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伴听(6)
甄六和妞妞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童年的。在他的记忆里,到了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他和妞妞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从上游下来一条船,船在渡口停了下来。从船上走下来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男人,他夜宿在渡口房甄五住的那间土坯房里。在甄六的记忆中,这儿来过的陌生人不少,但都是和干爹差不多模样的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临走时还要把干爹捞尸的血汗钱,带走一些。这次下船的那个男人,与那些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不同,他头上戴着一顶礼帽,说话斯斯文文。是出于童心的好奇,还是出于人人都有的窥视欲望?如今拄着拐杖的甄六,已然无从记起。但是他记住了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天上的月亮圆得像个银盘,当他和妞妞从他俩住的房子的土坯缝看过去的时候,立刻被惊呆了:干爹正在给那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往手提箱里装金元宝。这得益于当天月光如水,那如豆的灯光被月光代替,他俩不知道干爹为何变得那么大方,竟把藏在炕洞里的元宝掏得一个不剩。接下来的事情就更让他俩心跳不止了,干爹最后从炕洞里掏出来一个油布包包,抖搂开来的竟是两身新衣,一套是蓝的,另一套是花的,包包里还有两双新鞋。干爹甄五早就对他俩说过,给他俩买了新衣,还没到给他们穿的时候,此时此刻,干爹把它都拿了出来,不知是为了啥事。
两个小小人儿正在胡猜乱想,干爹领着那位陌生的来客,走到他俩的屋里来了。
甄六和妞妞的生活,就在那月儿圆圆的午夜,发生了他俩无法预料的变化:干爹让他和妞妞跟着这位戴着眼镜的教书先生南行,甄六和妞妞成了这位陌生来客的一儿一女。为什么这么做,甄六和妞妞一无所知。甄五只是说,这位姓杨的先生会在路上把其中的缘由告诉他们。甄六当时有点想不通,觉得干爹这么做有点绝情,他俩的命是甄五撑船竿子救的,眼下又把他和她送给了别人。其二,这条船和这两间渡口房,已然是他俩难以割舍的地方,夜晚的蛤蟆喧叫,白天的知了嘶鸣,都已然与他俩成为一体了,在这八月十五团圆节,却要离开这方水土了。
妞妞更是不愿离开这船、这水、这人、这狗,以及河滩两岸已然放白的芦花。她哭了,哭得连那条“大黑”都跟着一起哀鸣起来。甄六没有眼泪,只是不断用拳头捶打门板,发出嗵嗵的声响。这时那位杨先生才开口说话了:“小六,小妞,你俩舍不得你们的干爹,我心里清楚。可是鸟儿大了,是要离巢远飞的。你们的新爸爸带你们去的地方,可远可远了,可以说是从中国的北方飞到南方。就像是春天的大雁,从大草甸子飞向南方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们还会飞回到辽河来的。”
甄六正想说些什么,干爹把手一挥道:“走吧,不然赶不上明早的火车了。”
…………
“当然,我后来一切都知道了,杨先生是井冈山派来的联络人员,在深山老林与红胡子办完事情后,要返回红军圣地。路上为了躲避白狗子的盘查,用我和妞妞当掩护。”甄六是一口气说出他的童年历史的,在他讲述远去的脚印时,神情肃穆得犹如一座泥胎,使我这个隔代人,都不敢大声喘息。之后的事,他不说我也明白了:他和妞妞是在红区当上了红军的。我想不到的是,妞妞当上卫生员以后,由于队伍重编,她入编到开往西北的西路军里去了。说这些话时,甄六老人的手像是得了帕金森症的患者,一直颤抖个不停。这时我才突然明白了,当我初来疗养所那天,甄六在我面前,积极为西路军正名的原因。
不等老人再说什么,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从甄六手里接过来那张照片。因为他那只抖动的手,抖得我为之心颤。我端详着红军时代的妞妞,她的笑容很甜,在那荒山野岭背景下,就像是一朵开放在山脚下的野迎春。尽管摄影人的技术很差,但是她那璀璨的笑靥,仍然让我为之心动。
我说:“您把它交给我吧,我给您找个地方翻拍放大一张,相片角上那块撕破了的地方,也可以修补到完好如初。”“没有底片,这东西也能重新放大?”他觉得十分惊奇,“谁有这样的手艺?”
