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的草原征服者:辽·西夏·金·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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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这部大众史学读本兼具濒临现有知识边界的学术前沿性,所以对于从事蒙元史研究的阅读者来说,也可以从中获得不少深度启发,并由此而萌发把那些碰击出思想火花的话题推向更充分思考的念头。以下选几个比较有趣的例子,说一点看法。

921年末,处于权力争夺之中的河北军阀里有人以镇州美女、金帛引诱契丹入寇。据《资治通鉴》,那个引狼入室者对阿保机说:“镇州美女如云、金帛如山。天皇王速往,则皆己物也;不然为晋王所有矣。”阿保机准备发兵,述律后谏曰:“吾有西楼羊马之富,其乐不可胜穷也。何必劳师远出,以乘危邀利乎!吾闻晋王用兵,天下莫敌。脱有危败,悔之何及。”契丹主不听,结果大败而归。本书作者强调,司马光这段文字把阿保机表现为一个“无聊卑贱之人、一个不知深浅的蠢家伙……对不起,实在忍不住想这样说”。作者断定:以上这段记载不见于《旧五代史》,故它出于欧阳修的“创作”;司马光不但从欧阳修的《新五代史》里抄了这个故事,而且把它抄得比《新五代史》还要“卑贱、粗俗”得多(页150)。

此处没有足够篇幅把欧阳修的原话再抄录一遍。但至少从我的感觉来说,实在看不出司马光的描写在哪里表现出比欧阳修“卑贱、粗俗”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司马光抄的根本就不是欧阳修,而是他写作《资治通鉴》时大量利用过的五代“实录”。意思完全相同、而文字稍见繁复的这一条记载,亦可见于《册府元龟》“外臣部”,当然那也同样是从“实录”里抄来的。后者并交待该信息来源说,“时获贼中人(也就是契丹方面的人)言”。流言未必尽实,史家无由考定,“述故事”传之后人而已。拿这件事来讥刺“司马光的浅见”,似过于严厉。

像这样的不太适当的批评不止发生在一处。《通鉴》曾述及,阿保机猝死后,月里朵太后执意选择次子尧骨、而不是长子突欲继承皇位,为此残酷杀戮了一批旧臣。本书在提到此事时,又一次谴责司马光“虚构”了一则“充分反映他精神世界”的“故事”。作者以突欲被分封在东丹国来证明阿保机对他的超级信任,并由此断言,尽管“没有留下明确的遗诏就意外地去世了”,按“阿保机的本意”,实在“无须担心突欲当不上继承人”。只因为掌握国家大权的月里朵“内心已向尧骨倾斜”(页175),所以才有后来的结果。

中国一位著名历史学家早就指出,阿保机在立突欲为太子五年后,又封尧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并非任命最高军事统帅,而是在已确立太子的形势下另行更定皇位继承人的特别安排。是则突欲在阿保机死前不久晋封人皇王、东丹国王,地位虽仅处于作为天皇王、地皇王的帝、后之下,但由此也表明他不再是天皇王的继承人。以天下兵马大元帅身份继承皇位的做法,后来也曾几度被沿用。这表明月里朵的所作所为,实际上都是为了压制朝内不同主张,强行实现死去丈夫的遗愿。本书作者像司马光一样,认为尧骨继位出于月里朵个人的偏好及设计,则其“精神世界”岂非与司马光无大异?至于“虚构”之说,就更难免有不实之嫌。

不是说对司马光的立场就不能批评。将心比心,如果有能力揭出比如藤原道长(966—1027)的《御堂关白记》或者《历代天皇御记》等著名日本历史文献里某些值得讨论的地方,我一定也因此会感到高兴和满足的。但同时我也一定会怀着敬畏和唯恐有所未周的不安,尽量做到更谨慎谦恭地表达这些意见。

看来,汉语文献包含的天然偏见所引起的,已不仅是本书作者理应有的警惕,而且变成了一种反感甚至厌恶。所以他才会说,汉文记载所创造的“虚构”,远甚于古希腊、罗马文字圈,因而“能够轻而易举地变丑陋为美丽”(页140)。在这样的表述里,一点也看不出日文所特有的那种委婉、客套的语气。因手头无书,我阅读的是本书的汉译文本。不过我与汉译者乌兰教授非常熟悉,所以完全可以相信她的译文是忠实严谨的。作者提到《辽史》关于925年“日本国来贡”的记载时写道:“距今大约三十年前刚刚邂逅《辽史》时,这条记载对视觉造成的冲击至今难忘。”(页73)这段话不由自主地让我想起民族主义研究者们经常谈论的知识精英的“愤懑”情绪与民族主义思潮的关系问题。

