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随笔集(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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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论儿童教育(3)

令人不解的是,在我们这个世纪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即使对于有识之士,哲学也是个空洞虚幻的字眼,无论在大众心目还是实际生活中都是毫不实用,没有价值。我相信个中原因是诡辩学家霸占了通往哲学的道路。

给哲学画上一副皱眉蹙额、狰狞可怕的脸谱,使孩子不得接近,这是大错特错。是谁给哲学戴上了这个苍白丑陋的假面具?其实没有什么比哲学更加轻松愉快乐呵呵,我差点儿还要说挺逗人的呢。它只劝诫说欢度时光,好好享乐。愁眉苦脸的人在那里只说明他待错了地方。

语法学家德梅特利乌斯,在德尔斐神庙遇到一群哲学家坐在一起,对他们说:“要么是我错了,要么你们那么平静愉快,不是在热烈讨论。”其中一个人,梅加拉的赫拉克利翁对此回答说:“只有研究希腊动词‘我扔’是否有两个人,或者研究‘更坏’、‘更好’比较级,‘最坏’‘最好’最高级如何派生的人,才在讨论问题时皱眉苦脸的。哲学推理历来都使讨论的人高高兴兴,非常愉快,不是皱着眉头,满脸丧气。”

身子不适,让人看出心灵不安:

欣喜愉悦也可猜测:

因为面孔表现出这两种状态。

——朱维纳利斯

心灵里留住了哲学就会健康,也会促进身体健康。心灵的安详平和也会反映在外,用它的模子塑造人的外表,最终养成他温雅自豪、轻捷活泼、满足和气。智慧的最显著的标志是长乐;犹如月亮王国里的事物,永远清朗。这是三段论的胡诌使学哲学的弟子沾上不白之冤,而哲学本身是无辜的,他们只凭道听途说而接触哲学的。哲学的职责不是按照凭空想象的本轮说,而是通过自然、可以触摸的推理,去平息心灵的风暴,学习笑的渴求与热望。哲学的宗旨是美德,不是像经院派说的,高高竖立在陡峭崎岖的山顶上高不可攀。

接近过哲学的人,相反会认为它是种植在一片美丽肥沃、繁花似锦的平原上;从那里看下面事物一目了然。你若熟悉地址,也可通过绿树成荫、花草点缀的道路,愉快地走在一条平坦的缓坡上,犹如走上了天穹之路。崇高的品德,美丽,昂扬,令人生爱,既温存又勇敢,跟尖刻、乖戾、害怕和束缚水火不相容,它以本性为指引,与机缘与快活做朋友;还有人跟品德从来无缘,因这个缺陷,于是把哲学说成是个愚蠢、愁眉苦脸、爱吵架、痛苦、凶相毕露、阴沉的怪物,伫立在偏僻山顶的荆棘丛里,吓唬过路人的鬼魂。

我的教师认识到让学生心中对美德充满敬意,还要在心中同样或更多充满感情;要会对他说,诗人反映了大众的情操,让他就像手指碰上一样切实领会,奥林匹克诸神在通往爱神维纳斯小室的路上,比在通往智慧女神雅典娜小室的路上,洒下更多的汗水。

当孩子有自我意识时,给他介绍布拉达曼或安琪丽克[1]作为嬉乐的伴侣。一个美得天真活泼,大方,英气勃勃,但不是男相;相比之下,另一个美得有点儿病态,矫揉造作小心眼;一个穿男式衣衫,戴闪光的头盔,另一个着裙衩,戴镶珠无边帽。

要是他做出的选择与女人气的弗里吉尼牧羊人[2]大不相同,教师会认为他在爱情上也阳刚气十足。那时教师再教他一个新课:真正美德的价值与崇高在于实施时感到轻松愉快,做了有用的事不感到任何困难,儿童与大人、老实人与细心人都可以同样去做。它的推行工具是调解,不是强制。苏格拉底是美德的第一个宠儿,有意识地放弃强制,而是自然轻松地进入了这个境界。这是人生乐趣的乳母。她使乐趣正正当当,也使它们可靠和纯洁。她若压制乐趣,就会让人急不可待要尝试。她取消她所拒绝的乐趣,刺激我们转向她所留下的乐趣。她把天性所需要的乐趣让我们充分享受,如慈母般的尽情满足,而不至于过度(或许我们不愿说节制是我们乐趣的敌人,因为要在酒客未醉前制止他喝,食客未胀胃前制止他吃,好色者未变秃子前制止他玩)。

如果她得不到一般人的命运,她就避开它,放弃它,给自己创造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命运,不再摇摆彷徨。她知道怎样富有、强大和有学问,躺在有麝香味的床垫上。她爱人生,她爱美、光荣和健康。但是她的特殊使命是知道如何有节制地使用这些财富,也知道这些财富时时在消失。这个使命艰难,然而更加崇高,人生过程中没有它就会不合自然规律,动荡,崎岖,那样就避不开那些暗礁、荆棘和妖魔鬼怪。

