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孙中山与医学
——《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的翻译与出版
1894年秋,上海《万国公报》刊登《上李傅相书》。《万国公报》是居住中国的新教传教士们成立的广学会(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Christian and General Knowledge among the Chinese)发行的启蒙性综合杂志,是当时对中国知识分子最有影响力的期刊。众所周知,《上李傅相书》是孙中山给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上书。但是,该文载于《万国公报》时,中文目录和正文标题下均不见孙中山署名,仅称“广东香山来稿”。
然而,英文目录却明记“By Y. S. Sun M. D. ”,引人注目。因为,此处不仅注明作者是孙中山,还冠以“M. D.(Medicinae Doctor,医学博士)”之称号。其背景当然是孙中山曾在香港西医书院修业五年,并于1892年7月获得内科、外科、产科的行医执照。当时的西医书院并非拥有学位制度的大学,故称孙中山为“医学博士”,严格来讲并不准确。不过,且不论现实的学位制度如何,此一称谓或显示《万国公报》的编辑们对掌握西医的孙中山的高度评价。换言之,他们或许认为孙中山是近代科学之士。
如本书第一章论述,在西医书院接受医学教育,是孙中山科学观的出发点。该书院医学教育的特征是:其一,具有按英式课程施教的先进性和实践性;其二,竭力成为社会“进化”的推动力量,提出调和东西方文化的办学理念。亦即,孙中山在母校所学习的医学,既是特定领域的专业知识和技术,很大程度上也是社会之学、文化之学。那么,孙中山从西医书院毕业后曾进行怎样的医学实践?这是本章考察的出发点。
要考察孙中山的医学实践,首先须探讨其医疗活动。孙中山作为青年医生,活动舞台是澳门。1893年1月,孙中山开始在以贫困中国人为对象的慈善医疗设施镜湖医院任医席,数月后其中西药局(即诊所)和孙医馆开业。前者的服务对象是中产以上的中国人,后者则为葡萄牙人(包括澳门本地出生者)施医。孙中山为此从镜湖医院分别筹借2000元和2400元。当时孙中山的诊疗活动等十分繁忙,平日上午7时至9时在中西药局、10时至12时在镜湖医院,下午1时至3时在孙医馆诊疗,下午3时后出诊,星期天还要在孙医馆接种牛痘。
如此繁忙,无疑反映了患者对孙中山医术的极高评价。孙中山在西医书院的恩师康德黎鼓励他积极承担外科手术,遇有复杂手术甚至从香港亲赴澳门予以帮助和指导。
医疗记录显示,孙中山通过内科、产科、外科等医疗活动得到患者极大信赖。
据称,合计孙医馆和中西药局的诊费(每人1元和2毛)及出诊费(每人2元),其收入每年至少有约1180元。
虽需偿付镜湖医院本息,义务施诊施药亦蚀损部分收入,但经营方面可期无虞。不过,后来孙中山本人回忆道,开办医院“实则为革命运动之开始也”,
故该时期的医疗活动一般被视为其早期革命活动之一环;而显示其医疗活动实际状况的史料,尽管曾有黄宇和广搜博求,所得仍十分有限。尤其是孙中山从澳门移居广州、开办东西药局后的医疗活动,至今尚无从知晓。
因此,要准确把握孙中山作为医生的实际形象极其困难。
有鉴于此,本章关注孙中山在医疗活动以外发挥其医学知识和经验的成就之一,即其译著《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Ambulance Lectures:First Aid to the Injured,下文英文名略作First Aid,汉译名略作《救伤第一法》)。该书为孙中山1897年流亡伦敦时所译,是其医学实践留下的唯一文献资料,也是反映其从“医生”到“革命家”转折时期思想的重要文献。

图2-1 《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扉页
资料来源:南方熊楠纪念馆藏。
孙中山在行医的同时已开始革命活动,如成立革命团体兴中会(夏威夷,1894年11月;香港,1895年2月)等;但真正走上其所选择的革命家之路,则是因第一次革命起义即广州起义(1895年10月)失败而流亡海外,从而不得不放弃行医之后。受清政府通缉而开始流亡生活约一年的孙中山,中经被幽禁清国驻伦敦公使馆,九死一生终获解救后,曾得到短暂安宁。此后八个多月,他“暂留欧洲”,除“以实行考察其政治风俗,并结交其朝野贤豪”外,据说还频繁前往大英博物馆图书阅览室,在此阅读和思考所得,后来凝结为《三民主义》。《救伤第一法》即在此期间知识探索的成果之一。
然而,虽然《孙中山全集》第1卷及《国父全集》第9册都收入该书,其底本却皆非出版于伦敦的第一版,而是1907年在东京出版的再版本。改名为《赤十字会救伤第一法》的该版本由民报社——1905年8月以孙中山为总理在东京成立的中国同盟会的机关杂志《民报》的发行者——出版,并附有该杂志主笔章炳麟的《再版序》。该书出版与《民报》发行一周年几乎同时,由此足见该书当时在革命派内部的重要性。
问题在于,上述两部全集所收尽管都是1907年的再版本,却都将其排在第一版出版的1897年。
而这正是此前的孙中山研究未能准确评价《救伤第一法》(第一版)意义的原因所在。
仅就《救伤第一法》的翻译及出版过程、背景而言,通过黄宇和利用原始史料和实地调查所进行的研究及分析,1896年至翌年孙中山在伦敦的活动已经明确。不过,黄宇和并未深入探讨该书内容,他所重视的只是其政治意义,称孙中山当时试图营造自己的“英雄”形象。所以,他把该书的出版视作孙中山吸引英国上层社会关注自己的有效手段。
《救伤第一法》(第一版)其书,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书名中的“红十字会”。观诸中国红十字运动史研究,由于“中国红十字会”于2004年迎来创立一百周年纪念,对其历史的关心亦形高涨,研究本身进展显著;而这些研究屡屡提及孙中山及其译著《救伤第一法》所发挥的先驱性作用和贡献。
对此类研究试图重新探讨该会历史,并尝试准确定位和评价孙中山的功绩,理应给予高度评价。
本章将充分参照上述既有研究,依据刊于1897年的第一版或其英文原版,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文化、社会背景中探讨孙中山何以翻译、出版该急救手册,并重新探究《救伤第一法》的历史意义,以具体把握孙中山与医学的关系,进而获得考察孙中山科学观的线索。
本章第一节将参照英文原版考察《救伤第一法》第一版出版的经过。第二节将明确主导翻译的原作者柯士宾其人的生平。在此基础上,第三节就孙中山翻译该书的内容与意义进行分析。第四、第五两节将把视线转向《救伤第一法》第一版出版时中国所处的国际环境,对该书与国际红十字运动、孙中山与红十字会的关系进行探讨。无须赘言,翻译并非仅是两种语言间的简单转换行为。本章将循着孙中山在英、汉语间往还翻译的轨迹,考察孙中山如何翻译急救法,或曰国际红十字运动背后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