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帝王心思
燕燕心平气和地任由着耶律贤握住她的手,一直等到韩匡嗣到来,为耶律贤扎针,用药,直至次日耶律贤醒来,这才离开回到自己宫中。
这一场病发,奇怪地转变了燕燕和耶律贤的相处关系。耶律贤此后就厚着脸皮每日在在燕燕宫中磨着不去,连奏章都带了来。甚至来得越来越早,这日他下朝早了,来到燕燕宫中,正赶上燕燕还在用午膳。
见着燕燕要叫人收拾,耶律贤自顾自地坐下:“不必了,朕也还未曾用膳,刚好一起吃吧。”
燕燕脸僵了一下,她今天吃的是乳茶面饼,十分简单,连肉都没上,看着几案上盘子里还剩着一半的面饼,勉强道:“我这里不知道主上会来,并不曾备得主上的膳食。”他脸皮厚呆着不走也罢了,横竖他是皇帝,但她并不打算真的同他一起同吃同住。
哪晓得耶律贤厚皮甚厚,自己就坐到了她的对面,说:“没关系,朕吃得不多,我看这些我们吃着都够了。”
他身边新得用的小内侍阿辛机灵得很,见状接了青哥手中的奶茶壶,给耶律贤倒上奶茶,耶律贤就拿了一个面饼开吃了。
燕燕手中还抓着吃了一半的面饼,就觉得一口也咽不下来了,勉强塞进嘴里嚼嚼下了,就要站起来:“主上慢慢吃吧,我吃好了。”
耶律贤见她站起来,神情顿时低落了,叹道:“这十几年来,朕一直是一个人独自用膳,形单影只。朕……只想找个人陪朕一起用膳罢了!”
燕燕见着他说得可怜,竟觉得自己这样做十分残忍,站了一半就不由又坐了回去,只沉着脸不作声。
耶律贤却只埋头苦吃,他身子弱,吃得比燕燕还少,只喝了碗奶茶,吃了两个面饼就放下手,侍女端盆净面后,才又对燕燕叹道:“咱们终归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不过一起用顿膳食你就这样。过几日去了吐儿山,你还要和朕一起接见群臣,那又如何是好?”
燕燕一怔:“去吐儿山?什么事?”
耶律贤笑道:“夏捺钵要开始了,我今年初登基,各部族要早些见面,也好掌握状况。”
燕燕握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夏捺钵开始,到时候南北诸院的臣子们都会来,这也是你第一次见他们。怪不得你最近这么忙,都带着奏折来我这里。想来新君继位,穆宗时代许多章程都要改了。”虽然耶律贤来看奏折并不避她,她虽然只自己远远地坐着不理他,但耶律贤却会有时候看完一个奏折,就要同她说上几句。她虽不肯理会他,但只言片语却还是听入了耳中。
耶律贤点头:“正是,到时候要召开北南大臣会议,首要便是要关于重新划分斡鲁朵以及被释放诸王的安置……”
燕燕打断他的话,白了他一眼:“你自有前朝的臣子,同我说什么?”
