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兴福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邵家兄弟当家,一股新潮融进大海。市面上卖鱼的吆喝声,乡音相闻。二十世纪初,在辽东半岛金州古城,循规蹈矩过日子的人们却在潮起潮落中感受到了新世纪的信风……

老邵家从云南来,但老邵家是山东人。当年,老邵家先人在吴三桂手下当过差,在云南待过。吴三桂兵败以后,老邵家的先人潜回山东老家,因为朝廷一直追捕吴三桂的党羽。邵家先人手里有些积蓄,他们没买房子也没置地,先是买下了一条同定子(一种平底木帆船)风船,同定子经不得风浪,只能在渤海湾里撒网拉鱼,混个温饱。后来,邵家人想到远海里打鱼,就购置下一条三桅大榷子(北方沿海一种大型木帆船)。后来还是心有不甘,要闯老洋子,拉大网,打大鱼,干脆打造一艘十丈长五桅大榷子,前后七个隔舱,能装载两千三百石的货。等到邵仁福当家,有鱼则打鱼,有货则运货。海上行船,也讲个船号,邵仁福就将天兴福这字号挂到船上,船号天兴福,也挺气派。邵仁福的五个儿子四个女儿,都生在船舱,长在海上,他们在山东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老邵家祖籍是山东即墨,直到邵仁福过世之前,他才跟大儿子邵读耕说起邵家的高祖曾经在吴三桂手下当差这件隐藏多年的往事。平西王树倒他们猢狲散,邵家的先人为防备被追杀,一年到头漂泊在渤海和黄海之上、山东和辽东之间,居无定所,来去无踪,官府想抓捕他们,却摸不到他们的踪影。船在海上漂泊,总是不踏实,邵仁福总惦记着给儿孙置办一个安身立命的居所。在海上打鱼这些年,也有了些积蓄,只是在哪儿定居,尚未下决心,不仅是要找个遮蔽风雨之处,更要找个祥和之地,让儿孙能平安兴旺。听说,明末清初时,山东一户陈姓人家发了海,出了一斗金子,买下了渤海湾里的一个方圆二里的蚂蚁岛,从此这个岛屿便归陈姓所有。这样倒是有了自由,可不便的是与世隔绝,儿女们通婚联姻都成了难题。因为天兴福大榷子常在金州城的龙王庙靠帮,邵仁福对金州也有所了解。大儿媳妇郭玉凤在南城门外摆下一个摊位,做些海鲜干货、土杂日用品的小买卖,且不说挣多少钱,从早卖到晚,摊上的货物也能全部出手。细心咂摸这许多年,金州城无大灾大难,算是风水宝地,金州城有两千多年的历史,金州人也崇文尚艺,尊师重教,古城的民风都带有儒雅之气。邵仁福临终时,对大儿子邵读耕交代,要选择金州作为邵家人安身立命的居所,国有大臣,家有长子,我不在世的那天,身为老大的你要当起这个家,要兴家兴业,要善待兄弟姊妹。

邵读耕身下有四个妹子、四个兄弟,老大当家,别怪他心事重,做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除了全家人的生计,他还时时担心官府追捕。好在他娶了一个能干的媳妇郭玉凤,给邵读耕当了一大半的家。由她出面操持,邵家的闺女都出门子嫁人了,婆家都在山东老家。身下的兄弟,老二大前年病逝,老三去年坠海丧命,人不在了,却留下了妻儿。老四邵勤俭、老五邵持家是郭玉凤一手带大的,老嫂比母,嫂子在他们兄弟俩的眼里,像亲娘一样。邵老五小时候,在大嫂的怀里睡过,甚至咂过大嫂的奶水。这些年,朝廷因为内忧外患,也顾不上抓捕吴三桂的残渣余孽。邵老大带着兄弟一年到头闯海,一门心思想多挣些银子,安家立业盖房子、晚辈们上学读书需要不少花费。这两年,因为劳碌,他的身子骨也不那么硬实了,做事也力不从心。老四老五兄弟俩在老大的眼皮子底下一天天长大了,经历风雨,见识风浪,他们弟兄俩摔打成了闯海汉子。两个兄弟长大成人,大哥的身体却一天天地垮下去了。

郭玉凤不仅能顶起锅盖,也能顶起邵家的门面。邵家的男人出海了,她也不甘清闲便在南市场摆地摊做买卖。那年月,女人抛头露面,要忍受好多苦楚难处,郭玉凤生得单眼皮、薄嘴唇、瓜子脸,虽不俊美,却有些姿色,常常招致一些地痞无赖的骚扰。郭玉凤生性泼辣,长着伶牙俐齿,想占她的便宜?一顿数落,也让你半天缓不过神来。郭玉凤后来在南街租下三间门面,专门经营土特杂货生意。郭玉凤买卖做得公平,待人也和气,虽然挣不到大钱,可也日日有进项,除去平日消费,也还有些积蓄,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大榷子靠帮,舱里的鱼卖给鱼贩子。剩下的鱼,邵读耕就让老四和老五俩人一人一条扁担两只筐,挑着鱼到城里去叫卖。

