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萧安良苦心寻妹 魏瑾岚安心农家
萧素素坐在窗边,她现在还觉得恍惚,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从糊着湖绿茜影纱的窗子看出去,外面一片濛濛的绿色,巴掌大的一片天是绿的,芭蕉是绿的,花是绿的,连在院子里盯着她的几个人都是绿的,绿生生的看的人脑仁疼。萧素素嘴里喃喃自语道:我记得昨天娘亲还在看我绣花,爹爹还夸我绣的好,可是我又分明看到娘亲躺在仵作房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的,我没看到她的脸,只看到了她的绣花鞋,二哥不让我看,对了,还有大哥,大哥呢?我去了一趟京城都没看见大哥,只见到了嫂嫂和芃芃,芃芃长高了。他好像病了,在船上,船上太闷了,我都快窒息了。我记得哥哥让我在茶铺等着,有几个人说芃芃不好了,然后就把我带走了,然后,对,然后我就在这儿了。
萧素素自顾自的自言自语,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进了屋子。有一双手轻轻拍了萧素素的肩膀“三妹妹”!声音真好听,可是萧素素还是吓了一跳。她的心猛地一紧,吓得差点从榻上跌下来,幸好有双手扶住了她。萧素素回过神仔细看着扶住自己的人。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面容清秀、眉如远黛、眼含秋波,两腮点着淡淡的玫瑰胭脂,歪歪的挽着头发,带着一支攒宝折枝桃花钗,穿一身翠绿底子粉荷纹的衣裙,耳边的玉坠子衬的颈子越发粉白。这样的长相,连迷迷糊糊的萧素素也不得不多看几眼。
“请问你是哪位”?萧素素怯生生的问道。
“三妹妹忘了我了,成亲那天我们见过的,我是二姨太刘红袖,你叫素素?”这位二姨太扶素素在榻上坐好,自己也浅浅的坐在床边。
“哦,是刘姐姐,隐约记得,我是素素,萧素素。”萧素素有气无力的答道,还是看着窗外面,看着天,突然她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刘红袖“刘姐姐,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我哥哥嫂嫂还在等我,我侄儿还病着。”萧素素突然跪倒在地上“刘姐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刘红袖不禁落下泪来,费了好大劲才把萧素素拉起来坐下“妹妹,我要是能救得了你,我就先救我自个儿了,姐姐劝你一句,既来之、则安之”。
“刘姐姐,我是被人拐来的,他们都在瞎说,我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庶出女儿。我家里遭了难,我和哥哥嫂嫂带着侄儿回绍兴长乐老家,路上侄儿病了,在杭州给侄儿看病。我哥哥看我体力不支,就让我在一个茶铺等着,他去雇车,谁知道有几个人跟我说我侄儿不好了,说他们是我哥哥派来接我的,就把我带走了,他们迷晕了我,等我清醒了,我就在这儿了,刘姐姐,我已经许配人家了,我得回家”。
刘红袖被惊的慌了神,只得结结巴巴的说“这,你已经许配人家了?可,我能怎么办呀”!