耶律贤顿住了话头,看着燕燕,认真地道:“因为你是朕的贵妃,也是朕最亲近的人,若是一旦有变,你必须能够立刻接掌所有的事务。”
燕燕默然不语,听着耶律贤继续讲着朝堂之事。
世宗还有几位异母兄弟耶律道隐、耶律隆先和耶律稍三人,皆被穆宗囚禁,此时也已经被放出来。耶律贤如今刚继位,势力单薄,也急需几位皇叔帮助。
新帝即位,要设新斡鲁朵。耶律贤的斡鲁朵叫监母斡鲁朵,也就是“遗留”之意,汉名为彰愍宫,如今领永、同、龙化、降圣四州。
燕燕听到此不由问:“四州是否太少了?这里除了降圣州是从延昌宫拆分出来以外,都是太祖时所置州寨,由你继承本就是题中之义。但与穆宗时所置的国阿辇斡鲁朵和罨撒葛所掌控的太宗之夺里本斡鲁朵相比,岂不是数量不足。”
耶律贤挥退左右,方与燕燕商议:“我正因如此,所以才要这么做。虽说斡鲁朵本是祖制,可却容易变成贵戚私领,成为他们对抗君王的倚仗,有违祖宗设置本意。所以我想效仿中原,将斡鲁朵长官改为宫使,下设副史、太师、太保、侍中等以制衡。各斡鲁朵中再设立都部署司、提辖司等分辖其事。朕如此置自己的斡鲁朵,方可以此拆分国阿辇斡鲁朵和夺里本斡鲁朵。”
燕燕不由点头叫道:“如此,这斡鲁朵在现任皇帝手中,便可方便行事。但若是被后人继承,有这么多层层叠架的机构在,便不可任意行事了。只是……”她凝视着耶律贤道:“若是皇位再有更叠,先皇的后人想要夺回皇位,就更加困难了。汉人说始作俑者,岂无后乎。你就不怕,将来你这一支皇位有失,恐再难夺回了。”
耶律贤却苦笑一声,道:“自太祖以来,皇位更叠,身为皇族中人,朝不保夕,我今得回皇位,亦属侥幸。然而这十几年来,睡不安枕,食之无味,倘若早知道皇位无望,则皇叔亦不必如此猜忌好杀,我亦不必如此折磨,甚至只没也能安保。”
燕燕知道这是他毕生痛事,也不由地缓和了下来,点头道:“正是,当年草原上生存不易,老祖宗们立下这样的规矩,原是希望能够一直让最有能力的子孙来掌握汗帐,然而权力越集中,争得越厉害。横帐房三支这些年来就没有安生过,唉,既然大家都是要往前走的,如今已经学了这么多汉人的规矩,也不必一直抱残守缺,明知道不对的事,还要死抱着不放。”
两人说了几句,就这么过了。
数日后,往吐儿山夏捺钵出行的日子到了,但见满城的车驾排得满满当当地,都随着皇帝的车驾排列成行,依顺序而出。
燕燕坐在皇帝车驾内,撩开帘子向外看去,却在眼光瞥到目光韩府旗帜的车驾时顿了一顿。
耶律贤靠着扶手翻着书,随意看着,眼角余光却也瞧到了韩府的旗号,吧漫不经心地道:“韩德让并未随行。”
燕燕被看破心事,羞恼地放下帘子,冷笑地:“我只是在找我大姐、二姐罢了,你紧张什么?”
耶律贤晒然一笑,道:“他出京去了,听说是要游历各处。”
燕燕听了,面上却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看来你倒挺关心他的。”
耶律贤笑道:“他是朕心中南院宰相的最佳人选,朕当然要关心他。上次同你说的斡鲁朵的设置方案,原还是他提出来的。”
燕燕沉默片刻,忽然问他:“你就这么有信心,他还会回来帮你。”
耶律贤看了燕燕一眼,说:“他不是帮我,而是帮他自己。从太祖到人皇王到我父皇到我,从韩知古到韩匡嗣到韩德让,我们的理想,一直是一致的。”
燕燕看着耶律贤的表情,忽然觉得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吐儿山行宫到了,此时早有先头部队,已经布置了皇帝的宫帐。
中央的皇帝行营以枪立寨,每枪下又有黑毡伞,守卫的卫兵站在伞下,可避风雪。枪外又围绕了一圈小毡帐,每帐可住五名卫士,宿卫宫闱。不同的宫帐之间以毛毡相连,底下地基高出地面一尺多,可以行走。
皇帝到了吐儿山,早有南边各部族的首领于数日前到达,等皇帝到了以后,歇息得两日,就召集群臣。
有一大批南院的官员,以及各州之长,还有一些部落首领,都是头一次见到皇帝。众人心中情绪各异,但也只能上前一起朝拜。
谁都没有想到,一向残暴的穆宗竟死得这么突然离奇,而所有人都不重视的皇子贤异军突起,成为了皇帝。当看到高勋和女里忽然一跃成为新皇宠臣的时候,北南两边的大臣不是没有人在跌足悔叹自己居然没有提前识得潜龙的;而萧思温之女成为贵妃,更让后族其他两支也把主意打到了新皇的后宫去;而皇族宗室的心情,则就更复杂一些了。