开始哥儿俩都不愿意做买卖,走街串巷当小贩,脸上无光。放着伙计不用,让自家兄弟出力丢丑,两个兄弟想不通。

大哥说,邵家的先人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吴三桂?吴三桂从不亏待部下。他的部下几辈人都死心塌地为吴家父子出力卖命,咱们邵家也一样,用的伙计也不管穷富跟着咱们老邵家干。记住了,邵家也不亏待人,大哥是对你们好,才让你们去卖鱼的,不是丢丑,吃不得苦的懒汉才丢人呢……

邵勤俭和邵持家从青少年开始做买卖,哥儿俩从一条鱼两条鱼开始经商,有人叫他们哥儿俩“鱼贩子”,也有人叫他们“鱼挑子”,开始听着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叫得久了,也习惯了。叫就叫去吧,眼睛朝上翻,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就冒了,几次过后,脸皮就厚了。当一手钱一手货成交生意时,那感觉也不错。邵家的男子小时候都要读书认字,但并不会算术,算账对他们来说,就是在当鱼贩子时练成的。一退六二五,过去的老秤都是十六两一斤,算起账来分外麻烦。邵老四和邵老五的算账本领都是与买鱼的人斤斤计较、两两计较时练成的,不是他们小心眼儿,而是买家要算计,三一三十一,剩下的那个一归谁?亲兄弟明算账,何况买家与卖家。

西海头的鱼把头亲眼看着邵家人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邵家兄弟一天天长大,直到成长为闯海汉子。在他眼里,能驾船出海的男人未必就是闯海汉子,可邵家兄弟名副其实。海头上也把闯海汉子叫成“海狼”,是大海上惹不起的人。与西海头的海狼不同的是,邵家兄弟小时候都读过书,天不怕,地不怕,大海也不怕,怕的就是山狼海贼有文化。邵家兄弟骨子里的家传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在西海头,鱼把头见的人老鼻子啦,像邵家人这样一身正气、善待伙计、买卖公平的,打着灯笼难找。

日子一天天地过,英俊少年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大小伙子。邵读耕两口子这时才觉得愧疚,光顾让兄弟出海打鱼,却忘记了给兄弟定下亲事。

老四说,不急,先立业,后成家。

老五说,娶媳妇像到市场上抓猪崽子,手到擒来。我可不要媒婆提亲的姑娘,我要自己找老婆。我要找可自己心的姑娘,这个姑娘家最好能出将拜相,老邵家日后也能背靠大树好乘凉。

邵读耕对自己的兄弟姊妹,可谓宽严相济,严而不厉。人尚未过中年,他就染病在身。这些日子,他经常跟四弟说说心里话,他当家的这些年,他一直盼着能发家,靠着勤劳致富,太难了。多少年来,他就盼着能遇到一次发海,发一次海,就能发家,就像老陈家,发海以后,能拿得出一斗金子,买下一个蚂蚁岛。即使不买岛子,手里有钱,可以买地,可以建造一座大宅子,一家老小衣食无忧,遇到再大的风雨也不犯愁。可惜啊,他命不济,运也不济,闯海这些年,没能遇到一次发海。所谓的发海,就是遇到了好潮头,能打到很多很多的鱼虾。心事越重,他的病情也越重。挨过了春节,没到正月十五,邵读耕头一次没能早起……

邵读耕已经病入膏肓,老四和老五给大哥请来城里康德记的坐堂医生。医生看过之后,说邵老大患的是肝病,病情十分危重,病入膏肓,神药也难治愈,为你们兄长准备后事吧。

过了二月二,正是阳气上升之际。二月初三那天晚上,邵读耕把邵勤俭和邵持家叫到了自己的跟前,他有一种预感,他将不久于人世,在谢世前,他想跟自己的兄弟说说话,留下他的最后嘱托……大哥不在人世时,我相信,你们哥儿俩一定能赶上发海……咱爹去世时,他嘱咐我,一是将你们哥儿俩养大成人,大哥做到了;二是要修咱们老邵家的祖坟,记着,邵家先人的遗骨,就葬在荞麦山上,发家致富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建祖坟,让邵家的先人入土为安,我没做到的事情,留给你们哥儿俩做吧;三是要让咱们邵家兴旺发达,光宗耀祖。老四、老五,你们哥儿俩记着,家不和,外人欺,你们哥儿俩要抱成团,齐心协力,兴业兴家,大哥走了以后,老四当家,老五要听你四哥的话……