刘红袖的父母在城里开了一家成衣铺,生意难做,惨淡经营,一日一个媒婆来铺子里做衣服,见刘红袖生的标致,就问她母亲女儿可曾婚配,她母亲见媒婆问起女儿的婚事高兴的连说没有,还拜托媒婆帮忙留意好一点的人家。媒婆说凭这丫头的长相不愁嫁不到好人家。果然过了几日后媒婆就来对刘红袖的父母说,城里的富商冯老爷要纳妾,媒婆去说了后,冯老爷对刘红袖很满意。一听是给人做妾,刘红袖的父母就有些不愿意了,可架不住媒婆的一张嘴,而且冯立嶂愿意出二百两聘银,还说以后冯府上下的衣裳都在他们家铺子做,他们还找了算命的合了八字,说刘红袖有生儿子的命,于是刘红袖就嫁给冯立嶂做了二姨太。可是自己嫁过来三年了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虽然冯立嶂看在她尚有几分姿色也没多过于斥责,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疼爱。可刘红袖自己知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法,美色当前,不如有一子来的踏实。
“妹妹,你是不知道老爷的能耐,他虽说只是个药材商人,可是能把药材卖到京城,卖进皇宫里。你想想皇宫是什么地方,皇帝和娘娘吃的都是咱家老爷的药,你能拿什么救自己,有一顿饱饭吃,好歹保命罢了”。
“皇宫、皇帝”!萧素素想起了父亲,就是皇帝的一道圣旨萧家就被抄了家,又是皇帝的一道圣旨就要了她爹爹的命,她冷笑一声“皇宫,那儿可不是什么好人住的地方”。
刘红袖又被萧素素吓了一跳,赶忙捂着她的嘴“我的乖乖,妹妹这话可不敢乱说,要杀头的”。
“我还怕杀头吗?我现在活着跟杀头有什么区别”萧素素冷冷的说。
“妹妹,我看你是一个心气儿颇高的人,可姐姐还是要再多说一句,你得认命,这女人呐自打生出来,命就由不得自己了,你认了命才能把苦变成甜,你不认命,连甜的机会都没有”刘红袖语重心长的开导萧素素,也是说给自己听。
“我还有指望吗”?
“有,当然有,你听我的,好好待着就会有”刘红袖紧紧握着萧素素的手,她可怜这个女孩子,可怜她比自己还苦,可怜她小小年纪就把一辈子耗在这巴掌大的天地里,一辈子就一件事,生儿子,生出来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要是生个女儿,日子也将就着能过,可是像她这样什么都生不出来的,才是生不如死。
萧安良搬到萧氏祠堂去住了,魏氏替他收拾了一应的生活用品,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一些衣服被褥、水盆茶具之类的。从萧安良家直一往巷子深处走,大约两里路,出了村子,距离长乐河不远有一处稍高于村庄的山坡,山坡顶上矗立着一座独孤的院落,地形居高临下,看起来颇为庄严,那儿就是萧氏祠堂。
萧安良记得祠堂里原住着一位老院公,是一个老鳏夫,算起来他应该叫叔公的,到了祠堂,问过伯父,才知道这位叔公已经去世了,现在祠堂里就萧安良一个人了。伯父带着一众族人祭拜了祖先,他郑重的对族人说“沛伦的儿子、儿媳、孙儿回来了,大家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肉,各家各户日后也要互相帮衬着,照顾好这几个孩子,莫要让沛伦寒了心。安良现如今住在祠堂,宪良媳妇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我已经跟他五婶商量了,他五婶带着小豆子搬过去跟宪良媳妇一起住,也好有个伴儿。宪良媳妇是做过县令夫人的大家闺秀,没过过咱这农家的苦日子,各家媳妇要多走动,多教教她。沛伦家的丫头在杭州府遇到人牙子,被卖到宁波府了,是死是活,人现在哪儿都还不知道,今天大家都在,我把话说在这儿,大家伙儿无论如何得把人找回来,沛伦生前把丫头许给京城的大官了,把人找回来与大家也有益”。