如果这位学生另有一种不同的禀性,爱听奇谈怪论,胜过听美妙的旅行和聪明的讨论。战鼓声使同伴热血沸腾,他听到却转过身去会给别人叫去看街头的艺术表演。他以自己的爱好认为满身风尘从战斗中凯旋而归,不比在网球场或舞会上大出风头更欢快更怡然,对这样的人我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让他的教师早早趁没人在场时把他掐死,或者送他到某个像样的城镇里当糕点师,即使他是个公爵的儿子,因为根据柏拉图的教导,培育孩子不是按照他们父亲的资质,而是他本人的资质。

既然哲学是教导我们生活的学问,儿童时代和其他时代都可以从中得到教育,为什么不能也教他们哲学呢?

黏土又湿又软时,应该赶快行动:

让灵活的转盘把它塑造成功!

——柏修斯

当人生过去后才有人教我们怎样生活。许多学生染上了梅毒,才学到亚里士多德关于节欲的课程。西塞罗说他就是活上两个人生,也不会花时间去读抒情诗人的作品。我觉得这些诡辩学家真是庸碌得叫人可怜。我们的孩子更为紧迫,他只是在人生的最初十五六年期间求学,其余的岁月投身于行动。

必要的教育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完成。时间不要滥用,删去辩证法中一切繁琐、牵强附会的东西,这些改善不了我们的生活;选择简单明白的哲学论述,其实比薄伽丘的故事还要容易理解。孩子从喂奶时起就能够接受,这比学习识字与书写还重要。哲学中讨论人的衰老,也讨论人的诞生。

我赞同普鲁塔克的看法,亚里士多德让他的大弟子亚历山大听了倍感兴奋的,不是三段论法的组成技巧或者几何原则,而是关于勇敢、胆略、慷慨、节欲和保持大无畏精神的训诫。当他还是青春少年时,他让他带了这份精神武器去征服全世界的帝国,随军只有三万名步兵,四千匹战马,四万两千埃居。普鲁塔克说,亚历山大还是非常尊重其他艺术与学科,赞扬它们高雅怡情;但是尽管他饶有兴趣,要让他本人热心推广还不是件易事。

年老年少,都可找到心灵的支柱:

对于白发人更是一种倾诉。

——柏修斯

伊壁鸠鲁给迈尼瑟斯的信是这样开头的:“但愿少年时不避开哲学,老年时不厌烦哲学。”这好像在说,谁不这样做,不是还没有机会活得幸福,便是再没有机会活得幸福。

说了这么多,我可不愿意人家把这个孩子当成了囚犯。我不愿意把他交给一位喜怒无常的教师。我不愿意损害他的心灵,像时下的要求,约束他每天十四五小时工作,像个脚夫那样辛苦。由于生性孤僻忧郁,不知爱惜地过分专注于学习,而我们听之任之,我认为这也不好。这会使他们拙于辞令与人交谈,错过更好的工作机会。

我见过多少同时代的人贪求知识,而傻了脑袋?卡涅阿德斯就是书读得疯疯癫癫,连刮胡子修指甲也无暇顾及。我不愿意别人的不文明与粗野损及他仪表堂堂。法国的智慧在古代早有定论,历史悠久却不长久。说真的,我们今日看到的法国孩子,其温雅举世无双;但是他们一般都够不上我们所抱的期望;长大成人后毫无出众之处。我听到那些有识之士说那样的学校遍地皆是,孩子送了进去都被教得傻里傻气。

对我们那个孩子来说,一间书房、一座花园、桌子与床、独处时、有伴时、白天与晚上,一切时间、任何地方都是可以用来学习的。因为哲学作为判断与习惯的培训师,将是他的主要课目,也就有融入一切的特权。演说家伊索克拉特在一次宴会上,有人请他谈谈自己的艺术,他回答说:“现在不是做我会做的事,现在是做我不会做的事。”大家都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因为大家相聚在宴席上是为了说说笑笑、品尝美食,发表演说或者引起修辞学辩论,岂不是不伦不类大煞风景。

其他的学科也可以这样说,但是哲学有一部分谈的是人与他的义务职责,这是所有聪明人一致的评语,因而为了使交往融洽,在宴席和游戏中都不应拒绝谈哲学。柏拉图把哲学请到了他的餐桌上,我们看到它如何使宾主都感到轻松,时间与地点十分合适,虽则实际上是在讲述最高尚、造福大众的理论:

对穷人与富人同样有用:

老的小的忘了它皆要受损。

——贺拉斯

因此,毫无疑问,他不会比别人闲着。但是就像我们在藏画室里慢慢欣赏,走的步子即使比走往一个既定的目的地要多上三倍,也不会叫我们疲惫;我们的授课也是这样,都像是不经意间谈了起来,不限定时间与地点,天南地北海聊,将在不知不觉中结束。