对“夷夏之辨”意识流支配下大汉族主义历史观的质疑,无疑是本书很突出的一个最让人耳目一新的亮点。这里再举一则例证以明之。作者认为金宋间的“绍兴和议”致使“‘澶渊体系’再次出现”,并称它为“依照国际条约达成的和平共处方式,是亚洲的东方创造出的历史智慧”(页253)。中国读者——确切地说,是习惯于在“中国的”与“汉族的”之间画等号的读者——对这样的看法很可能会感到极不愉悦。它当然是由霸权强加给参与国的一种不平等的外交关系。但传统时代既然尚未出现平等国际关系的理念,在一种经过双方讨价还价后形成的有等级的外交关系框架内实行“和平共处”,比起兵连祸结的长期恶斗,难道不是双方都更愿意接受的结果吗?其实这个方式也不是金的创造。它只沿用了汉室王朝早就发明的“朝贡”体系,不过又把它倒转过来,让一向习惯于接受别人前来朝贡的一方变成了向别人朝贡的一方而已!我们不是从来就怀着心安理得乃至有些盲目自傲的情绪来看待以汉室王朝为中心的朝贡关系吗?汉室成了朝贡一方,就以缺乏平等怪罪“澶渊之盟”或者“绍兴和议”,这样的见解,与视其为“东方创造出的历史智慧”相比,显然少了一点历史主义的应有意识。

不过就像所有原创性理论的作者都倾向于夸张一样(以赛亚·伯林语),我们也从本书中读到些许因夸张而导致原貌可能有点走形的地方。建立唐王朝的李渊家氏,被本书视为“出身拓跋鲜卑的地地道道的‘夷’”(页52)。据此,作者认为,“唐朝在系谱上本来是接续拓跋北魏的”;把它与从代国到北周、隋的一系列政权共同“统称为‘拓跋国家’的看法与史实相当吻合”(页228)。可是本书提到的三条相关理由,恐怕难以支撑起这种见解。它们是:唐室“祖源拓跋氏”之说;唐“依山而建皇帝陵”与契丹陵制相同、而于汉人王朝则“明显是个例外”(页227);中亚以西各地多用Tabgach称呼唐,是即“拓跋”之音转(页228)。

李氏原为“北代胡人”、“唐源流出于夷狄”,自唐宋以来代有其说,但至今难得落实。陈寅恪所谓“疑出边荒杂类、必非华夏世家”,强调的未必是华夷之辨,实为其门第身份之有无;否则就与他另文所说“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之假冒牌”的断制互相抵触了。关于唐陵,除非伴以坚实的辨证驳论,而不只是凭借突如其来的奇想,杨宽的见解仍然是我们必须重视的。据此,唐昭陵墓室以穿凿半山腰的方式修建,沿用的主要是源于曹魏“因山为体”建造皇帝陵墓的办法,由魏晋南朝代代相传至唐,经昭陵而成为唐代大部分皇帝陵墓的制式。拓跋魏的陵墓制度确实含有北族文化的成分,但它与依山建陵关系不大,而主要体现在诸如起造于永固陵和寿陵之前的“永固石室”之类的建筑物中。一般相信,“拓跋”之称以Tabgach的变形西传,在北魏及其继承王朝灭亡后,仍长期在中亚被用来转指曾处于拓跋人统治之下的中国北部。我们不清楚它是否出于“契丹语式发音”(页229),但从唐政权被西方人称为Tabgach就推证唐皇室出于拓跋,那就如根据格萨尔之名源于恺撒而断言青藏地区这位传说中的藏王是罗马人后裔一样,无论如何是过于鲁莽了。

陈寅恪早已论证过,隋唐制度有三个渊源。其中梁陈之制当然是汉式的;西魏北周之制是胡汉杂糅的混合制度,但它对隋唐制度影响最微;北魏北齐之制才是它最重要的来源,而其主要成分,则是通过士族之家学传承接续而来的残存中原之汉魏文化、东晋南齐之礼制以及保存于河西的汉魏西晋文化。唐代制度体系,是融合了不少胡文化元素于其中的外儒内法的专制君主官僚制。就认定它的这一性格而言,李唐氏族的出身究竟为何,甚至已变得不再重要。不仅如此,正像本书很精辟地指出来的那样,一个“跨时代跨地域的国家和社会”,即一个变身为“大中国”的中华,乃是以“阿保机所开辟的新道路”为起始点的。故“阿保机的创业,又是时代的创业”(页164)。既然唐朝无论怎样也不能被看成与辽、金、元等王朝处于同一个国家建构模式的谱系内,那么唐朝是否“拓跋国家”,这个问题本身究竟还有多少意义呢?

人们很容易就一本书是否是好书做出他们最直接和最感性的回答。那就是你愿不愿意手不释卷地把它从头读下去,一直读到结尾。至于你是否完全同意那本书的看法,倒是一个与此不甚相关的问题。本书绝对称得上是一部好书。相信其他读者只要伏案展卷,定然也会生出与我同样的感受。

姚大力

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

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