皇帝刚刚被释放出来的三位叔叔耶律稍、耶律隆先和耶律道隐排在前面,叩拜呼喊声比别人更高些。人皇王当年存活下来的共有五子,除世宗外,其次为他的同母弟娄国,世宗死时,娄国尚掌一支兵马,后来穆宗为了安抚他,诱出察割让娄国手刃报仇,但却也存下了对娄国的疑忌,待得穆宗羽翼丰满,就借故杀死娄国。余下的三人,却是因为皆为庶出,只是被穆宗闲置或幽禁,倒还保得了性命。
这三人偷眼看去,但见这八方公用殿上,帐篷立柱上彩绘着漂亮的龙纹,穹庐内壁挂着锦绣,地上铺着黄布绣龙为地障。耶律贤居于其上,受着辽汉大臣的朝拜后,就宣了一道旨令,也不过是为作新皇继位,例行公事般封赏群臣与宗亲。
又封道隐为蜀王,隆先为平王,稍为吴王,喜隐为宋王,只没为宁王,敌烈为冀王。余下诸宗室亦依远近封赏,及领地军州等。
诸王谢恩以后皆退了出去,但各人心情各异,却是只有自己知道。
其中当数冀王耶律敌烈的心情最为复杂,当年祥古山之变,世宗身死,穆宗夺位,耶律敌烈在其中颇为出力。没想到穆宗继位之后,却重用罨撒葛,轻视于他,令他长年耿耿于怀。而今耶律贤继位,罨撒葛逃走,叫他又是快意,又是不安。快意的是罨撒葛在他面前嚣张了大半辈子,如今终于落得不如他了,说了可能没人相信,这种亲兄弟之间长年龃龉落下的隐恨,甚至比陌生人结怨还来得更深。但罨撒葛的逃离,也让他生怕耶律贤的怨恨和报复落到自己的身上来。相比穆宗对世宗的兄弟们杀的杀囚的囚,敌烈可万不想这种命运落到自己身上来。于是暗忖着如何好好奉承皇帝,让他消了对自己的报复之心,又令妻子伊勒兰想办法结交贵妃,探听消息。他正想着,这边一抬头,却见新封的宋王耶律喜隐从他前头走过,不禁心念一动,看着左右无人,就跟了上去。
喜隐刚才自随同众人一起接旨时就不高兴,没想到他父子又一次为他人作了嫁衣,世宗和穆宗两次抢了属于他父亲的皇位,而耶律贤抢了属于他的皇位。每一次机会都是如此难得,而每一次他父子都错过了。头一次的错过,让他的父亲一生抑郁,第二次的错过,让他父亲在他面前惨死;这第三次的错过,让他更是怒气难息,而他更不知道,下一次的机会会是什么时候?
不过幸而,他相信自己不用像他父亲那样等上几十年,耶律贤的身体太差,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在耶律贤死前,掌握住军队,最后的胜利,必然是属于他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喜隐对于敌烈的奉承,也就从爱理不理,到竟是觉得“这小子还算有点眼光”到充满自信地认为天下大势,早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中,更坚定自己原来的设想。
他回到自己的帐子时,乌骨里靠在一旁软榻上,懒懒地执扇煽着风,侍女重九和瑰引坐在脚踏上,正在缝制小儿衣物。
见了喜隐大踏步走进来,乌骨里撑着肚子,缓缓起身笑道:“今日大朝,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喜隐道:“原也就没什么事,不过说些没用的废话,再封赏了一批人。”
乌骨里笑道:“哦,可封了你个什么王爵?”
喜隐一边喝着水,一边哼哼道:“宋王。”
乌骨里哦了一声:“倒也不坏。”
谁知道一句话又惹恼了喜隐,愤愤地:“什么不坏,岂有此理!我是什么人,敌烈员没道隐这些人,居然与我并列,明扆这无胆小儿!”
乌骨里诧异:“怎么好好的又骂起人来?”
喜隐冷笑:“什么好好的?他不过是占了第一个赶到黑山的机会才抢到这个位置,如今心虚,倒把隆先道隐这些没用的东西都封为王,那个只没也封王,哈哈哈,这个废物还能干什么?难道他以为封的王爵多,就能够保得住别人不起心思?无胆罢了!”想了想,又忿忿然起来:“他怎敢将我与他们相比?罨撒葛带走了国阿辇斡鲁朵,他置之不问,可对我呢?横帐房这一系如今我才是首领,述律兄弟夺走的宫帐难道不应该还给我?”
