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下看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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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书是吴岩主编“逼”出来的,记得他给我发电子邮件约稿,我几乎是一口谢绝了。其中原因也如我在信中所说“实在写不出来”。但是吴岩很执著地来到寒舍,再次动员,他可能看过我的一些旧作,还写过很有见地的书评,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从发表过的文章中挑选一些与展望未来有关的文字。经他一再点拨,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的热心和关怀,盛情可感,我于是只得钻进电脑尘封的库房里,上下搜寻,终于攒出这样一本书来。现在回头看看,似乎多多少少和未来有点关系吧。

说起来也很寒碜,依我的井底之眼界,除了头顶一个破圆形的天空,以及井里一汪死水和井壁几块烂砖,我对未来如今几乎没有多少兴趣,那样玄而又玄的高深命题不是升斗小民所该奢谈的,也如遥远的星系一样虚无缥缈。

当然,未来这个题目,在我这一生里也不是没有听说过,那都是别人画给我看的诱人的大饼或蛋糕,只能勾起唾液的分泌,并不能填饱肚子。比如20世纪50年代风行一时的“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就是一个很香的面包。我很受诱惑,憧憬着那红星闪耀的克里姆林宫的红墙。不料,80年代末,我到了心仪甚久的老大哥家里,才知道黑面包也并不是老有的,超市的货架上空空如也,除了几个卖不掉不知何年何月出厂的鱼罐头。当然还有很多负面的你我皆知的事儿。现实的残酷将我的未来梦彻底击碎了。可见未来这东西千万不可轻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否则就会上当而大失所望了。

当然也有过别的关于未来的梦想,也是别人给我设计好了的。几十年前,我被放逐在华北平原一个名曰“五七干校”的农场。那空旷荒凉的田野上几排干打垒的房屋,便有我的一处栖身之地。我们的芳邻是省劳改农场,那高墙和岗亭围起的森严的大院,每天都有持枪的士兵押着服刑的犯人出来干活。两家的楚河汉界,是一道很宽也很深的壕沟。我们顶烈日在地里干活,抬头时时可见壕沟对面的风景,也深知我们的处境与他们不过是一沟之隔。印象最深至今仍在梦里回响的是管辖我们这帮臭老九的一位胖胖的笑眯眯的军代表的一番咬牙切齿的训斥:“你们!世世代代要走五七道路!你死了,儿子要走!子子孙孙走下去!!”我那时想象的未来,别无它念,的确是死心塌地发誓要像愚公一样,子子孙孙挖山不止。那年月,我不知道也不曾想过还有什么别的未来。总而言之,身处逆境的人不必侈谈不可把握的未来,否则也是多情且被无情恼了。

也许是有过这样的人生经历罢,我不想也不会给别人去杜撰明天的童话。法国著名科学家帕斯卡尔说得好:“人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又说:“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由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空系列并无绝对的界限,逝者如斯,一切的现象和存在都在时间之河不停地流动,今天不过是昨天的重现,而明天又是今天的延续,因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往复循环,生生不息。正如我们的老祖宗精辟的概括:“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汉书·京房传》)“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这是很中肯的见解,也是观察历史的圭臬。由此也想到,我这几十年写的文字,拉拉杂杂,虽然并未专门探究未来这个话题,究其内容,却又时刻着眼于历史与现实,关注未来,也不免想得很远很远。

2013年夏的一天,中国科普作协科学文艺委员会和科学普及出版社联袂开了个座谈会,对郭曰方先生与我的作品进行研讨。我有个很短的发言,题目是《我始终关注着大地母亲》,全文如下:

我在大学里学的专业是地理学,这是一门关于人与地理环境和谐,保持自然生态平衡的学问。那时受苏联景观学派影响,非常强调地球生物圈内的山脉、海洋、森林、草原、河流、湖泊、土壤、动植物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的重要性。这个学说的精髓深深熔铸于我的心里,成为我一生的治学指南。

尽管我的一生所从事的职业非我所愿,我也不能设计自己的人生,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不论何时何地,始终用科学与人文的眼光去审视大自然。我的写作虽然也涉及不少领域,比较而言,关注着大地母亲,以真诚之心和诗的激情去唤起人们的良知,让更多的人懂得珍惜大自然,关爱她,善待她,是几十年来始终一贯的主题。(不仅是科普作品,在我的散文和科幻小说里也常常如此)

从某种角度看,这当然也是很可悲的现象。如果是生活在青山绿水之间,我又何必如此。

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但我做梦时常回到故乡的青山绿水,在梦中寻找蛙声十里的山溪,寻找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池塘,寻找郁郁葱葱的老林,也在寻找夜色中提着小灯笼到处游荡的萤火虫们……然而,这一切都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我和许多许多人一样,如今正在目睹大地母亲的衰老,一天天步入死亡的悲哀:湖泊消失,河流干涸,沙漠化提速,海水污染,以及窒息的大气,有毒的井水,消失的生命……由于人类无比强大,大地母亲正在蒙受(人类有史以来)最凶险、最可怕的环境恶化的疾病煎熬。

我的作品算得了什么呢?它既不是庆功会上的赞歌,更不是向大自然宣战的号角,它们充其量是面对大漠风沙发出的一声叹息,是面对百孔千疮的山河流下的泪水……

自知人微言轻,但我仍将尽绵薄之力,始终关注着大地母亲。


金涛

2014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