游戏与运动将占一大部分学习:跑步、角斗、音乐、舞蹈、狩猎、骑马、练习刀枪。我希望在塑造他的心灵同时,也培养他的举止、待人处世与体魄。这不是在锻炼一个心灵、一个身体,而是在造就一个人;不该把这两者分离。如柏拉图说的,不应该训练中顾此失彼有所偏重,而是同样训练,就像一根辕木上同时驾驭两匹马。听他这么说,好像没有给予体格锻炼更多的时间与关注,还认为精神与身体可以同时进行,而不是相反。

此外,这类的教育要宽严结合进行,不是像时下所做的那样,不是让孩子去接近文艺,而是让他们看到的尽是恐怖与残酷。请不要给我谈暴力与强权。依我之见,没有东西比它们更加戕害和迷误善良的天性。您若想要他懂廉耻,怕惩罚,就不要让他对此麻木不仁。但是要让他对他应该蔑视的汗水、寒冷、狂风、烈阳和各种风险麻木不仁。在穿着、床铺、饮食方面不要养成他娇生惯养;让他适应一切。不要他做个娘娘腔的小男人,而是强壮的青少年。

不论童年、中年、老年,我一直这样相信,这样判断。但是特别令我不悦的是我们大部分学校的这种教育法。若多一点倾向宽容,说不定危害性要减去不少。这是一座真正的少年犯拘留所。在他们没有堕落以前就惩罚他们堕落,才使他们真正堕落了。不妨在他们上课时候去看看,您只听见孩子的求饶声和教师的怒吼声。对着这些幼小害怕的心灵,面孔铁青,手执鞭子赶着他们,这算是什么样的启智求知的好方法?这种方式极不公正又有危害。

在此还可以加上昆体良的精辟见解,他说这种专横的师道尊严会带来严重的后果,特别是体罚的使用。教室里放满花草,要比悬挂鲜血淋漓的柳条合适得多!我让教室洋溢欢乐喜悦,出现花神与美惠之神,就像哲学家斯珀西普斯在他的学校里所做的一样。什么对他们有利,要愉愉快快去做。有益孩子健康的肉加的是糖水,有损孩子健康的肉加的是苦水。

妙的是柏拉图在《法律篇》中十分关注他的城市青年的娱乐与消遣,详尽阐述他们的赛跑、竞技、唱歌、跳高、舞蹈等活动,还说古代把这些事的掌管和主持工作交给了神:阿波罗、缪斯和密涅瓦。

他谈及他的体育观发挥了无数的看法;对于文艺则涉猎不多,好像只是在提到音乐时才专门谈一谈诗歌。

在举止习惯中避免有怪异行为,视同如交流与社交中的大敌,妖魔一样可怕。亚历山大的御厨总管德莫丰,在阴影下会出汗,在阳光下会发抖,谁对他的体质不感到惊讶?我还见到有人闻到苹果味比遇到火枪射击还要躲得快。有人怕老鼠,有人看到奶油或拍羽毛床垫就反胃,像日耳曼的尼库见不得公鸡,也听不得公鸡叫。

这里面或许有什么隐情,但是依我看来及早注意是可以克服的。这方面我受教育之惠很多,当然这一切没有少费心,除了啤酒以外,任何果腹的东西对我一律很合胃口。当身体还听话时,应该让它适应一切生活方式与饮食习惯。只要胃口与意愿尚可控制,应该放心大胆让青年去适应各个民族与地区的生活,若有需要,甚至也可以放纵荒唐一下。

按照习俗的需要训练他。让他会做任何事,但是爱做的只是好事。卡利斯提尼斯因为不愿意陪着他的主子亚历山大大帝狂饮而失宠于他,即使那些哲学家也对他这个行为不以为然。他该跟他的亲王一起笑,一起玩,一起寻欢作乐。我甚至要他在寻欢作乐中,比他的同伴精力更充沛、兴致更高。他不去做坏事不是因为力气不济,窍门不懂,而是没有这个心。“不愿做坏事与不会做坏事,有天壤之别。”(塞涅卡)

我想向一位领主表示敬意,他在法国从不像常人纵情作乐;我问他在德国为了国事一生中有多少次在贵宾面前喝醉过。他确曾为此喝醉过,回答我说有过三回,还都说了出来。因而我知道没有这份天赋要为国家效劳还真会遇到莫大的困难。

我经常注意到阿西皮亚德斯的卓越天性,不胜钦佩,不管环境如何不同他都能应付自如,身体毫无损伤。时而比波斯人还奢华侈靡,时而比斯巴达人还刻苦朴素;在斯巴达是个弃邪归正的人,在爱奥尼亚是个追求享受的人:

任何衣着、境况、命运:

亚里斯提卜都满不在乎。

——贺拉斯

我要把弟子培养成那个样:

穿上破衣毫不在乎:

穿上华服毫不矫饰:

贫富皆潇洒的人让我赞美。

——贺拉斯

这些就是我讲授的课。实施的人比知道的人获益更多。您明白了他,就会听他;您听了他,就会明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