逃出生天,还干掉了罨撒葛。可怜燕燕为他生儿育女,操劳国事,他却在后宫纵情声色……”

韩德让一惊,凝视着喜隐,缓缓地道:“大王,纵情声色四字何解,主上体弱,这样的谣言不可乱造。”

喜隐笑道:“可见你们都是太过痴傻。你可自己你忍痛割爱,最终却是枉费忠诚。明扆对燕燕只有利用之心,我告诉你,他早就背着燕燕私纳小妃了。”

韩德让惊愕不已,失声道:“这不可能。”

喜隐见韩德让终于有了反应,得意一笑:“我可没胡说,徳让不信,派人去长宁宫一探便知。那个小妃,是渤海国送来的贡女。”

韩德让面色铁青,缓缓问他:“大王为何要告诉我这件事?”

喜隐冷笑:“我只想告诉你,你信错了人,燕燕也信错了人。”

韩德让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试探道:“那又如何?”

喜隐道:“他在天子位置上坐久了,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如今暴虐荒淫,根本就不配做大辽天子。”

图穷匕现,韩德让反而笑了:“赵王也是经历过穆宗皇帝时代的老人,大辽从那时走到现在殊为不易。赵王若还记得自己是耶律阿保机的子孙,为大辽的长治久安考虑,还是安分守己些好。”

喜隐不想韩德让竟然这样不识抬举,脸色骤变:“本王还不需要德让你来劝我,如今你倒要想想自己如何下场?明扆的身体,恐怕你父亲韩匡嗣是最清楚的了吧,他还能撑多久?他死后,除我之外,还有谁能继承皇位?”

韩德让冷冷地道:“大皇子已经十一岁了。”

喜隐纵声大笑起来:“你以这一个小儿守得住这江山?草原上从来强者为尊,谁会支持一个小儿?”

韩德让站起来,拱手道:“赵王不必再说。您今日说的这些话,韩德让就当没听过。主上在位十余年,大辽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没有人想看到耶律家内乱再起。希望赵王看清楚形势,谨慎行事,免得自取灭亡。”

喜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哼,看来你是冥顽不灵了。”

话不投机,两人就此别过。

韩德让回到府中,也并没有与夫人说起此事,次日进了宫,正要向燕燕回报此事,却听得燕燕对他说:“德让,我听到一个可靠的消息,那流言是你夫人放出的。”

韩德让一怔,笑着摇头:“这不可能。”

燕燕犹豫片刻,还是道:“我虽不是很信,却也不无可能,所以找你来商量下。”

韩德让断然道:“皇后,我和她多年夫妻,我相信她做不出这种事。”

燕燕见他如此,心中不悦,勉强道:“德让,我知道你不愿怀疑你夫人,但是,你不能否认李氏对我有敌意吧?也许她放出这个流言,并不是想让你怎么样,纯粹只是想给我难堪罢了。”

韩德让一怔,低头细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流言最早是从宗室女眷聚会中传出,李氏缠绵病榻多年,便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他对李氏的了解,自然是胜过旁人。李氏心思细密,行止有度,这些年虽然因为情志不畅和求子心切而显得脾气暴燥不定,但在大局上的把握却是极有度的。想到李氏警告自己“君王重病濒危,都是不能以常情度之”,甚至不惜自毁名声来阻止他进宫,这样的心思手段,又怎么会做出“纯粹只是想给皇后难堪”而伤他的流言来。

想到这里,不禁反问:“这个猜测,是谁告诉皇后的?”

燕燕一怔,本能地不想将乌骨里说出,只道:“人猜是她,总有理由。我亦没说肯定是她,这只是一个方向,你若要查,总是要每个可能都查一查,岂可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断然否认。”

韩德让知她不信,也不好再说,只得应了,当下又说了一些朝政之事,这才回府。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侍女芸儿迎上来,道:“大人还未曾用膳,夫人正等着大人一起用膳呢。”

韩德让道:“不是早说过,夫人身体不好,让她自己先用膳,不必饿着肚子等我。”

芸儿就笑道:“知道了,夫人如今都先用一些,等您来了,再一起吃些。对了,刚才皇后送了一壶酒来,夫人还与芳儿姐姐先喝了些呢。”

韩德让心中一愣,方才他就在皇后处,皇后赐酒,为何当面不说?难道还有些别的用意不成?当下停住脚,问芸儿:“皇后赐了酒?还赐了些什么?”