他的惊奇引起了我更大的不解,都到了什么年代了,一个堂堂的将军,居然不知道照片能翻拍放大修补。如果我不来这儿当专职伴听,有人对我说起有这样的一位将军,我绝对不相信这是个事实,而会认为那是造谣。感叹之余,不禁让我再次想起俄国作家契诃夫的那篇小说《套中人》,甄六老人虽然曾经叱咤风云,曾是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并非契诃夫笔下卑微的小公务员,居然也成了今天另一种“套中人”,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甄六老人很快把那张妞妞的照片,抢回到他的手里。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地望着地面。一只长尾巴的老鼠,猛然从厅堂地面上穿梭而过,给寂寥的厅堂留下吱吱的叫声。我被吓了一跳,而甄六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一样,仍然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正想搭讪两句什么,以化解老人脸上的阴沉,甄六老头子却先开口了:
“龟孙——”
“浑蛋——”
他在骂谁?是骂耗子,还是骂这所空宅?
接着,他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我以为他拿着妞妞的照片要离开这座宅院呢,便上前去搀扶他。他甩开了我的手,走向了电话机。我尾随了过去,生怕他出啥闪失,待他走到电话机旁,便用哆哆嗦嗦的手指,开始拨打电话。那是一台老式的圆盘电话,盛怒之下的手指,硬是对不准号码盘上的圆孔。我说:“您说号码,我给您拨号吧!”他指指玻璃板下的一张纸:“打给甄珍!打给甄珍!”
木桌上落了尘土,我用手抹了抹,才看清了甄珍的电话号码。在我拨打电话的时候,心里猜测出老人的电话是打给女儿的。电话很快通了,对面传来夜莺般轻柔的声音:
“你找甄总,请问你是哪里?”
我把电话听筒交给了甄六,只听到一声霹雳:“我是你爹!”
“请别无理取闹,我们这儿可以显示你的电话号码,你要是打骚扰电话,我们要向110报警了。”听到了电话中的余音,我知道是甄六错把接电话的人当成女儿了。
“我不是你爹,我是她爹!甄珍的爹!你快把她给我叫来。”
“刚才您没说清楚。”对方用语上立刻有了改变,把“你”字换成了“您”字,“您请稍候。”
想来是甄珍来接电话了。甄六对着电话吼叫道:“他娘的,什么真总假总的,我革命一辈子了,也没有配备个秘书,你摆的是哪门子谱儿?你那秘书还他娘的要报警,我连你带她一块儿铐起来。你给我立刻滚回家来。我命令你,立刻!立刻!”
由于甄六声音大得怕人,我难以听清对面是如何回答的,但是我从老人的神态上看得出来,女儿没说一句辩解的话,并答应立刻回家,不然甄六是不会轻易放下电话的。老头子放下电话后,就把身子仰在了沙发上,他面色苍白如纸,虚汗顺着他的额头上流淌了下来。朱琴大夫是个十分尽职的医生,尽管甄六没有心脏病史,还是把老年突发病的常备药交给了我,并告诉我随“中央”外出时,必须带在身上。此时,我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粒救心丸,递给了甄六老人。他看也没看,张开双唇含在了嘴里。
“您是不是在沙发上躺一会儿?”
他顺从地接受了我的安排。这儿没有枕头,我便把随身的背包,垫在了他的脖颈之下。为了让屋子空气流通,我打开了一个立式电扇,怕老人受风着凉,我把电扇换了个角度,让风折射到老人身上。历经一场风暴之后,他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我则围着这间破落的客厅,左顾右盼地转开了圈子。当我重新走到木橱前,除了重新看了甄六的历史照片外,又在橱子的最上层,看见了几件闪闪发光的东西;踮着脚仔细看了看,那是红军年代、抗日年代和解放战争年代的三枚勋章。可以想象,那些荣誉勋章,都是建国之后补发的,因为制作工艺之精美,是战争年代无法铸造的。旁边则是妞妞的历史遗物,她的奖章比老头子少一枚,只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两枚,而且其形状比甄六的小一圈。按道理说,她是从东北黑鹰渡与甄六一块儿到红区的,理应数额相等才对,我头脑轰鸣了一声:妞妞一定在西路军时期,留下过什么生活残痕,共产党是很讲究气节的。木橱里的其他东西,清一色是革命书籍,毛泽东各种版本的著作俱全。
该怎么表达我的思绪呢?我似乎是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纪。我心中不禁暗生酸楚之情:躺在沙发上的世纪老人,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经历了无数次的腥风血雨的洗礼,这老屋、老墙、老式木橱、老式地砖……似乎都是附属于他躯体上的各种部件,尽管在星转月移中,早就失去了它的色泽,但仍然与甄六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他住过当今的五星级宾馆吗?他涉足过酒吧的吧台吗?他见到过时下的鸡(妓女)和鸭(男妓)吗?他……他……真是一出残酷的时代戏剧……
院子里的咯咯走路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分辨得出来,那是高跟鞋与方砖地面接触时,所发出的独特声响。我回头看看甄六老人,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显然是刚才的暴怒,使他的身心感到了疲惫。我迎了出去,院子里走来一个中年女人,不需介绍我也知道,来者就是甄六的女儿甄珍。她穿着一条入时的浅色西装女裤,丝绸衫上打着一条红色领结,由于天气炎热,西装上衣挎在她的胳膊弯里。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要毒得多,尽管她打扮得十分入时,脸上涂着高档化妆品,外表上看去也就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但我还是断定她至少有五十岁上下了。我还特别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的紫色皮包,那是袋鼠皮制成的进口货。
“你是我爸的服务员?”她长得比甄六老人要高出一头,身材各个部位都十分和谐。
我回答她“是”,并轻声告诉她老头子睡着了。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几眼,彬彬有礼地对我一笑:“看你的气质,是不是大学落榜生?”