萧沛仁之所以要跟大家强调萧素素许配给了京城的大官这件事,是因为萧沛伦死了,大家日后也没什么益处可靠,自然不会尽心帮忙,说出来既是吓唬也是利诱。都是种田的良善之人,目光看的短,谁还会想萧沛伦活着都做了什么好事。
现在还不是农忙时节,大家还都得闲,这是丢孩子的大事,自然没人推辞。族长说的许配大官的话的确吓唬住了人,但是大家愿意帮忙的最根本原因在于萧安良。萧安良是国子监的监生,有大学问,得知萧沛伦家的人要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暗地里商量了,想请萧安良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做学问,读书人到底比庄稼人体面,若是能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那才是祖宗积德呢。
魏氏替萧安良收拾了些行李,交代了好些话后,萧安良就跟着同族的一位七叔和宁良、宸良、定良、守良四位堂兄弟一起赶往宁波了。
几个媳妇跟着大伯母一起帮五婶搬了家,五婶带着一帮人刚进到院子,魏氏就带着芃芃给众人行了礼“烦劳众位伯母婶婶嫂子帮忙,瑾岚感激不尽”。
一帮农妇都被魏氏的谈吐做派惊着了,一个个扭捏着,慌得不知道怎么好,还是大伯母把魏氏扶起“宪良媳妇,千万别拘礼,咱们乡里人不兴这些个”又回身把五婶请过来“这就是你五婶子,日后你们一处作伴”。
魏氏又微微颔首行下蹲礼,口中叫道“五婶好”。这位五婶不过四十出头,可看起来倒像是五十多岁的样子,一身粗布衣衫,浆洗的十分干净,一看就是个利落要强的人,倒是跟魏氏的性子很像。她的孙儿小豆子比芃芃大两岁,一脸的调皮样,看着魏氏只是个乐,也不叫人。魏氏把众人让进堂屋,除了几个伯母婶子辈的进去了,其他的媳妇都立在院子里。
魏氏请众位婶子伯母坐了,奉过茶后,又单单捧出两碗茶给大伯母和五婶。然后款步走到堂屋中央跪下,几个妇人赶忙站起来要去搀扶她。魏氏说道“伯母婶子请坐,请听侄媳妇说”魏氏的眼眶有些泛红“这两天多谢大伯母处处操心,费心张罗,我公公婆婆已经去了,丈夫还在牢里关着,今后还要仰仗众位长辈关照。承蒙五婶不嫌弃,心疼侄媳妇,日后我也定把五婶当婆婆侍奉。媳妇也跟各位长辈说句私心的话,我李氏婆婆去的早,我无缘得见,鲁布里氏婆婆我也没好好在堂前侍奉过。瑾岚身为萧家的媳妇却没尽过一个媳妇的责任,瑾岚愧对公婆,愧对萧家的列祖列宗。现如今,族里众位长辈心疼我们孤儿寡母的,瑾岚能有机会侍奉高堂,定会晨昏定省,侍奉茶饭,也请五婶不要嫌侄媳妇粗笨。”说完,又磕了头。
魏氏的话早就感动的一众妇人淌眼抹泪了,忙不迭的扶魏氏起来。几个伯母婶子都夸五婶好福气,竟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孝顺懂事的媳妇,下半辈子是不用愁了,站在院外的几个媳妇也很是敬佩魏氏的孝心,嘴里啧啧称赞。
魏氏和五婶的日子过得辛苦平淡,但她们都自得其乐。五婶教魏氏烧火做饭、舂米磨浆、种瓜点豆、打渔布网,魏氏教小豆子和芃芃读书识字,闲来也做些针线刺绣,村子里的媳妇姑娘见了都央求要跟魏氏学。魏氏不但擅长女工,而且在书法丹青上颇有功力。魏氏的父亲是国子监司业,是有大学问的文官,却不让女儿在诗书上下功夫,只稍稍教女儿认字,读些开蒙的经典。他常说女孩儿要磨炼性情,书读得多了反而无用,不如练习书法丹青来的好,既陶冶情操又能消磨时光。所以,遍请京城的名师教女儿练习书画,连萧沛伦都佩服魏氏的一手绝妙的魏碑和细腻精巧的工笔花鸟。
嫁给萧宪良后,她才明白父亲的用意,日子漫长,写写画画的确是消磨日子的好办法。不过这些功夫现在可用不上了。
萧安良一行到了宁波后,每日不停歇的四处打听萧素素的下落,连娼馆酒肆戏园子各种风月场都去了,还是没有一丁点线索,三四天过去了,好些人都有些想放弃了,大家每天信心满满的出去,又都垂头丧气的回来。
“安良,你确定人真的被带到宁波了”?
“安良,会不会已经被卖到别的地方了”?