邵老五跪在大哥跟前,他像孩子一样哭泣起来,大哥放心吧,我听四哥的话……

邵读耕病逝以后,邵勤俭成了当家人,他延续着邵家先人的血脉和秉性。他们邵家男人主外,家里一直是大嫂在操持,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一家老老小小一大群人,哪样心事操不到都不行。因为有能干的大嫂,减去了邵勤俭肩膀上不少的压力。给丈夫烧过七七,郭玉凤就不戴重孝,她在耳鬓戴上一朵小白花,算是为丈夫戴孝,走出家门,卸下天兴福杂货铺的门面板,开张做生意。邵家兄弟俩也扬帆出海,哥儿俩也一门心思,活着的人要活出人样来。

大榷子打鱼归来,舱里的鱼虾,该出卖的卖了,犄角旮旯剩下的小鱼小虾,就等着马兰花来收拾。半袋烟的光景,马兰花就扌汇着筐走上了天兴福的大榷子。她一身青色土布褂子,头上梳着大辫子,粗眉大眼,模样不俊也不丑,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年月,二十五六岁没出门子,就算是老大姑娘。这两年,邵勤俭与马兰花总是能在西海头相遇,大海退潮以后,马兰花就扌汇着筐来赶海。那年月,女人三门四户不出,不是生活所迫,很少有女人到这儿来赶海。退潮的大海,露出的海底是淤泥,女人都包着三寸金莲,蹚进海底的三寸金莲会深陷到淤泥里,于是,这个姑娘就在自己的脚上套上了一双飘轻的白松木做的木鞋。穿着木鞋赶海,既保持了女性不露足的尊严,也能保证自己的小脚不陷到海底的淤泥里。这个姑娘的举动让邵勤俭很感动,她付出的代价是正常赶海人的几倍,当他留意这个穿着木鞋赶海的姑娘时,他从鱼把头的嘴里得知,这个姑娘名叫马兰花。她的爹妈死于瘟疫,马兰花在家里排行老大,为了兄弟姐妹,她放弃了出嫁,担当起了抚养兄弟姐妹的重任。那年月,女人身上压着的是三从四德,开始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马兰花,日积月累,年复一年,马兰花放弃了自己的幸福,为她的兄弟姐妹牺牲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多少不怀好意的男人专门盯着她的脚看,马兰花偏偏不脱鞋子,将自己的脚绑到木鞋上。光阴流逝,马兰花以自己的勤劳、自己的品德,征服了西海头,也让西海头的人对她刮目相看。鱼把头就说过,马兰花真的是巾帼英雄,我服她了,哪个男人娶了马兰花当媳妇,那是真正的福气。从前,舱底剩下的小鱼小虾,邵勤俭都随意送人了,知道马兰花日子过得艰难后,每次出海归来,他就让马兰花来打扫舱底,让她把这小鱼小虾拿回家吃掉,或者剁了发鱼酱。

邵勤俭敬佩马兰花,也想过要娶马兰花为妻,可从面相上能看出来,老大姑娘至少也要大他三岁,他又犹豫了。他曾经想走近马兰花,可他没有勇气,那年月,不仅束缚在女人身上的规矩多,男人也一样,非礼勿听,非礼勿看,正人君子,要戒除邪念。

立夏那天,西海头又退了大潮,一退几里远,赶海的人追着潮水,也往大海的深处走了几里远。海头上的天说变就变,哗哗一阵瓢泼大雨从头顶浇下来,赶海的人在无遮无掩的大海深处,哪里有避雨的地方。因为退潮,邵家的大榷子正好搁浅在海上,大雨猛然倾下时,邵勤俭正在船上看船,他一眼就看到了被雨水浇得狼狈不堪的马兰花。也不知为何,邵勤俭大声地吆喝,让马兰花朝着天兴福大榷子这儿跑,他把马兰花拉到了船上,让她躲进船舱里避雨。马兰花已经淋透了,她脱下衣服,拧干雨水又穿到身上。女人害怕阴冷,马兰花在船舱里,邵勤俭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船尾挨雨水浇。邵勤俭的举动让马兰花很感动,她喊他,进到舱里来吧,外面的雨太大了。邵勤俭说,你换上俺的干衣服。湿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难受死了,她换上了邵勤俭的干衣服,邵勤俭这才走进了船舱,两个人头一回近距离地接触。其实马兰花的面貌挺俊秀的,只是一年到头在无遮无掩的大海上赶海,海水泡,海风吹,她的皮肤变得又黑又粗糙。马兰花垂下来的大辫子滴着水珠,滴到了邵勤俭的脚背上,他一低头,一眼瞅见了马兰花赤着的两只脚。因为长年不见阳光,她的脚洁白如雪,邵勤俭一阵惊喜,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她的脚。她的脚从来都穿着严严实实的鞋子,下海时再绑上木鞋,这一回,邵勤俭的心一阵怦怦乱跳,有点儿乘人之危之感。马兰花捂着脸,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邵勤俭的内心挺复杂的,能不能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他拿不定主意……邵勤俭对谁也没说过自己心里的事,只要船泊在西海头,只要看见马兰花来赶海,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瞅上她几眼。