我不愿意多谈自己,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嗯。”
“哎呀,到我们公司当‘公关’倒是个坯子。”她两眼盯视着我,依然温文尔雅,“伺候我老爸,是挺累人的。我代表我们一家人谢谢你了!”我笑笑说:“人都是个性动物,渐渐习惯了老人的脾气秉性,也就适应了。”
“没那么简单吧?”她低声地说,“我和我哥对我爸可以说是毫无办法。”
涉及他们的家庭,我无言可对了。虽然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我和她只不过有几句对话,我仍然感到她躯体内深藏着一股傲气。是商界新贵的精神标签,还是高干子弟的通病?我一时之间还无法界定,但是我相信我的那双眼睛。站在我面前,她虽然尽量表现出她的温和,她的微笑里有一种居高临下,老板打量雇员的神情。这无关紧要,我是她老爹的伴听,而不是老板的下属,所以我一直神态自若。
“看样儿,你是城市人,你爸妈同意你干这个活儿吗?”
我有点尴尬,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才好时,来了救星,甄六从室内发出了呼唤:
“怎么!你不管你老爹,还不许别的姑娘帮我?”显然是甄六醒了,从屋内传出来火药味十足的声音,“你他娘的是石头缝里生的野种吧,你眼里还有爹妈没有!”还没等我们走进屋里,老头子已然拄着拐杖从屋里一歪一斜地走了出来。甄珍刚叫了一声爸,老头子就红头涨脸地说:“你还知道你有爹妈?走,先让魏红同志到你的窝里看看去!”说着,他甩开了我们,踉踉跄跄地向正房两侧的一间耳房走去。
“爸爸,我没带房门钥匙。”甄珍紧走几步,想追上他爹。
我也慌了神儿,想赶上去搀扶老人。
可是老头子走得贼快,致使我俩都难以跟上他的脚步。
在这一瞬间,我的精神忽然开了小差,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生物工程学里,对人的潜能的超常的记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国纳粹仇视犹太人,在集中营里,一个德国纳粹戏弄一名犹太人说,你要是能跳过电网,你就可以不进焚尸炉并获得自由。集中营里的电网,有两米多高,不要说一名骨瘦如柴的劳役犯,就是世界著名的跳高运动员,要跳过这样的高度也是不可能的。可是这名生死线上的囚犯,疯子般地运了运气,加上短短几秒钟的助跑,竟然飞身越过阴阳界河的电网。当然纳粹并没履行诺言,还是把他给枪毙了。甄六老头,此时就有那死囚犯似的疯狂,不仅我和甄珍追不上他,他还以那根拐杖当撬棍使用,三下五除二地将那生了锈的门锁,给撬掉了。这突发的举动,是我始料不及的,当我和甄珍赶上来时,甄六老头已然打开了电灯,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女儿房间里的床铺上。
“爸爸!”
“伯伯!”
“您这是发哪门子疯!还要老命不要了?”甄珍首先说话了,“您把我叫回来,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我要让魏红看看……看看……你们这间散发着糜烂气味的房子。”进此屋门时,我已然本能地乜斜了两眼屋内的陈设,说糜烂还谈不上,只能说是够现代化的了。立式空调自不必说,连那冰箱也是进口的。特别引我注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帧帧她与丈夫的婚纱照,情态之亲昵自不必细言,值得我玩味的是镜框中那些仿制的欧洲名画,有半裸的男男女女,有做爱前的狂吻和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