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社会世情小说(3)
“好呀,理查德,我的孩子,”老安东尼高兴地说。“现在你可以到你的俱乐部去了。幸好不是你的肝脏出问题。可别忘了常到庙里给财神老爷烧几炷香。你说金钱买不了时间?嗯,当然,你不可能出钱叫人包扎好‘永恒’,送到你的住宅,不过我看到时间老人路过金矿,脚后跟给石头磨得全是青肿呢。”
那天晚上,埃伦姑妈来了。她心情温和,多愁善感,满脸皱纹,被财富压得直唉声叹气。她的兄弟正看着晚报,她走到他身边,开始攀谈起来,话题是情人的苦恼。
“他全告诉我啦,”安东尼兄弟打着哈欠说。“我对他说,我的银行存折由他支配。随后,他就开始说起钱的坏话来。说是钱帮不了忙,又说上流社会的规矩,是一群千万富翁扳不动的,动一码都不行。”
“啊,安东尼,”埃伦姑妈说,“我希望你别把钱看得那么了不起。财富碰上真情实感就完了,爱情的威力实在太大。他要是早点讲该多好!她不可能拒绝我们的理查德。可是现在,我怕太晚了。他没有机会向她求爱了。你所有的金银财宝都不可能给你儿子带来幸福。”
第二天晚上八点,埃伦姑妈送来一个虫蛀过的盒子,取出一枚老式别致的戒指,给了理查德。
“今晚戴上它,侄子,”她央求着。“是你母亲给我的。她说会给你的爱情带来好运。她让我等你找到心上人了交给你。”
小洛克沃尔虔诚地接过戒指,在小手指上试了试。戒指滑到手指第二节上停住了。他按男人的习惯,取下戒指,放进背心口袋。随后打电话叫马车。
八点三十二分,在车站叽叽呱呱的人群中,他逮住了兰屈莱小姐。
“我们决不能让妈妈和其他人等候,”她说。
“上华莱克剧院,越快越好!”理查德忠心耿耿地说。
马车一阵风似的经过第四十二街,朝百老汇驶去。然后,经过一条星光闪耀的小路,这条路把夕阳下柔软的草地和清晨岩石嶙峋的小山连接了起来。
到了第三十四街,小理查德急忙开启车窗,吩咐赶车人停车。
“我掉了个戒指,”他爬出车子,抱歉地说。“是我妈给我的,我不想让它丢了。我不会耽搁你一分钟——我看到它落在哪儿。”
不到一分钟,他拿着戒指回到了马车上。
但就在那一分钟里,一辆穿越市区的车子正好停在了他们的马车前面。赶车人想往左面借道,但一辆重型快运车挡住了去路。他想往右边试试,却还得倒退,避让一辆不该停在那儿的家具运送车。他想往后退,但掉了缰绳,出于责任感开始骂骂咧咧。总之,他被堵在了车辆和马匹的一片混乱之中。
这是一次道路堵塞,有时候这种堵塞会突然弄得大城市里商业停顿,活动中止。
“干吗不往前赶路?”兰屈莱小姐不耐烦地说。“我们要迟到了。”
理查德从座位上站起来,四下张望着。他看到了一条车辆的洪流,有大篷车、大卡车、马车、运货车和有轨电车,把百老汇、第六大街和第三十四大街的岔路口大片地方,堵得水泄不通,仿佛一个胸围26英寸的少女,硬要挤进22英寸的紧身褡去。而在所有的横马路上,各类车辆都急匆匆吼叫着全速驶向交汇点,闯入散乱的汽车群,刹住车轮,动弹不得,喧嚷声中又增加了司机的咒骂。曼哈顿的所有车辆,仿佛都挤轧在他们周围了。人行道上,成千上万的人在观望,连其中最老的纽约佬也没有见过如此规模的交通堵塞。
“真对不起,”理查德入座时说,“不过,看来我们给堵在这儿了。一小时内拥堵缓解不了。都怪我,要是我没有掉戒指,我们——”
“让我瞧瞧那个戒指,”兰屈莱小姐说。“既然没有办法,我也就无所谓了。反正看戏也没劲。”
那天晚上十一点,有人轻轻地敲起了安东尼·洛克沃尔的门。
“进来,”安东尼叫道。他身穿红色晨衣,读着一本海盗冒险小说。
敲门的是埃伦姑妈,看上去像个头发花白不小心流落人间的天使。
“他们订婚了,安东尼,”她轻声说。“她答应嫁给我们的理查德。去剧院的路上他们堵了车,费了两个小时,乘坐的马车才脱身。
“啊呀,安东尼兄弟,别再吹嘘钱的力量有多大了。真爱的一个小标志——一枚象征爱情天长地久、超越金钱的小戒指,才是我们的理查德找到幸福的原因。他在街上丢了戒指,下车去找了回来。还没能继续赶路,就出现了堵车。他们的马车陷在里面的时候,他向心上人求爱,她当场就答应了。比起真诚的爱,钱不过是粪土,安东尼。”
“好吧,”安东尼说。“很高兴这孩子如愿以偿了。我告诉过他,这件事我会不惜代价,如果——”
“可是,安东尼兄弟,你的钱有什么用呢?”