他越说越气,转身要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乌骨里见了他如此不由担心,忙叫了重九跟过去看看,免得喜隐又冲动惹事。等重九回来,说喜隐去了前帐,不过是喝了些酒,打一个奴隶罢了,这才放下心来。
因喜隐喝了酒,撒懒就来回乌骨里,说他在前帐睡下了,乌骨里自然也不理会。哪晓得喜隐自己一个人喝了闷酒,这一夜在帐子里思来想去,竟是想了个主意出来,次日一早,就兴冲冲去找耶律贤分说去了。
他见了耶律贤就说:“主上,罨撒葛出逃沙陀之后,一直收拢周边部族,试图反攻,实是应该早日征讨平定,以免影响国事。”
耶律贤因昨日累了,这一夜就有些不舒服,一大早就召了御医,如今又熬上药了。他心情正是极差的时候,听这人跑进来说这样不尴不尬的话来,不由皱眉:“太平王叔虽然外逃沙陀,却不曾举起反旗,如何说到征讨平定来?”
喜隐素日看耶律贤总是一副病弱温顺的样子,只道自己这一吓一哄,对方必然答应,哪晓得他居然还敢驳他,不由也提高了噪门:“你不征讨平定,难道还想请他回来不成?罨撒葛那般心高气傲的人,你夺了他的皇位,还指望他能和你好好说话?他迟早是要来夺位的,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难道还等他来杀了你不成?”
耶律贤心中已经是大怒,面上却越发冷淡道:“宋王慎言。什么叫迟早要来夺位,皇位岂是谁能夺就夺了的。父皇当年遇难祥古山,先皇是由诸宗室公推为帝,他在时每每都说自己无子,这皇位自父皇而得,自当传位于朕。罨撒葛时常陪伴在侧,并无异议。外面常有些人云亦云的谣言。宋王是近支宗亲,不可听信那些胡话。罨撒葛王叔只是和朕有些误会罢了。书信往返几次,解释清楚,他也就回来了。”
他这话说得不带半点烟火气,但也听在喜隐耳中,也同样显得虚伪之至,喜隐顿时笑出声来:“明扆,你是傻还是假傻?皇位更替的大事,岂是几句话能说服的?罨撒葛现在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还要和他好好商量?”
不想耶律贤神情转为阴冷:“宋王唤朕什么?”
喜隐愣住,此时也醒悟过来,他方才直呼了耶律贤的小名,如今耶律贤毕竟是皇帝,细究起来倒是个现成的把柄,可是他们这些人谁会理会这种规矩,便是当年穆宗时代也是有人敢当着面叫他小名的,见耶律贤如此,反而来了脾气:“便叫你名字又怎么样?论辈分,我比你高一辈。如今你才当了几天皇帝,倒在我面前端起范儿来了。别忘了,你这皇位如今可还不稳着呢。”
耶律贤只觉得头一阵阵抽疼,心里早不耐烦了,他未封诸王,倒不好和喜隐翻脸,如今封了诸王,已经立足一步,倒无所谓了。心中暗想正好拿这人开刀,倒免得诸王还怀着对他以前的看法,在他以前骄横起来。这时候他倒是有些明白当年穆宗为什么在即位第一年,就把皇族近支重臣权贵挨个儿收拾了一番,闹得积怨于身。这拨人个个坐拥部族为恃,性子骄狂唯我独尊。若是待他们和善了,便不识进退,若是待他们狠了,个个积怨于心暗怀杀机。从耶律阿保机开始的诸弟之乱,直至如今,竟是谁也没办法拿出一个真正的好章程来。也唯有述律后时的精准打击,和太宗时的扩张分利,才使得他们稍安份些。一想到此,心念一动,话风一转,道:“喜隐,你想要什么?”
