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枣一枝传佳话,掀起游魂未了愁——梁实秋(一九〇三—一九八七)
梁实秋,原名梁治华,生于北京,祖籍浙江余杭。一九二三年八月赴美留学,取得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一九二六年回国,先后任教于国立东南大学、国立青岛大学。一九四九年到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英语系教授。近代著名的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国内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曾与鲁迅等有过笔战。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三日病逝于台北。在山东青岛、重庆、北京、台北等地建有故居、纪念馆。
台北的雅舍
台北梁实秋故居只在每个月最后一周的周五对公众开放。
梁实秋是北京人,我和他也算是同乡。他的书我看得不多,我知道他是追随国军逃台的为数不多的著名文学家之一。他翻译过《莎士比亚全集》,十分了得。我不是特别喜欢他,但在我写的两本书中提到过他,一是《寻找鲁迅——从百草园到且介亭》,一是《伦敦诱惑——中国文化名人的西学情结》,梁实秋在其中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我就站在栅栏外望着他的“雅舍”,想象着他,足足有好一会儿,久久不忍离去。后来,朋友介绍我认识了梁实秋故居的经营人“小玩子”,这里已经将发展目标设定为以台师大为中心的社区文化沙龙。我们相约在梁实秋故居再见。
“雅舍”的由来
抗战爆发后不久北平沦陷,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的梁实秋只身南下奔赴国难,后应老同事张道藩之邀,辗转入川担任教育部教科书编委会中小学教科组主任。与当时国民政府机关、高等学府科研机构和文艺团体共计100多家云集于重庆北碚,这个嘉陵江畔的古镇一时成为名人雅士汇聚之地,被誉为“陪都的陪都”。1939年初夏,他的好友吴景超、龚业雅夫妇由市区迁来北碚居住,梁实秋也不想长期住在办公楼上,于是他们便合伙买了一处新建的农舍。因房是新建,没有门牌邮递不便,于是商量给房子取个名字,梁实秋说:“何不即用‘雅’字?叫‘雅舍’可也。”见众人皆无异议,他便找来一块木牌,上书“雅舍”二字立在屋前。这就是“雅舍”之名的由来,后来有人说梁实秋以此命名是自命风雅,其实是误会他了。
雅舍虽以“雅”为名,然而却是地道的陋室。房子共有六间,墙是竹篾和泥糊成的,窗子上糊着纸,地板走上去则吱吱作响,更令人称奇的是地板是依山坡而建的,所以地面是倾斜的,正如山城重庆的地势。雅舍建在半山腰,下山去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房前是阡陌螺旋的稻田,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土山坡。
因蔑墙不固、门窗不严,嘈杂纷扰,更令梁实秋头疼的却是老鼠和蚊子,他在《雅舍》一文中曾这样写道:“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缘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
雅舍虽陋,主人却谈吐幽默、人缘颇佳,流亡大后方的朋友们便常常来此相聚,实秋的好友老舍夫妇、冰心、顾一樵等人更是这里的常客,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品茶吃酒,在这不平静的日子里过着简单的生活。
有一次大家在雅舍为梁实秋庆祝生日,宴后梁实秋兴致不减,一定要冰心为他题字,冰心挥笔而成:“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需努力!庚辰腊八书于雅舍为实秋寿。冰心。”雅舍之乐由此可略见一斑。
1946年,梁实秋举家迁往北平,出任国立北京师范大学英国文学教授,离开卜居七年之久的雅舍,从此再也没回来。历经几十年岁月的磨砺,这座当年曾留下许多笑语的老房子一度销声匿迹,经过老舍夫人胡絜青回忆,勾画出一幅雅舍大致位置的示意图,文史专家根据此图反复核实对证,终于在北碚梨园村找到了雅舍,并通过梁实秋的儿子梁文琪从美国寄来的他记忆中的雅舍草图,按照“整旧如旧”的文物修复原则进行了修建。2003年1月,在梁实秋诞辰百年之际,修复后的“雅舍”终于对外开放了。
雅舍小品,寄情言志