芸儿就道:“还赐了四道菜,夫人用了两道,还留了两道温着。”

韩德让点了点头,之前他公务繁忙,李氏一开始经常空着肚子等他,后来经他劝说,也不执着,就变成先用一半,再留一半等他回来一起用。

说着就来到正房,但见桌上摆着酒宴,李氏却伏首在桌上,似是等得久了睡着了。韩德让歉疚地一笑,上前想扶起李氏,触手处却觉得不对,李氏的身体僵硬,浑不似寻常样子。大惊之下,往她鼻下一探,竟是生机断绝。

韩德让当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等他回过神来,众人已经发现出事,惊呼哭喊之声连片。

韩德让抱起李氏,他颤抖到几乎抱不住,好容易在信宁等人搀扶下,将李氏抱上床,放好,好一会儿镇定心神,才问芸儿:“这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已经是用尽最大的力气在问了,然而在旁人耳中听来,却是脆弱地几乎只是嘴唇在颤抖,信宁站在他身边,帮他又复述了一声。芸儿瘫软在地下,只觉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只微弱地回答:“我不知道,夫人刚才还叫我到门口等大人,她刚才还好好的,好好的……”

另一个侍女芳儿伏在李氏的膝边,也无声无息地死了。

死亡原因,是那一壶酒,那一壶皇后派人送来的酒,有毒。

毒渗在酒中,酒本来就是有酸涩之味,所以就算喝到口中有异味,也会被浓烈的酒香酒味所掩盖。

韩德让问:“是什么毒?”

韩家本就是家传医术,他们的家医,有些地方甚至是超过御医,此时早有人去验了酒中的毒,答:“是草乌头。”

草乌头,巨毒,少量可治风寒湿痹、中风偏瘫,过量则会引起心跳过快而骤死。

韩德让再问:“谁送的酒?”

当时接了酒的侍从颤声答:“是、是皇后身边的青哥姑娘送的酒。”

韩德让声音尖利:“你确定?”

那侍从早跪地磕头不止:“奴才、奴才不敢说谎,青哥姑娘替皇后传旨许多次,奴才不会错认的。”

若不是皇后亲信送过来的,他又怎么敢送进后院。一想到这酒原来是皇后赐给韩德让喝的,若是喝下去的不是韩夫人而是韩德让——他背上冷汗湿透,只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一个了不得的机密之事。

在场之人顿时静默下来,很明显,酒是送给韩德让的,只是被夫人误服了。那么,皇后为什么要送一壶毒酒给韩德让?

是皇后要赐死韩德让吗?为什么?

信宁顿时想到前不久宫中传扬的三皇子生父之事,不由地惊了一身冷汗,难道是……皇后为了三皇子的身世,要杀韩德让灭口?

志宁却是想得更多一些,他更不相信皇后会毒杀韩德让,倒是想到了另一层,很可能真正想杀韩德让的,不是皇后,而是皇帝。三皇子的身世流言,还有最近的帝后失和,皇帝对韩德让与皇后的旧恋一直耿耿于怀,若是皇帝想要迁怒和灭口,便是会对韩德让下手。而借皇后的侍女送酒,则会让韩德让安心喝下。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下。帝王起了杀心,便是这一次不成,下次呢?若是他不再用手段,而直接动手呢?

其他人的想法,虽然也是各种猜测,但却多多少少,往这个方向多了些。

志宁先开口:“大人,夫人的事,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

是啊,应当如何是好?宫中送来毒酒,是要韩德让的命,不管这背后到底是皇后所赐,还是皇帝所赐,都是这个国家权力顶峰的人,想要韩德让的命。那么,韩夫人死了,韩德让没死,接下来韩德让怎么办?