喜隐张了张口,本想说你便如穆宗时把事情交与罨撒葛一样,把事情交与我来处理,你只管安心养病。他自以为这个道理是说得通的,心想皇族近支,罨撒葛是与你作对的,只没废了,道隐三个是不够份量的,除了我之外,你还能够把事情交给谁?因此说起来就格外理所当然起来:“可惜黑山的事,我被罨撒葛坑了出不来,倒便宜了你。现在你虽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但没有人帮助也是不行。我看这样,内政外交你就交由思温宰相处理,攻伐征战我给你包了。”
他自以为已经说得算是稳妥了,拉了萧思温作陪,想来耶律贤更加放心。却没想到耶律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是你和思温宰相的默契?”
喜隐点头:“当然。从前思温宰相和罨撒葛就是这么分权的,如今罨撒葛跑了,除了我,还有谁能顶上?你放心,你把兵符给我,我领了夺里本和国阿辇斡鲁朵出征,三月之内便能把罨撒葛首级给你带回来。”
罨撒葛走的时候带走了一部份夺里本和国阿辇两部斡鲁朵的兵力,但耶律斜轸和耶律休哥控制得好,倒留下了五成以上,耶律贤不想喜隐说了半天,倒打上了这两部的主意,不由地神色一变,阴冷地看着喜隐:“你区区亲王竟敢肖想太宗皇帝和穆宗皇帝留下的斡鲁朵。”
喜隐还没听出他话中的戾气来,只笑道:“你自己新建的斡鲁朵也没从那边多拉人,可见你也知道自己身体孱弱,领不了太多兵马。既然如此,这些人留着,只怕将来还要受罨撒葛影响,不如早些拆了。”
耶律贤怒极反笑:“喜隐,你以为你自己是谁?若没有朕的赦令,你还是被囚之人,居然异想天开,想从朕手中夺兵马分权势,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喜隐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强势起来,一时竟觉得脸上也热辣辣地,不由地上前一步,直逼到耶律贤跟前,一拳锤到他桌子上,叫道:“你想拿你的皇帝之位来压我?我告诉你,我是李胡的儿子,从不怕什么囚禁。别以为你释放我就留下了什么恩惠,就算是述律也不会永远囚禁着我,更何况你?没有皇族宗亲的支持,你的皇位根本就坐不稳。”
耶律贤不想喜隐竟骄纵至此,看着他逼上前来,那身躯的力量带着一股气势,令得他这单薄的体型竟格外感觉到了压迫。喜隐也看出耶律贤脸色一白,更加得意起来:“主上,自太祖以来,横帐三房帝位传递凶险万分,不是强者,可压不住啊。”
耶律贤的手都在颤抖,可一时之间,竟是不敢发声,此时喜隐离他太近,而身边只有一个小侍从,这蠢货若是一时不知进退动起手来,竟是连侍卫援救都来不及。就在此时,听得帐子外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就听得燕燕的声音道:“主上,臣妾求见。”
又听得另一个声音道:“臣妾宋王妃求见!”这声音正是喜隐的妻子乌骨里。
这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传进来,方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顿时收了气焰,喜隐退开一步,耶律贤松了一口气,提声道:“进来。”
燕燕带着乌骨里匆匆而入,正看到喜隐从耶律贤桌前退开。乌骨里正是听到撒懒回报说今日喜隐要去与耶律贤说分帐之事,心知不妙,忙找了燕燕来帮助劝阻,恰好赶上。
耶律贤见喜隐退开,燕燕与乌骨里进来,这才只觉得掌心尽是冷汗,当下不等乌骨里和燕燕说话,便提声叫道:“来人——”
听着他的呼唤,帐前守着的侍卫忙进来,就听得耶律贤道:“宋王喜隐无礼,来人,把他拖下去,杖责四十!”
就听得侍卫们应了一声,上前就拿下了喜隐,喜隐大怒,挣扎着骂道:“明扆小儿,刚才若不是我手下留情,早就一拳捶死你了。哼,我放过了你,你竟还敢打我?”