鱼把头却看懂了邵勤俭的心事,他说,马兰花这闺女,为兄弟姐妹,苦了自己,却博得了好名声,哪个男人要娶了这样的媳妇,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老四如果有意,俺去给你当说客。

邵勤俭说,婚姻大事,俺哪敢私自做主,大哥不在世,俺听大嫂的。

对于邵勤俭的婚事,大嫂也一直挂在心上,做生意接触人多,她时时留意,只是一直没能遇到合适的茬儿。邵家老四和老五,是在郭玉凤手里长大的,她是他们兄弟的嫂娘,别的事不上心,婚姻大事,不上心都不行。

下过几场雨水,天气一天热过一天。过了初夏到了小满时节,也过了大海发情的季节,海里的海物们都选择在属于自己的领地里,屏气凝神地安然度过妊娠期,孕育自己的下一代,期待着下一个生育高峰。海水的温度越来越高,海面上总弥漫着雾气,夏季里难得这样天朗气清的日子。天放晴,大海也透彻成了蔚蓝色,浪尖上绽开一排排洁白的开花浪。海物们害怕炎热,纷纷躲进深海去了。

邵家兄弟的大榷子早早地落下了大篷和二篷,掌舵的不再是老大邵读耕,而是老四邵勤俭,他熟练地操舵,俨然一个好老大。尾桅的两根拴篷的缆绳握在掌舵人的手里,一个人操控着一条大榷子,靠着风力的惯性和潮水的推力,如同一只掠过浪尖的海鸟,画了一个弧形,轻盈地靠上了龙王庙下的那个天然小码头。因为这里是船舶经常停靠的地方,早年间,便有人在山崖之上修建了龙王庙,经过历年修缮,金州龙王庙成为北方沿海最大最美的龙王庙。庙宇临于碧波间,夕阳西下时,归航的渔船风帆点点,出海人的亲人或是前来经商的生意人都聚集于龙王庙下,那热闹场面,胜过集市。

船靠帮,鱼挑子们纷纷拥上船来,扒着船舱往里瞧,那银光闪闪的大刀鱼,如同一根根大扁担,每条都有几斤重,煞是喜人。鱼挑子们开始往自己的绵槐条筐里捡鱼,捡满了筐子,再过了秤,一筐六十斤,一担一百二,过秤后,再往鱼身上盖上一块浇了海水的湿布,掂了掂两头翘的刺槐扁担,挑上肩头,一路朝着城里奔去。从龙王庙下到金州城里,有五里路,肩上的担子也正好是一个挑夫的体重,鱼挑子们要一鼓作气,不停歇地挑到城里。肩膀上的那根刺槐扁担上下颤动,就像鸟的翅膀一样,不时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嘎吱的声响,鱼挑子的脚步也像跳舞,极有节奏韵律,后脚蹬起,前脚迈进,脚尖与脚跟一个向上,一个朝下,顺应扁担嘎吱作响的旋律,飞快地向前行进。他们要不停歇地在第一时间将鱼挑到鱼床子(专门卖鱼的店铺)去,让金州城里的人当天晚上就能吃到新鲜的渤海湾大刀鱼。吃刀鱼是辽东人的福气,天下四海,都出产刀鱼,而味道最鲜美的,就数渤海湾的刀鱼。吃新鲜的刀鱼,要在春季,那年月,海水里的刀鱼滚成了球,你拿着一根树枝,往海水里用力一抽,就能抽死一条刀鱼。刀鱼多得吃不了只能腌起来,留着在没有刀鱼的季节里吃咸刀鱼。刀鱼属于油脂丰富的鱼类,用半干的咸刀鱼炖大萝卜又是一道美食。刀鱼也是难得的不怕储存的鱼类,哪怕隔了些日子,甚至有了些腐臭气味,也不影响人们吃刀鱼的食欲。有的人甚至更喜欢吃这种带点儿腐臭气味的刀鱼,本来是刚出水的新鲜刀鱼,有的人偏偏将刀鱼放进粮囤子里,用玉米面培起来,等它的肉质有了些许腐臭味时,再拿出来烹饪。嘿,臭鱼烂虾,可是送饭的冤家。