梁实秋初来北碚时,妻儿不在身边,朋友们离去后独守着空落的屋子倍感寂寞。而此时艰苦的抗战正在进行,正是长夜漫漫星光暗淡的时候,家难国恨无时不在咬噬着梁实秋那颗敏感善良的心,使他无法集中精力进行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于是闲暇时他便写一些小品文,以寄情言志,议论生活,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说:“长曰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谁知后来竟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写了近20篇。
这些文章,基本上属于学者型的知性散文,题材海阔天空,多取材于生活中的小事,从脚边的狗、自己的病一直谈到天南地北人生处世社会百态,作者以一种独到的眼光,一种艺术的情趣,向读者娓娓道来,令人回味无穷。对于文章的主旨,作者并没有刻意地去指点迷津,而是留给读者自己去挖掘领会,犹如在暖灯前与读者谈心一般,亦庄亦谐,深入浅出。
无心插柳柳成荫,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备受读者的青睐,他也就一篇接一篇地写下去,到1947年已经有三四十篇了。龚业雅劝他出本集子,梁实秋便将散见于各报刊的文字搜集起来辑成一册,命名为《雅舍小品》,又请雅舍的主人之一龚业雅作了篇序文,便将书稿交商务印书馆出版,但后因时局动荡而不了了之。
1949年后梁实秋迁台湾,正中书局的编辑前来约稿,梁实秋便随手将这份现成的《雅舍小品》给了正中书局。此书一版再版。正如他所说:“《雅舍小品》之所以蒙受读者爱读,也许是因为每篇都很简短,平均不出两千字,所写均是身边琐事。”感受来自平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幽默风趣,且情感真挚、立意悠远。
游魂北京未了愁,故国常思
韩愈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苏东坡亦曾说:“幽燕之地,自古多豪杰,名于国史者往往而是。”而生在燕赵的梁实秋却一生绵软,甚至过于绵软。也有人指出过他这种绵软的由来,说他缺少一种完整的哲学体系作为文学批评的准绳。他的文学人生的境界似乎是在“奉命摇旗呐喊”与“以文会友”之间。
梁实秋说:“1948年冬,北平吃紧,风雨欲来,我想以避地为佳,仓皇南下,临行留函告之诸友。”1949年,他先是逃命广州,半年之后“乘桴浮于海”到了台湾。
梁实秋的祖籍是浙江余杭,但梁家早已入了北京籍,所以,北京才是梁实秋的故乡。梁实秋称北京是他“儿时流连的地方,悠闲享受的所在”。今天,在北京还留有他的故居,内务部街37号、39号、41号,旧时的门牌分别为19号、20号、21号,现为三个独立院落,共有房屋63间,建筑面积近一千平方米。后院只有北房三间,还有水井一口,其余的便是花草树木,相当于一个小花园,是梁宅的清静之处。1903年1月6日,梁实秋出生在里院西厢房,待到1948年他离开这个院子时,都是住在“西小院”,北房是卧室,南屋是书房。
梁实秋和逃难的学生在船上合影,水路先到广州,半年后到台湾
新中国成立后即沦为居民大杂院,那棵卧室后面原来的郎家园的老枣树也已被砍去。1981年,梁实秋的女儿采了一枝原树后代的挂满青枣的树枝,作为家乡的礼物送给身在台北的梁实秋,引起文人伤感,“青枣一枝传佳话,掀起游魂未了愁。”
到台湾后,梁实秋时常念叨北京的小吃,爆肚、炒肝、糖葫芦之类,后来也有朋友从大陆带一些老北京的小吃给他,他尝了后,总是摇头叹气:“不一样,不一样!”据他的幼女梁文蔷回忆,饭后,父女经常坐在客厅里,喝茶闲聊,话题多半是“吃”,从当天的菜肴说起,有何得失,再谈改进之道,话题最后,总是怀念在故乡北京时的道地做法,然后慨叹一声,一家人陷于惆怅的思乡情之中。
漂泊台湾,重译莎士比亚
离开大陆时,梁实秋的结发妻子程季淑让孩子们每个人准备一个小箱子,兵荒马乱时一家人一旦分散,只要抓住这个小箱子就能有一点生存的资本。可那只小箱子里除了几身换洗衣服,几本破书外,别无他物。
台湾那时也有“白色恐怖”,报纸、杂志都是被控制的,梁实秋在台湾时,交游不广,为了谋生,教书、写文章。
他到了台北,其中有七年,就住在台北的云和街11号。1952年,梁实秋和夫人程季淑携小女儿梁文蔷,搬入了台师大的日式住宅。据梁文蔷回忆,有一天,突然来了三五位身着便衣的人敲门,声称亲眼看见窃贼逃进了这所房子,要入室搜查。其实说抓贼是假,这几个人最后直接过来翻阅梁实秋的文稿和书籍,想知道他是否有“思想问题”。梁实秋后来要求当局就此事进行调查,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据说,梁家刚搬进这栋日式住宅时,碧绿院门十分耀眼,房屋方正简洁,前庭后院。只是后院形似刀把,说是风水上犯了大忌,但梁实秋不信那一套。遗憾的是,每逢下雨,地板下常积水,房屋几成“水牢”。7年后,梁实秋便举家搬到了安东街的住宅。
后来云和街11号几易主人,一度成为废墟。鉴于这栋建筑具有早期日式风格,隔开客厅与房间装饰用的“板栏间”还有风景、雕花造型,屋舍外墙是灰泥及稻草堆成的日式传统壁构法,俗称“小武壁”,均具保存价值。直到2003年被当地政府指定为历史建筑物,重新整修。后来这栋旧居整修后挂牌,是台湾唯一一处保存完整的梁实秋故居。