是质问宫中,还是……揣度上意,为了不连累家族,自己了断?

他想到的,韩德让自然也能想得到。

他看着志宁,忽然笑了:“你以为,是谁想要我死?”

不是皇帝,更不会是皇后。

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内心涌上来的愧疚,快要把他给完全淹没了。李氏警告过他,哭过、求过他,甚至于不惜自污名声,不顾一切地想把他从那个旋涡中拖出来,以免得他在其中没顶。

可是他没有听,不但没有退出来,反而越陷越深。

他不畏死,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准备,面对所有的打击和报复。

可他没有想到,死的会是李氏。

“思儿——”她的名字,他有多少年,没有叫出来了。

她死了,永远地走了,他一生都亏欠于她。

当燕燕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青哥?”燕燕震惊,叫道:“她人呢?”

这时候她才仿佛想起,昨天晚上,她没有看到青哥。

良哥跪在她面前请罪:“昨天上午,青哥向我请假,说是临时有事,到晚上仍未回来。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但现在仍无消息。”

燕燕坐在那儿,心似乎被什么揪住了,她不能想象,韩德让现在会是怎么样的情况。她恍惚问良哥:“那你说,青哥会背着我,带着一壶毒酒,去毒死韩夫人吗?”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可这样荒唐的事,怎么就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呢?

良哥震惊地抬头:“这绝不可能。”

燕燕看着她:“那你说,这会是怎么一回事?”

良哥都快哭了:“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但奴婢敢以性命保证,青哥不会做这样的事。”

燕燕再问她:“青哥去了哪里?”

良哥摇头:“奴婢不知道。但是……”她抬头坚决地说:“奴婢相信青哥和奴婢一样,不管遇上什么威胁都不可能做对娘娘和韩大人不利的事情。”

燕燕长叹一声:“传我命令,张榜搜查青哥的下落,无论生死,都有重赏。”

良哥心中一惊:“娘娘,无论生死,难道……”

燕燕闭了闭眼睛:“若我所料不差,青哥应该已经没命了。”她站了起来:“去韩府。”

此时韩府,已经设起了灵堂。

燕燕下了车,一步步走在略显凄清的府邸里,但见满府缟素,神态越发不安起来。她进了灵堂,就见着韩德让一身素衣,站在灵堂前,脸色憔悴地厉害。

燕燕想说什么,还是咽了下去,只道:“朕是来吊唁的,能给朕一炷香吗?”

一个素衣侍女拿了香上前来,眼中却含着恨意。良哥挡在前面,接过她手中的香,方递给燕燕。

燕燕神情复杂地拿着香,走到灵前给李氏上香,她躬身三拜,插好香,看着韩德让长叹一声:“韩枢密使要节哀顺变。”

韩德让神情疏离:“多谢皇后关心。”

燕燕皱了皱眉头,看了看左右:“朕想和韩枢密使单独谈谈,你们且下去。”

此时韩匡嗣也在,闻言担心地看了一眼韩德让,韩德让却是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反对。

韩匡嗣便带人离开,灵堂中只余两人。

燕燕立刻道:“毒酒不是我送的。”

韩德让却漠然道:“皇后不必解释了。无论如何,夫人都是因为我而死的。若我没有重回上京,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燕燕本就心中惶恐,闻言问他:“你这话是何意?难道连你也怀疑我?”

韩德让疲惫地:“皇后,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些了。”

燕燕却上前一步:“不行。这事儿,你我都不能逃避。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你不能就这么一蹶不振。大辽还需要你,流言案还等着你去查清,你不能就此萎靡不振。”

韩德让一怔:“流言……”

燕燕咬牙道:“对,那个恶毒污蔑我和胡都堇的流言。”

韩德让忽然暴发了,他扭头看着燕燕,双目赤红,话语凌厉:“是谁跟你说流言是李氏放出的?这些人有什么事情大可以冲着我来!何必攻击一个深宅妇人!”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激愤:“她不过是个深宅妇人,成日病痛缠身,能做什么?为什么连她的性命也不肯放过?”