鱼挑子挑拣过后,舱底下还有些开膛破肚的鱼没清净,于是,邵勤俭和邵持家弟兄俩装满了筐子,也趁着日头尚未落进大海,往城里赶,鲜鱼水菜晚个时辰就会变味。邵家兄弟延续卖鱼的习惯,大哥不在人世了,他们哥儿俩照样当鱼贩子,哥儿俩走街串巷,吆喝着叫卖。金州城虽然守着海,城里的人也喜欢吃鱼,那年头毕竟还是穷苦人多,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吃得起刀鱼。但是,金州人对渤海湾的刀鱼却是情有独钟,尤其是开春时节的刀鱼,又肥又鲜,哪怕赊账,金州人也要尝尝鲜。于是,手头宽裕的,到鱼床子买,贫穷百姓就在傍晚落日这个节骨眼上从走街串巷的小鱼贩手里买鱼。这当口,鱼贩子的要价也合理,一般也不会计较,一时手头紧没有现钱的,也可以赊账,下回见面时再给钱。那年月,穷人也讲信誉,要个名声,金州城里,尚未有人吃鱼赖账。

邵家兄弟卖鱼的本事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有过几次卖鱼的经历,邵勤俭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他不扯着嗓门儿吆喝,路过一户人家,瞧着门庭严整,像户家境殷实的人家,平时做饭做菜肯定断不了荤腥的人家,就用一根马莲拴起两条刀鱼,挂在他家的门环之上,下回再来,人家肯定会把上次的鱼钱付清。邵勤俭凭借的是对这户人家的信任,靠着信誉做生意,那年月的金州人讲的是仁义礼智信,没有人因为两条刀鱼吃过了而不认账,一来二去,邵勤俭也有了主顾。买与卖就是遇不遇的事情,既然送上门来,也权当改善生活,给全家打牙祭了。

这样依靠信誉卖鱼,邵勤俭也有意外收获。有一天,他正往一户人家门环上拴鱼时,正巧宅院的主人开门外出,与他撞个正着。邵勤俭没想到,从门里走出来的,正是金州街的街长曹世科。曹世科连连赞许邵勤俭仁义经商、信誉经商,能让古城风气清正。以后,隔三岔五,你尽可给我家送鱼来,靠海吃海,金州人三天不吃鱼,就会馋得慌。

邵勤俭与金州华商公议会会长郭清义的相识,也是通过卖刀鱼。他瞧着郭清义家的门庭高大,黑漆大门铁门环,他壮着胆子往大门环上拴过几回鱼。他没想到,这高门大户是华商公议会会长的家,这区区小事,郭清义早已看在眼里。不过,郭清义吃了邵勤俭的鱼,却不付钱,郭清义的夫人有些不忍心,人家孩子风里雨里挑着鱼,大老远给咱们送上门来,咱们吃了鱼不给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郭清义说,你看我是赖账的人吗?我就是想试试这年轻后生的耐性,看看他到底能给我送多久的鱼……邵勤俭似乎并不在意这户人家付钱不付钱,他一如既往地往人家的大门环上拴鱼,一直拴到秋天,秋刀鱼上市时,他照常将鱼拴到郭清义家的大门环上。这天也巧,郭清义正要出门,恰好碰到了往门环上拴鱼的邵勤俭。郭清义跟邵勤俭说,这户人家姓甚名谁你可知道?邵勤俭摇摇头,俺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俺知道,他们家吃得起鱼。郭清义说,他们家是吃得起鱼,可这户人家不地道,光吃鱼不给钱,属翻眼猴子,更像白眼儿狼,你真的是死心眼,还是另有所图?邵勤俭说,俺不死心眼,也无所图,给钱不给钱,凭良心吧……郭清义听了连连点头,你年纪不大,却是我遇见的最会卖鱼的人。

后来,邵勤俭知道了郭清义的真实身份,他也想加入金州华商公议会。

可郭清义却面有难色,商会是商人的组织,你是个卖鱼的小商贩,还不够格。即便我是会长,我愿意让你加入,可商会里的人不乐意。当年,我就是凭借卖针头线脑起家的,我相信你,是个做大买卖的商人。至于商会加入不加入,倒也无关紧要,没有哪个买卖人靠着商会起家。一个有作为的经商之人,眼睛不光要盯在钱眼里、秤杆上,也要读书学习,也要修德修行。能看得出来,你是个有德行的人,按照此路行走,你必成大业。