走入故居,扑鼻而来的是新鲜桧木香,据说这木料可经70年不朽。古朴的木质结构、墙壁上挂着的黑白老照片,令人怀旧。故居以仿旧如旧的方式整修,保留了铜制排水孔、桧木墙砖等。房屋面积也不小,分成一厅三房及一个日式门廊。进门是玄关,向左为应接间、客厅,向前是通往后院的走廊,向右是起居室、餐厅、厨房、浴室。透显出主人“一动不如一静”的审美取向。在大陆客的眼里,如此住宅怎么也是有几分狭小晦暗。几间小室,穿堂而过;回到庭前,抬头仰望门前苍郁的面包树,才觉得神清气畅。
庭院铺着碎白石曲径通幽,几处小植栽,似几瓣心香。台北“雅舍”的设计尽可能再现当年风貌。雅洁、平实、自然、宁静——走下来,像是经历了春雨后的一场花事。
到了台湾,梁实秋又重新开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剧本始于抗战前,后来因战事,颠沛流离,只译了10本便停顿下来,因为翻译莎士比亚是没人出钱的,为了一家人,他必须谋生,教书、写文章。生活相对安定下来后,他又开始有计划地翻译。他给自己规定,每天要译两千字。如果因为有事未能完成计划的工作,第二天加班也要把落下的工作补上。
台湾的天气很热,梁实秋这个北方人对气候颇不适应,他又胖,非常怕热,经常挥汗如雨。据余光中说,梁实秋到台湾后“有点发福,腰围可观”,他总是买不到够长的腰带。有一次,他索性走进中华路一家皮箱店,买下一只大皮箱,抽出其中的皮带,系在腰间。那是笑话。
翻译莎士比亚,是胡适的建议,最初是他与另外两个人一起翻译,但那两位中途退出了,只剩下梁实秋一人坚持。翻译莎士比亚是件苦事,因为他全部用古英文写作,女儿曾经向他抱怨说,根本看不下去莎士比亚的原文,老爸笑着说:“你若能看懂的话,那就不是莎士比亚了。”
梁实秋每译完一剧,就将手稿交给梁夫人装订。梁夫人用古老的纳鞋底的锥子在稿纸边上打洞,然后用线缝成线装书的样子。没有梁夫人的支持,梁实秋是无法完成这一浩大工程的。翻译莎士比亚没有收入,梁夫人不在乎,她没有逼迫丈夫去赚钱,而是全力以赴支持他。
据梁文蔷回忆,为译巨著,父亲几乎日日无休,唯有两天例外——家中猫咪生子,猫妈妈偏爱书房中的纸篓做窝,梁实秋只得让出书房给产妇。
最后一别,槐园新梦
1974年4月30日上午,美国西雅图,梁实秋与夫人程季淑照样手拉手到附近市场购物,市场门口的一个梯子突然倒下,正好击中了梁夫人。梁夫人被送到医院进行抢救,因伤势很重,需要动大手术。临进手术室前,梁夫人似乎已有预感,叮嘱梁实秋要好好照顾自己。几个小时后,护士出来通知,梁夫人已不治。梁文蔷回忆说,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梁实秋坐在医院长椅上开始啜泣,浑身发抖,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在梁实秋71岁的时候,夫妇俩卖掉了在台湾的房子,与女儿梁文蔷一起准备定居美国。一场意外突然攫去了夫人的生命。悲伤不已的他,写下了感人的《槐园梦忆》。
台湾远东出版社老板是梁实秋的挚友,以校对该书清样为名,邀请梁实秋到台北散散心。梁实秋在台北偶遇比他小28岁的歌星韩菁清,竟然陷入热恋。那些正沉浸于《槐园梦忆》的泪水中的读者得知梁实秋的黄昏之恋,顿时掀起“新闻风暴”。他的学生们甚至组织“护师团”,坚决反对老师的这次婚恋。然而,梁实秋和韩菁清的忘年之恋,着实经历了13个春秋。
1986年,梁文蔷最后一次赴台探望父亲。临走时与梁实秋在客厅中道别,父亲穿一件蓝布棉外衣,略弯着腰,全身发抖,用沙哑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告诉小女儿怎么叫出租车,怎么办出境手续等,那一刻,他又把梁文蔷当作了没出过门的小女儿。那一次离家,女儿充满了不祥之感。
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因突发心脏病住院。当时,小量地输氧已经不够。梁实秋窒息了,最后扯开氧气罩,大叫:“我要死了!”“我就这样死了!”他真的死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一直延续到他的心跳停止,他留下的最后绝笔是:“我还需更多的氧。”谁能想到他留在人间最后的字迹,竟然是这样的呼喊。
晚年的梁实秋曾说过他此生的憾事,其中让他最放不下的是,“但悲不见九州同”,与陆放翁同感。
他留下遗嘱,要“觅地埋葬,选台北近郊坟山高地为宜,地势要高”。想是要望乡的。夫人韩菁清将墓址选在淡水北新庄北海公园墓地。他的墓是“墓而不坟”,没有了隆起的坟茔。然而,据知情人说,梁的遗骨现在已不在台湾,已被迁至美国西雅图。那里安葬着他的发妻程季淑。他的小女儿梁文蔷把那里的“槐园”墓地改建成了一座父母的合葬冢。
梁实秋与夫人程季淑
梁实秋与续夫人韩菁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