“姐姐,”安东尼·洛克沃尔说,“我的海盗陷入了倒霉的困境。他的船刚被凿坏,而他能很好判断钱的价值,不想任它沉没。我希望你让我把这一章继续看下去。”
故事到这儿该结束了。我也像读者诸君一样,满心希望到此结束。但是我们还得寻根究底,看看事实真相。
第二天,一个系圆点蓝底领带,双手红通通,自称叫凯利的人造访了安东尼·洛克沃尔的住宅,并立刻被接进了图书室。
“好吧,”安东尼说,伸手去拿支票簿。“这锅肥皂熬得真好。让我想想——你预支了5000元现金。”
“我自己垫了300元,”凯利说。“我得超出预算一点点。运货快车和马车,一般是5元一辆。但是大卡车和两匹马拉的车,却涨到了10元。电车司机要价10元。一些货车队要20元。警察宰得最凶,要50元,我付了两个,其余的都是20元和25元。可这不是干得很漂亮吗,洛克沃尔先生?幸亏威廉·埃·布雷迪[9]不在室外的小小堵车队现场,我不想让威廉妒忌得心碎。而且,我们从来没有排练过。小伙子们很准时,分秒不差。两小时之内,连一条蛇都到不了格里利[10]塑像下。”
“这儿是1300,凯利,”安东尼说,撕下一张支票。“1000元是给你的,还有300元是你垫付的钱。你不会瞧不起钱吧,凯利?”
“我?”凯利说。“我准会把发明贫穷的人揍一顿呢。”
在门边,凯利让安东尼叫住了。
“堵车那会儿,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说,“一个赤裸裸的胖男孩[11],拿着弓,往四处射箭?”
“嗯,没有,”凯利迷惑不解地说。“我没有看到。要是正像你说的,怕是我还没到那儿,警察就把他抓走了。”
“我想这小家伙是不会在场的,”安东尼哧哧地笑着说。“再见,凯利。”
【双面人哈格雷夫斯】
诸位,彭德尔顿·塔尔博特少校是莫比尔人。他和女儿莉迪亚·塔尔博特小姐来华盛顿定居,在离最清静的大道50码的地方,选择了一幢供膳宿的房子。那是一种老式的砖砌楼房,带有门廊,门廊下直立着高高的白色圆柱。几棵伟岸的洋槐和榆树遮蔽着院子,一棵当令的梓树把粉红色和白色的花,雨点般洒在草地上。沿着篱笆和小径,是一排排高高的黄杨灌木。正是这个地方的南方风貌,让塔尔博特父女赏心悦目。
在这幢舒适的私家膳宿房,他们预订了房间,包括塔尔博特少校的一间书房。少校正在撰写一部书的最后几章,那书叫《亚拉巴马州军队、法院和法庭琐忆》。
塔尔博特少校是个很老派的南方人。在他眼里,现代社会很乏味,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内战前时期,那时,塔尔博特家拥有数千亩种植棉花的良田,以及从事耕种的奴隶;他们的家宅是酬宾摆阔之地,招徕的客人都是南方的贵族。他承继了那个时期的一切,旧有的自豪感、面子观念、老派的拘礼以及(你也许会想到的)服饰。
这类衣服,五十年内自然没有人做过。少校尽管个子很高,但行起派头十足却已过时的屈膝礼来,礼服的衣角照样拖到地上,他称这样的屈膝礼为鞠躬。这种服饰,甚至令华盛顿人都感到惊奇,虽然他们对南方议员的礼服大衣和宽边帽,早就习以为常了。一位寄宿者称这为“哈伯德神父”袍,的确,这套衣服腰高,下摆大。
少校的衣服怪里怪气,衬衣前胸的大块地方,都是皱褶和缠结,戴的是一根狭长的黑领带,领带的结常常滑到一边。在瓦达曼这样一流的膳宿房,这身打扮既讨人喜欢,又引人发笑。一些百货公司的年轻职员,自称常要“戏弄他”,让他谈最感亲切的题目——他亲爱的南方传统和历史。谈话中,他会随意引用《琐忆》这部书。但他们都小心翼翼,不让他看透心中的谋划,因为尽管他已经六十八岁,但入木三分的灰色眼睛会死死地盯着你,弄得其中最大胆的也很尴尬。
莉迪亚小姐是个三十五岁的老姑娘,圆鼓鼓的小个子,头发梳得溜光,紧紧地盘在头上,看上去更加显老。她一样是个老派人,但和少校不同,并没有抖露南北战争前的荣耀。她懂得勤俭度日的常理,家里一应账务,全由她打理,有人上门要账,也由她接待。膳宿和洗衣账单之类,少校很不屑,也很厌烦。这些东西不断送来,非常频繁。少校觉得纳闷,为什么不能在方便的时候一次性结清呢——譬如说,《琐忆》出版,付了稿费的时候?莉迪亚小姐会一面沉着地继续干手中的缝纫活,一面说,“只要钱还能维持,我们可以过一天付一天。要不,就得合在一起付了。”
