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周国平对话王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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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慧看王小慧

我的一生就是一场行为艺术

一般摄影家只是把照相机当做工具,一种创作的手段,对我而言照相机好像是自己的感觉器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摄影对我来说似乎是一种本能需求,好像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一样,不假思索。很多人,包括专业的评论家和普通人都表示非常奇怪,在发生那样大的灾难之后,我会想到拍自拍像和照片,但实际上那一瞬间我并没有想,也就是说在还没有想的时候就已经拍了,像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本能的动作。

在台北,我的自传繁体版发布会上时,到处贴了我把相机举在额头的自拍像,有评论说“相机是王小慧的第三只眼睛”。当时有记者问我:“假如你出门不带相机是什么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吗?”我回答说:“你只要设想一下走路时一只眼睛被捂住时的感觉就行了。”

摄于“9·11”晚上的纽约,已经夜深人静了,远处仍弥漫着硝烟

“9·11”的时候,我正巧在纽约,住在离帝国大厦一百米左右的旅馆里。当时世贸中心被炸,恐怖分子预告下一个目标是帝国大厦,因为这是纽约除了世贸中心以外最高的楼,同时又是一座有历史意义的象征性建筑。一天晚上,人声嘈杂,警方突然发布帝国大厦将被炸的警报,组织这个地区的人群疏散。我听见酒店里乱成一团,所有的人都在喊:go!go!go!而且不可以乘电梯,只能走消防楼梯。我的浴室里放了很多首饰,房间里还有其他一些贵重物品,但是我匆忙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拿照相机和笔记本,其他东西全扔在那里了,想都没想就跑了出来。我逃到大街上,跟着人群往河边方向跑。许多人在哭,也有许多人在打手机。我一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还在用照相机和录像机拍摄这些场景,当时跟我一同逃跑的朋友不断催我快一点,因为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是我仍然不能停止拍摄。

几天后,9月18日,我经历了很多周折,转道巴黎,终于在柏林亚太周我的展览开幕前一小时到达柏林机场,总算赶上了开幕式。柏林的天气很冷,已经要穿呢大衣了,我穿着在纽约时的单衣,连在机场买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了,朋友临时把她的风衣送给了我。柏林人对我这个刚从纽约逃出的人充满好奇,我把我拍的录像带放给大家看,大家都觉得难以置信。后来这个录像的片断在德国电视台播出,反响也非常强烈。

2005年我父亲住院,先是脑膜大出血,后来又是动脉瘤、心脏衰竭、肺衰竭引起的许多致命疾病,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去医院探望,每次都会从进医院大门那一刻起开始拍录像,我会经过长长的走廊,我会在傍晚的时候对着走廊里一长条暗色的大玻璃拍下自己的影子,同时说出我当时的心境。他住在十六层,我会拍电梯里的景象,那些在走廊里的病人,那些探病的访客,一直拍到我父亲住的房间。很多天他是在昏迷状态,我也会不断拍下他的样子并且写日记。也许在旁人看来这些镜头是重复的、毫无意思的,但对我来说却是我每一天心情的真实写照。

我觉得我这个人的一生可以说就是一场行为艺术。我随时在拍摄,如果我一辈子坚持做这一件事情,就可以看作一个很长久的和生命联系在一起的行为艺术。这个艺术并非是为了什么公开展览或者发表的,很多录像带或照片可能就永远放在那里不去动它,对我而言这个过程本身是更重要的。当然,所有这些东西只有在整体关照的前提下才有意义。所以我觉得我的作品可以说是在更加彻底意义上的观念艺术和行为艺术,不是仅仅做给别人看的,是一个艺术家的心路历程的真实记录。

 