“安良,我们现在无疑是大海捞针呀,在偌大的一个宁波府没头没脑的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安良,官府当真不管么?不是说许配给了大官家么,不能找他们帮帮忙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有些泄气了。萧安良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可是妹妹是他弄丢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不会放弃,他何尝不知道时间越久,把人找回来的可能性就越低,可是总得找呀,不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呢。
“七叔,几位堂兄堂弟,这几天辛苦大家费心帮我找妹妹,我若不知道妹妹在哪儿便罢,我既然已经知道妹妹就在宁波,无论如何我是要找到她的,若是有线索说她被卖到了别的地方,我就到别的地方去找,若是说妹妹已不在人世,我定要见到尸首才安心。”
“安良”七叔开口说道“我们也不是不想帮着找,你的妹妹,也是我的侄女,也是他们几个的堂妹,哪有不着急的。只是我们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乱找,怎么能找到线索呢,我看我们还是好好商量个法子,从长计议,免得耽搁时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叔叔说的是,侄儿刚刚鲁莽了,请各位见谅”萧安良愧疚的低着头向众人道歉,他也是太着急、太担心了。
静坐了一阵子,突然有人开了口“七叔,我们还是分头去托一托熟人吧,但凡是在宁波府的熟人,只要能搭上话的都去问一问,一个托一个,总比我们几个消息广、办法多”。
这个提议一说出来,大家都觉得好,个个都直拍脑袋,这么简单的办法,之前怎么没想到呢,白白耽搁这几日的时间。既然办法有了,大家便约好无论结果如何,还是戌时前在客栈碰头,说罢各自离开,找熟人去了。萧安良想来想去,自己在宁波除了那个见过一面的李大人,竟没有一个熟人,但也不愿就这么干等着,于是一个人继续在城里四处乱撞,找素素的下落。
果然是人多力量大,这几日竟有很多人给他们提供消息,兴冲冲的一一核实后却都不是。在这大清朝里受苦受难受委屈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只小小一个宁波府,两天里竟冒出来这么多,有被拐了卖到青楼的,有被家人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的,有被丈夫租给人家借腹生子的,个个都是苦命人。
这天,七叔因为连日奔波劳累再加上天热有些中暑,一个人在客栈里卧床休息,一个住在长乐河下游的邻村青年,名唤陈连生的来拜访七叔。他给七叔带来了一消息:他的东家,宁波府最大的药材商人冯立嶂,半个月前新娶了一房姨太太,是从绍兴来的。据陈连生说这位冯老爷有钱有势,生意也做的很大,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一个儿子,为了能得个儿子,刚又娶了一房姨太太,说是绍兴城里一户人家的庶出女儿,家里大老爷去世了,大太太又不喜欢她,就把她卖给冯老爷做了妾。冯府二姨太的丫鬟玉竹来药铺拿药的时候无意中说起,这位新姨太太自打入府以后就被关了起来,每天着专人送饭,行动都有人盯着,最重要的是这位三姨太姓萧,所以他才着急忙慌的来找七叔。
七叔听说是绍兴人,姓萧,猛地一拍桌子“哎呀~那就是了,果然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你回去继续打听着,千万别让人看出来,待安良他们晚上回来后,我们再商量商量下一步对策”。
这些什么大太太、庶出之类的话都是人贩子瞎编的,为的是让买家放心,如果直接说是他们拐来的,像冯立嶂这样的大买主是不会出高价的。而绍兴人、姓萧是萧素素自己说的,她知道哥哥嫂嫂一定会找她,这些信息要是能传出去有利于哥哥找到她。纳妾那天人贩子把萧素素迷昏,租了一顶小轿,送进冯府,等她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自打从七叔哪儿得知这个消息后,萧安良激动的一晚上都没睡着,他满心欢喜的希望这个人就是素素,已经想到把素素带回去后嫂嫂何等高兴,嫂嫂和素素跟着五婶学做家务、干农活的样子何等有趣,素素逗着芃芃玩的画面又是何等温馨,“妹妹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激动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