瓦达曼太太的寄宿者几乎全是百货公司职员和生意人,白天大都外出,但其中一位,从早到晚都待着。这是个年轻人,名字叫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这里的每个人都以全名称呼他——他受雇于一家很受欢迎的杂耍剧院。近几年来,杂耍已上升到了备受尊敬的地位,而哈格雷夫斯又那么谦和有礼,所以瓦达曼太太不会反对把他放在膳宿者的名单上。
哈格雷夫斯是剧院里有名的多面手方言喜剧演员,擅长于演多种角色,德国人、爱尔兰人、瑞典人和黑人等。哈格雷夫斯雄心勃勃,常常谈起自己的宏愿,决心在正统戏剧中大显身手。
这个年轻人似乎迷上了塔尔博特少校。只要那位绅士一开始回忆他的南方,唠叨某些生动无比的轶事,哈格雷夫斯往往是听众中最专注的一个。
少校私下里称他为“演员”,并一度露出疏远之意。可是,这个年轻人态度随和,对老绅士的掌故显然又很欣赏,很快便把老绅士彻底俘获了。
不久,两人便成了莫逆之交。少校腾出每个下午,把书稿念给他听。说到某些轶事,哈格雷夫斯会恰到好处地笑出声来。少校十分感动,一天对莉迪亚小姐说,哈格雷夫斯这个小伙子很机灵,对旧政权怀有真诚的敬意。谈起往昔的日子——要是塔尔博特少校愿意谈,哈格雷夫斯会听得入迷。
像几乎所有回忆往事的老人一样,少校喜欢在细枝末节上打转。他一旦描绘起老种植园主辉煌,乃至君王似的日子,就会沉思良久,回忆出替他牵马的黑人的名字,或是某件小事发生的确切日期,或是某年生产的棉花的包数。但哈格雷夫斯从来没有不耐烦,或者不感兴趣。相反,他会就那个时期生活相关的各类话题,提出问题,而且总能得到及时的回答。
他谈到猎狐呀,负鼠晚餐呀,黑人住处的方形舞会和黑人民歌呀,还有种植园屋子大厅举行的宴会,那时方圆五十英里内都发请帖;还有偶尔跟相邻的绅士们闹的口角;还有少校为了基蒂·查默斯跟拉斯白恩·卡伯特森的决斗,基蒂后来嫁给了南卡罗来纳开垦地的主人;还有莫比尔海湾奖金可观的私人游艇赛,以及老奴隶古怪的信仰、不节俭的习惯和忠心耿耿的美德——这一切都吸引着少校和哈格雷夫斯,两人一谈就是几小时。
晚上,有时剧院的事了结之后,年轻人上楼到自己房间,少校会出现在书房门口,躬着身子招呼他进屋。哈格雷夫斯进了房间,会看到一张小桌子上放着水瓶、糖碗、水果和一大束新鲜的绿色薄荷。
“我想,”少校会这样开始——他总是一本正经的——“你也许已经发现,你的职责——在你就业的地方——是够艰巨的,使你,哈格雷夫斯,难以欣赏一个诗人写作时很可能会想到的东西,也就是给自然消除疲劳的‘甜浆’——我们南方的一种冰镇薄荷酒。”
看少校调酒也让哈格雷夫斯着迷。少校动起手来着实像个艺术家,也从来不改变操作过程。他捣碎薄荷的动作多优美!他估计的成分多精确!他多么讲究!多么周到!他添加了红红的水果,同墨绿色的合成饮料相映。然后,他把精选过的麦管插进亮晶晶的饮料深处,请你品尝,显得好客而又有风度。
在华盛顿住了大约四个月后,一天早上,莉迪亚小姐发觉他们几乎身无分文了。《琐忆》已经完稿,但是出版商并不理会亚拉巴马常识和智慧的结晶。父女俩虽然出租了莫比尔的一幢小房子,但租金收不回来,已经拖欠了两个月,而本月的膳宿费三天后就得付清。莉迪亚小姐把父亲叫来商量。
“没有钱了?”少校露出惊奇的神色说。“为了这些小钱,三番五次把我叫来,真让人恼火。说实在,我——”
少校在口袋里找了找,只找到两块钱,又把它塞回背心口袋。
“我得立刻着手解决这个问题,莉迪亚,”他说。“请你把伞给我,我马上到市中心去。区议员富尔汉姆将军几天前答应过我,会施加个人影响,让这本书早日出版。我这就到他的旅馆去,看看他想了什么办法。”
莉迪亚露出悲哀的微笑,看着他扣上“哈伯德神父”袍的扣子离去,又像往常那样在门边停下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晚天黑时他回来了。议员富尔汉姆好像已见过读稿的出版商。那人说,如果书中的轶事经过仔细删削,去掉一半左右,消除充斥全书的地区和阶级偏见,他可以考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