燕燕从未见他如此对待过自己,那一刹那的恐惧更胜过被冤枉的委屈,她不由后退一步,脸色惨白:“韩德让,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冲我发什么火?”

韩德让看到燕燕惊恐的神情,忽然间似从痛苦中醒悟,他退后一步,摇了摇头:“不,我想冲着自己发火,她一直早有预感,一直早有预感啊!她那么害怕,那么苦苦劝我躲开是非。结果……”他不禁掩面哽咽:“她就这么死了,若她不是我的妻子,绝不至于如此年轻便殒命。”

燕燕伤心欲绝,上前一步问他:“你是在怪我吗,怪我把你拖进这个旋涡里,害得你夫人身亡?”

她殷切地看着韩德让,希望他能够抬头看她,哪怕他迁怒于她,骂她一顿,也好过他如此内疚,如此自悔。

但韩德让扭过头,不再看燕燕,也没有说话。

燕燕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回头,越等越是伤心,哽咽道:“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有所行动,事关我的清白,也事关江山社稷,这个案子,我会一查到底的。”她说完,再也无法留在这里,转身疾步走开。

她走出灵堂,良哥就率众侍女迎了上来,燕燕不及理会等在外面的韩匡嗣夫妻向她行礼,径直而出。

她回到御辇之上就崩溃了,伏在良哥肩头,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他居然不信我,他居然不信我……”

良哥手足无措,却没有办法安慰她,只反复劝着:“不会的。韩大人是最了解您的。他定是伤心过度,才口不择言。娘娘不要放在心上。咱们加把劲,把青哥找出来,一定可以证明娘娘的清白……”然而她这样的车轱辘话,对于此刻的燕燕来说,却是无济于事的。

良哥抬头,看着马车已经驰入宫中。高高的宫墙如无形的威压,更显得在她怀中哭泣的女人,是如此的孤独渺小。

这一刻,她不是权倾大辽的皇后,而只是一个无助的女人。

燕燕这一去,韩德让一夜未眠,次日起来,还未出门,萧达凛就已经到来:“你妻子的死,与皇后有关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德让一惊:“你说什么?”

萧达凛怒道:“你还问我,一夜之间,上京城都已经传遍了。”

韩德让的妻子误饮毒酒身亡,而这毒酒,恰是皇后送来,一时上京城中,流言纷纷,都说是皇后与韩德让有私情,因为韩德让的妻子嫉妒撒布流言中伤皇后。皇后一怒之下,就用毒酒赐死了韩夫人。

流言仍在继续发酵,三天了,青哥仍然没有找到,反而有另一件事,悄悄浮上了水面。

“你说什么?”燕燕不可置信地问双古:“主上在春捺钵的时候带回一个渤海贡女,如今用的是小妃的例?”

青哥失踪,首先就要查她在当日以及之前所接触过的所有人和事,自然也就是先从宫中查起。于是整个宫中都掀翻了彻查,连个老鼠洞都要搜上三次,所有宫册查了又查,自然宫中多了一个大活人的事,就这么查出来了。

皇帝此番春捺钵,收了渤海国三十个贡女,于当时就赐了一半给跟随的群臣,回到京中之后又把另一半赐与其他宗室,而查册的时候,却只有二十九个贡女的记录,另一个却悄悄地记上了小妃的份例。

双古查到此事,不由大吃一惊,不敢惊动旁人,只自己再悄悄地查探明白,这才来回报皇后。

燕燕看着账册冷笑连连:“好啊好啊,我还以为他只是宠幸了一个小宫女。没想到,他竟然瞒着我纳妃,看来对人家是动了真心。我得去问问,到底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后!”她说站起身要出去找耶律贤,才走到门口,忽然身子一软,倒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燕燕才幽幽醒来,就见着御医坐在床边把脉,良哥眼睛哭得红肿侍立一边,床头却坐着胡辇。

见了燕燕睁开眼睛,胡辇忙按住燕燕道:“你先躺着,不要乱动。”这边问御医道:“皇后怎么样?”