乌骨里拉着燕燕闯入营帐,还没开口,就听到这样一段话,吓得花容失色,叫道:“喜隐,你住口,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这边忙拉燕燕道:“燕燕,喜隐今天酒喝多了,满嘴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你向主上求求情,回头酒醒了我让他来向主上请罪!”她是经历过穆宗朝那一段残酷杀戮的人,心中对皇帝这个生物充满畏惧,喜隐素日再怎么轻视耶律贤,终究她看到的这一幕却是可畏的。
她这边求情,那边喜隐还在跳着脚叫着:“乌骨里,不必求他。”
耶律贤微眯起眼,慢慢地说:“你确实不必求朕……”
乌骨里听着话风不对,再看到耶律贤声音中的杀气,顿时心里一慌,忙拉住了燕燕求道:“燕燕——”
燕燕也没想到竟遇上这种情景,方要张口,但见耶律贤眉头深锁,神情透出一丝痛楚来,想了想,忙走到耶律贤身旁扶住他,这边已经是厉声道:“赵王放肆,你还不跪下。”这边忙使了个眼色给乌骨里。
乌骨里会意,忙率先跪下叫道:“主上,喜隐喝多了酒,自己也糊涂了,请主上饶恕他不敬之罪。”
喜隐方要发作,就看着乌骨里扭头看着他着急的神情,这才软了态度,不甘不愿地道:“主上,是臣有错,请主上恕罪臣。”
燕燕一个眼色,侍卫放开喜隐,乌骨里忙拉喜隐跪下,喜隐心虽不服,但见妻子跪在那里含泪看着,无奈之下只得屈了屈膝,道:“好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耶律贤暗暗松了口气,这情景若不是燕燕到来,以喜隐这副样子,说不得他真要撕破脸,如此一来,就会对诸王有所影响。如今见燕燕逼得喜隐服软,便正好下了这个台阶,面上却依旧淡淡地道:“赵王本处监禁之中,朕本是暂赦你,如今你又擅自入内,君前无礼,可见是野性难驯。未免赵王再生事,如今暂将赵王看管起来,待朕回京之后,再行处置。”也不待喜隐开口,就挥手将他拖了出去。
乌骨里来不及同燕燕再说,对燕燕点了点头,就追了出去。
见喜隐走了,耶律贤挥了挥手,令侍卫们出去,这才对燕燕吁了口气:“今儿幸而你来了,否则当真不可收拾。”
燕燕见他才说了两句,就已经有些脸色发白,忙扶着他喝完一盏药茶,才道:“你也是的,明知道他是个粗人,怎么就让他近身了,今日真是好险!”
耶律贤看着她,忽然叹息道:“今天若不是你及时赶来,我就危险了。”
燕燕想起当时情景,也不禁叹息:“是啊,以后你不管召见什么人,都让侍卫守在边上,哪怕……”她缓了一下,才说:“哪怕是我,或者是任何人!”
耶律贤看了看自己瘦弱无力的手,苦笑一声:“今日让你看笑话了。朕自幼体弱,从不曾上过战场。喜隐虽然无礼,有一句话却没说错,朕领不了兵,上不得战场。大辽历代帝王,从太祖皇帝到皇叔均是战功赫赫之辈,也怪不得喜隐不服我。”
燕燕劝他道:“如果只靠蛮力就能做皇帝,穆宗皇帝就不会引起公愤,被几个奴隶杀死了。文治武功终究还是文治在前,为人君者只需要善用人,不需要亲上战场。”
耶律贤握着她的手,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燕燕,每当朕心绪最无助的时候,你总能够给朕以最大的安慰。”
燕燕抽回手,微扭过头去:“我就事论事,没安慰你。”
耶律贤正要开口,就听得外面有人禀道:“主上,女里将军求见。”
燕燕见状就道:“女里来了,我先避开。”
女里虽对耶律贤的继位立下大功,然而此人马奴出身,言行粗俗,令燕燕不喜,见他要来,就避开了。
耶律贤见此时情景正好,正想引她说话,不想扫兴的女里此时撞上来,见燕燕径直掀帘子从后帐走了,竟是叫不住,心中极为遗憾,见了女里,就没什么好脸色。
没想到这不识眼色的女里,一进来竟又说出一件更没眼色的事情,惊得他险些要掀后帐去看燕燕是否已经走了,想了想后帐还有婆儿守着,若是燕燕没走,他必须会进来给自己一个暗示,因此又放下心来。看着女里,只觉得啼笑皆非。
却原来女里听说喜隐闹事,怕耶律贤出事,忙赶过来,待得听耶律贤说明已经无事,他松了口气,却不肯走,只左右张望。
耶律贤就说:“女里,你还有什么事?”见对方欲言又止,就道:“这些侍卫是我心腹,你不必顾忌。”
女里这才上前,一脸贼忒兮兮地道:“主上如今位登大宝,先皇这一支,如今只有您了。当务之急,就是要多生几个皇子。这就跟草原上遇上雪灾,到了春天,牛羊就要多下崽子一样。”
耶律贤听得他比喻得不伦不类,一边心里好笑,一边不免也叹他质朴。他兄弟历劫,可不就如同草原遇灾一般,这道理虽粗,却也有理。只是想起燕燕,不免心中一叹,这却是需要慢慢的水磨功夫才好。他看着女里有些猴急的神情,有些明白,也不晓得是谁拿着粗人作伐,当下只笑道:“女里,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女里搓了搓手,陪笑道:“我知道主上如今有了贵妃,思温宰相家的女儿,后族的贵女,自然是别人比不上的。只是贵妃再好,一年也就只能生一个不是吗?我觉得,主上要纳她十个八个妃子,明年肯定能生一窝……咳咳,是一群巴图鲁来!”