邵勤俭谢过郭清义,走出老远,郭清义从身后叫住他,询问他尊姓大名。邵勤俭说,姓邵名勤俭,字乾一。

郭清义掏出自己的名帖,递给邵勤俭,以后有事,拿出我的帖子,兴许对你有帮助。

父兄过早亡故,邵勤俭也过早地担当起了一大家子的顶梁柱子这个角色。小时候,他也读过几天私塾,没有多大的学问,平时,他的喜好就是听说书和听戏。每次进城卖鱼后,他都要到南市场去,南门外有个说书的棚子,说书人有山东的,也有河南的。邵勤俭他听书听戏不是凑热闹,而是听了要长见识,长本事。进了城,只要有空闲,南门外的说书场子是他必去的地方。他喜欢听南朝北国从前发生的事情,也喜欢听当下发生的时事。天南海北,不管真的假的,他都喜欢听。在这些说书人当中,他最喜欢听的是刘三国讲的《三国演义》。刘三国是本地人,一辈子痴迷于《三国演义》,他讲的《三国演义》就有为人处世的道理,比方说刘备摔阿斗——收买人心。其实人人都知道刘备虚伪,但是,生活当中需要这样的虚伪。而历史上真实的曹操是个真正文韬武略的大英雄,正是因为他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人生信条,使得人人称曹操是奸雄。《三国演义》也并非无懈可击,也有疏忽和漏洞,比方说,走进曹营一言不发的徐庶火烧战船之后去了哪里,下文没有交代;还有连环计中的美女貂蝉,她后来到哪里去了,书中也没有交代。书中几百个人物,邵勤俭最喜欢的那个人,就是诸葛亮,每一次听到《五丈原》时,他都会伤感落泪。

老五邵持家生着龟形,长着猪相,宽鼻阔嘴大耳,一双猪眼上下多层眼皮,显得多情,看相的人说他必有大福。他卖鱼不喜欢几斤几两一份一份地出手,每次挑鱼进城,他都找起火的买卖字号,或是管饭的作坊,把鱼挑到那儿一下子全部卖掉,哪怕价钱亏点儿他也愿意,这样省去了麻烦,腾出他的时间。这一回,筐底下还有几条刀鱼羔子,他要送到大嫂的杂货铺,让家里人也尝尝鲜。邵持家对勤劳致富的理念嗤之以鼻,什么滴水成河、粒米成箩,一滴水一滴水汇集起来,猴年马月也成不了河,一粒米一粒米堆积起来,日久年深也积不成箩。所谓的勤劳致富,就是富人骗穷人的招数,让你一门心思地低头干活儿,而能发家暴富的路径自己偷偷地在走。他崇拜大商人张本政,尽管金州人都诅咒他是汉奸,那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发家致富,他何止是商人。张本政明明是旅顺人,可他偏偏说自己是金州人。

邵持家胸怀一颗贼心,他才不会赊账卖鱼,他现钱交易,一把一搂一利索。卖鱼的过程,能与三教九流接触,见多识广就从串街走巷开始。卖完鱼,邵持家便走进驴肉馆,他最好吃这一口。金州的驴肉可是出名,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而金州的驴肉之所以味道与众不同,那是因为有一个姓董的厨子,他对毛驴虽然了解不多,可他用海蛎子汤汁为驴肉调味,果然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邵持家喜欢吃驴板肠,尤其是那股略带着臭烘烘的气味更适合他的口味。尝过驴板肠,本想再要一笼驴肉包,店里的掌柜悄声询问他,想不想吃口钱肉?钱肉为何物,钱肉就是驴屌煮熟切的肉,圆圆的,中间带着眼,叫成钱肉,也真的形象。掌柜还说了句笑话,想当年,山东的孔圣人就喜欢吃大象鼻子,可是,咱们北方到哪儿去找大象?哪里来的象鼻子?逼得孔圣人的学生们没有招数应对,只好找来一根驴屌来冒充象鼻子。孔圣人吃这玩意儿已经有年头了,他也毕竟是圣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假冒的货色。孔圣人说,这不是象鼻子,这是驴屌。学生们哪敢承认,他们坚持说,这真的是象鼻子,而绝对不是驴屌。孔圣人有些恼火,圣人就是圣人,怎么可能被糊弄?瞧一瞧,看一看,象鼻子应该是两个眼,而驴屌才是一个眼。掌柜的一个掌故,说得邵持家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品尝着钱肉。中国人真的聪明,这钱肉外圆内方,真的形象。直到把这钱肉吃得精光,从驴肉馆里走出来,人家掌柜的跟他打了招呼道别,掌柜的说,下回路过咱们家馆子,再来吃钱肉。话音尚未落下,他又赘了一句,象鼻子两只眼,而驴屌才是一个眼。邵持家这才冷不丁地醒悟过来,这个掌柜的利用这个故事,把他给变着法子嬉骂了一顿。邵持家刚好一只眼睛生了麦粒肿,剩下一只眼睛,掌柜的用他当成开心的佐料。象鼻子两个眼,而驴屌才一个眼,寻思了一会儿,邵持家竟然自己也笑了起来。中国人尽他妈外路精神,把孔圣人也编到这歪七歪八的疙瘩话里来了。