御医退开半步,恭敬地道:“娘娘自生完三殿下后,就有些伤了身体。本该好好调理,却一直忙于朝政,无暇顾及自身。这次的病势汹汹,也是操劳过度,心情压抑的缘故,若不好好调养,恐怕会伤了根本。臣去开个方子,皇后接下来须按着方子吃药,莫急莫燥,静心休养。”

胡辇叫御医下去,这边指着燕燕,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啊你,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注意身体,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难道不知道家人会心疼吗?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燕燕看到胡辇,忽然只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抱住胡辇,叫了一声:“大姐……”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

胡辇抚着燕燕,看着她失态大哭,心中酸楚。这个妹妹原来是最娇气的,可是自从入宫当了皇后之后,这些年来被迫长大,被迫坚强,被迫扛起江山社稷,她也变得越来越有威仪,越来越不肯向人展露的内心,展露她的脆弱与无助。

而此刻,她近乎崩溃的哭声,令胡辇心疼无比,她轻抚着燕燕的背部,仿佛这十几年的时光不曾过去,她依旧是她最娇气的妹妹。她轻轻安慰道:“燕燕不哭,有大姐在,没事的,没事的……”

直哭了很久,燕燕才渐渐停住哭泣,此刻,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过头去,叫良哥打了水来洗过脸,这才坐正了,拉住胡辇的手,道:“大姐,你怎么来了?”

胡辇心疼地拈起她鬓边的一缕头发,放在耳后,这才叹道:“你都这样了,还问我怎么来了?我若不来,还有谁会看顾于你。”

燕燕苦笑一声,倚在胡辇的怀中,懒洋洋地竟不想动了。

此刻,她很累,她只想逃避这一刻,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面对。

胡辇也知道她的心事,从小到大,这个妹妹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此时的她,或许遭受了从小到大未曾有的压力和痛苦,可是她明白,她懂。

她只是轻轻地抚着燕燕,缓缓地哼起遥远的草原催眠曲,燕燕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直至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她发现自己仍然依在胡辇的怀中,不由红了脸:“大姐,你应该叫醒我的。看我把你压得,一定很不舒服吧。”

胡辇却抬起她的脸,看了看:“这会儿气色好了许多,良哥,去拿膳食来。”

燕燕用了一碗乳粥,吃了几个酥饼,整个人慢慢缓过来。

胡辇问她:“你可是为了韩德让夫人的事?”

燕燕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姐,你别问了。”

胡辇知道她不肯说,只叹了一口气道:“燕燕,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姐都会站在你这边。你累病了,气病了,难道还不肯说吗?”

燕燕只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胡辇的手:“没事,我自己能处理好。”此时此刻,她不再是那个躲在大姐怀中哭泣的小妹,而又再度成了摄政皇后。

胡辇看着她这副样子,情知之前已经是她情绪的极限了,她若不肯说,自己也是无法,只得长叹一声,指指她道:“你啊,还是太要强。”她顿了顿,又道:“好吧,大姐也不逼你,任何时候你若有事,只管叫她们延昌宫找我,知道吗?”

燕燕点了点头。

胡辇道:“天大的事,大不过你自己的身子,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找你,这段时间我会看着你如何养好身子。”

燕燕笑着点了点头。

胡辇出了宫门,上了宫车,忽然叹息一声,对她的侍女福慧道:“燕燕病倒,良哥不敢去彰愍宫通禀,反倒是悄悄来延昌宫找了我。燕燕定是和主上发生了什么事。如今韩德让的夫人死了,她被人污为凶手,本就情绪低落,又和主上生分,完全是内外交困。怪不得,平时牛一样的人忽然就倒了。”

福慧轻叹一声:“皇后也是太辛苦了。”

胡辇沉声道:“这件事太不对劲了,那李氏才死了几天,京中流言就能传得如此有鼻子有眼,居然说她是为了嫉妒李氏,所以才派人下毒,简直岂有此理,满口胡言。燕燕嫁给主上也已经十几年了,韩德让另娶,也七八年了。她若要嫉妒,哪有七八年以后再去嫉妒她杀死她的?”