他那“一窝”险些让耶律贤喷出茶来,停了一停才平息了笑意,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但不知有什么推荐人选与否?”
女里摆了摆手,道:“女里是个粗人,我纵有推荐,您也看不上啊!”一边梗直地实话实说,一边又扭捏着道:“主上要是不辛苦嫌弃肯多纳一个,奴才的大嫂,娘家素以好生养闻名,她自己同母就有八个亲兄弟呢,她如今也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小的那个喜哥,长得最好看,嘴也最甜,您纳她为妃,肯定能生儿子。”
耶律贤扑噗一笑:“我看,生儿子这件事,你比朕还着急啊!”
女里理直气壮地说:“那是自然,能不着急吗?您看看喜隐、敌烈都有孩子的,敌烈的儿子都快能上阵杀敌了,您可不能输给他们啊!咱们得快快生下皇子,把他们的势头压下来。再说,世宗皇帝一系的血脉能否延续,可都着落在您身上了啊。”
耶律贤似笑非笑:“朕倒不着急,朕与贵妃都还年轻,迟早会有孩子的。”
女里眼巴巴地看着耶律贤,忙点头:“奴才知道。可多几个妃子,多生几个孩子,总归是好事。”他涎着脸道:“主上,就算您喜欢贵妃,可独宠贵妃,和多纳个妃子没什么妨碍啊。您就当多养了只狗儿,有空过去随便坐坐。”
耶律贤不禁喷笑:“女里,你这是叫朕把你侄女儿当狗儿养吗?”
女里搓着手:“奴才就是打个比方。主上知道,奴才是个上阵杀敌的粗人,不会说话,可奴才的心是真的。奴才的侄女喜哥,别的不敢与人相比,但奴才敢打包票,她对主上的忠心,是跟奴才一样的。还有,奴才侄女多,这一个要是生不了,回头奴才再换一个进来,一直换到生出儿子来。这就是奴才对主子上的一份忠心了。”
耶律贤听他说得不堪,直是摇头,待要回绝,忽然心头一动,缓缓道:“既然你如此坚持,那就过几天把她送进回来吧。”
女里大喜,高声应诺而出。
婆儿见女里走了,方笑着摇头,上前为耶律贤换了茶来,道:“主上,您真要纳他侄女进宫?”
耶律贤点点头,问婆儿:“你以为如何?”
婆儿是最知道他与萧燕燕如今的僵持关系,当下有些试探地问:“主上这是……稳妥起见?”这边与贵妃纠缠,这边先给自己留个后?
耶律贤听了他这话,顿时沉下了脸,斥道:“胡说八道。”
婆儿连忙求饶:“是奴才胡说八道,请主上恕罪。”
耶律贤摆了摆手,悠悠地道:“你就把这个消息悄悄的传给贵妃身边的侍女……”
婆儿低头正等着他下一句呢,一抬头看他已经在看书了,想了想刚才皇帝的意思,顿时醒悟,只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他在耶律贤身边跟了这么多年,素日耶律贤一点口风一个眼神就能知其意,但唯有这情爱之事,却是他这个主子之前心思不在这上头,如今才是刚刚施展,因此也怪不得他反应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