中医说得没错,吃什么就补什么。刚刚吃过了钱肉,走出驴肉馆,邵持家便觉得下身那个物件隐隐发胀,隐隐发热。其实即便不吃驴屌,在海上漂了这些天,邵持家也早就魂不守舍了。三岁的公牛十八的汉,他邵持家正当年,他可不想做苦行僧。他不铭记父兄的告诫,什么坦坦荡荡做人、光明磊落做事,他心里有许多阴暗而见不得阳光的东西,他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记得第一次挑鱼进城时,他在街角遇到了一个小贩子,小贩子神神秘秘地从衣袖里掏出了几张小人牌画片给邵老五看,小人牌是日本香烟盒里装的广告片,上面印的都是日本美女,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饼子脸,细眉小眼,发髻高挽,噘着一个屁股眼似的小嘴。小贩子拿出下面的小人牌,嘿,还有袒胸露腹的。还有带色的,想看吗?充满了好奇心的邵老五当然想看。小贩子说,看过了必须掏钱买。邵老五答应,看过不买是小狗。通过小人牌,他不仅瞧见了女人身子,他也看到了男女交媾的画面。日本人在甲午年间打中国人,他们带着枪炮,也把小人牌装进了香烟盒,分给士兵们,让士兵们想女人的时候就看看小人牌。邵老五也是通过看小人牌上的女人,完成了他的性启蒙。看小人牌也仅仅能满足精神的欲望。第二次进城卖鱼,手里有了现钱,邵老五就走进了烟花柳巷。金州城里有四条主要大街,街面上店铺林立,做何种生意的商家都有,连赌博的赌馆和吸食鸦片的大烟馆也有,就是没有妓院,想寻欢作乐,只能走进那些不起眼的胡同街巷,西门外、北门外,在南门外也有。做皮肉生意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业,属于下九流的行当,做这行当的人用的也不是真实姓名,因为给祖宗丢人,老鸨子、大茶壶都成了从事这一行业人员的代名词。邵持家大白天就走进了烟花柳巷,守在门口的大茶壶就把他招呼了进去。

其实大茶壶一眼就看出了邵持家不过是只刚刚出窝的嫩兔子,他问,你是想看盘,挑帘,还是想赶热被窝?

妓院里的这些行话,邵持家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也不能让别人看出他不懂,那就先看盘吧。

所谓的看盘,其实就是看看妓院里姑娘的脸蛋长相,看上眼的,请姑娘陪着喝喝茶水,嗑嗑瓜子,打情骂俏,连手脚都不动一下。如果挑帘子,姑娘除了陪着你喝茶、嗑瓜子,她还坐在你的腿上,你可以掀起她的衣襟,摸一摸姑娘的丰胸雪乳,也就到此为止,仅此而已。如果是赶热被窝,那就得在这儿像傻老婆等野汉子似的等着,等着不在妓院里过夜的嫖客过足了瘾,过了半夜,有的嫖客回自己家里装正人君子,有的嫖客要赶车上船,腾出的空地方,你再去填补。这工夫,嫖客走后留下的被窝真的残留着体温,赶热被窝,真是妙到恰如其分。

邵老五要看盘这时辰,妓院里的姑娘都在睡觉,养足了精神,到了晚上才好接客。大茶壶只好找来一个刚进妓院门、尚未开苞、眼下还是帮忙打打下手的姑娘。姑娘才十五岁,乡下庄稼院的,不是那种三门四户不出的女孩子,家里家外粗活儿细活儿都要干,她的一双金莲超过了半尺,黑红黑红的脸蛋,一根粗粗的大辫子拖在了腚锤下。邵持家做梦也没有想到,到了这下三滥的地方,竟然有人瞧他不起,连个窑姐都不愿意陪他喝茶、嗑瓜子,原因就是嫌他身上有一股臭鱼烂虾的腥味。她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说他能恶心死人。

听到这话,邵持家气得七窍生烟,俺操你娘,你他娘的一身臊气,反倒嫌俺一身腥味,老子今天不看盘子,也不挑帘子,更不赶热被窝,老子今天就要开你的这个苞,操死你。

没想到,这个姑娘也不是善茬儿,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似的,你说谁身上有臊气,再胡说,信不信我掰开你的嘴,拔掉你的牙,瞧你牙口都没齐全,也敢跑进窑子里来操×。

好铁就怕熊钢,邵持家越发气得歪了鼻子,咱哥们儿在海上都不受龙王爷的气,到城里,进“大兴发”“安利本”像走平道似的,没想到,走进妓院,没头没脑地惹了一肚子气。

大茶壶火上浇油,好兄弟,吹多大的牛皮都用不着上税,可是,你要开人家黄花闺女的苞,那真的要真金白银,五十两银子,少一钱一毫也不行。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邵持家知道如果说了熊话,连这个尚未出道的窑姐都瞧他不起,放出去的屁,拉出去的屎,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当回爷了。五十两银子算什么,尽管拾掇好大炕,放下铺盖,这辈子咱不能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却能做到,尽管去安排,等到咱收拾了这只不知天鼓响的小母海猫子,爷们儿不差你分毫银子。