福慧不由道:“以奴婢之见,这背后必有人在作文章。而且,韩夫人刚死,流言就能够立刻编派出来,这时机赶得太巧……”

胡辇眉一挑:“你的意思是?”

福慧想了想,还是道:“有没有可能,这毒杀韩夫人的,和制造流言的,会是同一伙人?”

胡辇竦然而惊:“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福慧就一一数来:“奴婢以为,从当日传三皇子的流言,到送毒酒给韩大人,再到制造皇后因嫉妒毒杀韩夫人的流言,这三件事,其实是十分相似的。都是抹黑皇后名誉,让韩大人无法立足京城。奴婢以为,是谁最不想让韩大人留在京城,谁最恨皇后与韩大人亲近的……”说到这里,她忽然似想到了什么,吓得掩口。

胡辇已经猜到她往哪儿想了,凝神想了一想,摇头道:“不是的。”她一开始,也不由往福慧所说的方向去想了,可是把这三件事放到一想再细想,却越发不可能起来。

三皇子是谁的儿子,皇帝再明白不过,燕燕在黑山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三皇子身世的流言,必不可能是皇帝所为。哪怕他对韩德让再嫉恨,也不会先拿自己的儿子来伤害。而把这三件事放在一起,却觉得这三件事都是同一指向,那就是毁了燕燕这个摄政皇后的名誉,让韩德让无法辅佐燕燕,而这两个目标,都是与皇帝的意图相违背的。

如果燕燕不能摄政,如果韩德让死了,而这时候皇帝病重,这种情况,对谁最有好处?

过了数日,上京城外土坡,一个路过的牧民看到草丛中露出一点金闪闪来,好奇地去探开,谁知道拨开泥土,却发现一具尸体来。

青哥的尸体就这么被发现了。当时或是杀人的时候过于匆忙,将她草草用浮土掩盖,昨日下了一场雨,冲掉了她身上的浮土,就被人发现了。或者,根本就可能是对方也没打算真的将青哥的尸体深埋,而是要让她在适时出现。

韩德让坐在书房里,信宁在一旁分析案情:“青哥姑娘的尸身今晨在城外草堆里被发现,就在城外的山腰,是一个牧民发现的。仵作说遇害已经七天以上。”

韩德让阴沉着脸,轻轻敲击桌面:“七天……就是夫人遇害的那天。”

信宁道:“是。她身上各类首饰俱全,死前身子清白,并未遭遇什么不堪之事,不是劫杀,也不是奸杀。”

韩德让道:“青哥平日生活简单,多年来都在深宫中服侍皇后,没有什么仇人,不可能是仇杀。而且,她给我府上送了毒酒之后就不见了,恐怕还是受我牵连。”

信宁推测:“她送毒酒之事也许是被威胁的,然后那个人随即杀了她斩草除根。”

韩德让道:“那毒酒本来是送给我的,流言也是针对我。误杀了李氏之后,对方为了掩盖真相,才手忙脚乱放出了皇后毒杀李氏的第二个流言,还杀了经手毒酒一事的青哥,盼着能离间我与皇后,从而让我们无暇追究。”

志宁走进房内道:“老爷,宫里又来人,请您进宫,说有要事。”

信宁道:“定是为了青哥姑娘的死。大人快进宫去吧。正好也和皇后把误会解开。”

韩德让摇了摇头道:“不。志宁,你去回话,说我暂时进不了宫。”

信宁迟疑地道:“大人,您是想?”

韩德让道:“既然对方是想离间我与皇后,那就不妨让他以为得逞,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