妓院都有这规矩,哪个嫖客要为新人开苞,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新人要身穿一身崭新的裤褂,用丝线绞去脸颊上的汗毛,头上戴花,蒙上红盖头,像出门子嫁人一样,然后再入洞房。一间平时接客用的屋子改成了临时新房,一个嫖客,一个窑姐,两个人把个皮肉生意做得跟新婚之夜一个样。此时此刻,双方还要报上姓名,事到如今,邵持家裆里的那家伙不再坚硬,他的嘴巴却一直没有松软,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邵……逛窑子报上真实姓名,日后让人知晓,可怎么有脸面在世上混……他报上平时的绰号,天兴福的邵老五。从此,叫邵持家没有知道的,可叫邵老五,却是名声大噪……交杯酒喝下肚子,卧了俩红皮鸡蛋的喜面也吃了,老鸨子、大茶壶,还有睡眼惺忪的窑姐们都聚集在新房的门外,听里面的动静。大茶壶说,这个一身腥气的小子,分明是个闯海的小生瓜蛋子,山狼海贼,是个不好惹的主,虎了吧唧的,这个黄毛丫头到了他手里,不得给折腾得嗷嗷叫唤才怪。

屋子外头听动静瞧热闹的人脖子直了,屋里也没传出什么动静来。

真的把邵老五跟一个窑姐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他还真的有些不知所措。窗户上贴着大红双喜字,案子上点着一对大红蜡烛,挂着花好月圆的门帘子,屋里的炕上铺着翠绿丝绸褥子,褥子上面铺着一块洁白的手巾,这是用来验证黄花闺女的处女血水用的。好在邵老五没糊涂,没忘乎所以,他知道,一个男人真的逛了回窑子,嫖了个窑姐,没人笑话,但是,他今天真的蹚进了这湾浑水,他就没有颜面再见邵家人。父亲去世时,他刚刚记事,永远不能忘记的就是父亲咽气时说的那句话,这句话也是邵家高祖留下的。想当年,邵家人跟着吴三桂手下当差,吴三桂是个大英雄,邵家先人跟着他,得势也好,失势也罢,起兵落败,邵家先人都无怨无悔。人活着,要的是一个正大光明,“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忘掉这八个字,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今天一时头脑发热,一时失了主意,才蹚进这湾浑水,真的后悔死了。不过邵老五脑瓜还是聪明,瞧着那块白手巾,再瞧瞧那双大红蜡烛,他想起一出戏来,那戏唱的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是当地乡下的拉场戏,唱的就是发生在本地的故事。一户姓马的有钱人家,收养了一个破落人家的子弟,名叫路遥,马家人想让路遥陪着自己儿子马力读书,谁承想,马力读书不用功,人家路遥生性聪慧,读书也用功,科考时,路遥金榜题名,而马力名落孙山。马家老爷想在路遥上任前给他完婚,毕竟抚养一场,给他完婚,也算对他有一个圆满交代。于是,路遥金榜题名又洞房花烛,人生的美事让他占全了。马力挺失落的,他对路遥说,没有我们家,也就没有你的今天,我想让你为我做件事,也算你知恩图报。路遥说,你们马家对我恩重于山,你有什么请求,尽管说出来。马力也不客气,他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只想在你的新婚之夜,让我先睡了你的新媳妇。路遥想,妻子如衣裳,兄弟才如手足,他答应了马力的这个出格的要求。新婚之夜,他躲到新房外面去了,而马力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新房。坐在炕上的新娘子尚未与新郎官见面,她以为,坐在书案前看书的这个男子就是她的郎君,她等着他上炕与她圆房,可新娘子没想到,这个新郎官一直看书看到天亮,直到雄鸡司晨,他才合上书本,走出新房。第二天,新娘子终于见到了新郎官,可是,新郎官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她非要路遥给她一个说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路遥无奈,这才说出了真相。新娘子听罢,感慨一声,告诉新郎官,马力昨天晚上没瞧她一眼更没碰她一下。路遥也没什么表示,过了些日子,便带着新媳妇上任去了。想起这出戏,邵老五有了主意,老子今天不碰你,白手巾上染不上血水,等于老子没给你开苞,五十两银子省下了,名声也保住了。

屋子外面的人听了大半夜,光听到了那个闺女哗啦啦往尿罐子里撒了一大泡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到了下半夜,外面的人都熬不住了,找地方打盹去了。盖着大红缎子被躺在大炕上的那个黄花闺女也呼噜打得震天响。趁着这工夫,邵老五扔下挑鱼的筐子和扁担,轻轻地拉开门,撒开腿就往龙王庙那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