跨界的艺术家

我和别的艺术家有点不一样,他们中间大都是画家只画画,雕塑家只做雕塑,导演只导戏,舞蹈家只跳舞……而我呢?拍照片、拍电影、拍电视,写剧本,做雕塑、做装置、做影像、做设计、做新媒体艺术,还做许多大型艺术活动。2010年9月在上海城市雕塑中心“2010梦想计划”的展览——两千多平方米的空间中就体现了从空间设计、灯光、音响、音乐、装置、影像到多媒体互动各方面的综合成果,同时还展示了大型平面作品以及我从未做过的一个艺术MINI车,我称之为“梦想之车”,因为它上面聚集了上万人的梦想。这个由宝马MINI独家赞助的艺术计划,我动员了一万人参加,可以说也是我与这一万个人共同完成的超大型的行为艺术。

另外,我还写书。我的个人经历和我写的书可能让更多的人关注我。有时候艺术圈和大众圈是分开的,而我的那本自传《我的视觉日记》就像一座桥梁,大众通过这本书慢慢地了解我。这本书各种版本十年间印了三十几版,在出版界是很少见的。不仅是中国人,还包括外国人,他们把我看成是中国的弗里达·卡罗。她是墨西哥的一个女艺术家。据说很多人去看弗里达的展览,不知道是为了去看她的画还是去看她的人。因为她这个人太传奇了,大家都想看到这个人本人是什么样子。她曾出过车祸,腰椎也受伤了,她也画许多自画像,作品也很有自传性。那次是由担架抬着她去参加她自己画展的开幕式,引起全城轰动,成群的人像看明星一样围观她。她是最具明星气质的艺术家。她的传奇也被好莱坞拍成电影。我一直想看她的那部电影,但至今没时间看,但是我知道很多她的故事。前几年春天我被邀请去墨西哥访问,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家著名的花园餐厅吃饭,闲聊中朋友说对面就是弗里达的故居。当时我很想去看,但已经快入夜了。陪我去的朋友与门卫商量,说中国的弗里达来了。门卫非常欣喜,破例开门让我参观,可见她受普通人爱戴的程度。那夜我独自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那个小博物馆,没有游人,没有噪声,那里每一样艺术品、每件家具以至每个小小的摆设都好像可以呼吸。那时夜深人静,她的画作如此近距离地摆在我们面前,我感到我们在神交。

在“2010梦想计划”展览的布置现场,一万五千根十米长的红丝带成为装置的一个亮点。每次展览许多事我都要亲力亲为。

前几年瑞士的“大师艺术节”给我颁发了一个“明星艺术家”奖,主事者是世界第二大奢侈品集团历峰集团的艺术顾问,欧洲著名的艺术活动家,他认为中国艺术家中我最适合得这个奖,也是第一次把这奖颁给一个中国人。虽然我们在书中讨论到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时,我与国平兄有不尽相同的见解,但我想一个艺术家一旦成为公众人物时,他同时已经担负起了一些社会职责,他就不仅是一位艺术家了,社会对他的要求与期待也不同了。

在墨西哥与总统卡尔德龙单独会见,文化部部长陪同。与墨西哥著名女艺术家、设计师克里斯蒂娜·匹娜达一起和总统合影

双子座的女人

我是一个双子座的女人,双子座的典型特征就是灵魂总是好像两个小孩子,它们经常会打架,也就是有两个自我。

《老子》和《浮士德》是值得经常读的两本经典著作。《老子》是把阴和阳统一到一个整体里,《浮士德》是把同一个整体解析,浮士德的两个灵魂一个联结于尘世,另一个追求超脱。在我身上,也有那么多的矛盾:灵与肉、理智与感情、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

从大的方面看,我的许多观念、我的为人处世方式是属于道家的,就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我是很随心所欲的人,并不是说我不努力,但我不是死用功的那种类型。我总是带着强烈的兴趣和乐趣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虽然在别人看来我很苦,没有时间吃饭、睡觉或者休闲,但是我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是苦,反而感觉是真正的享受。我灵感来了的时候会停不下来,一天写上万字是常有的事,但是没有感觉的时候,很多时间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所以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职业作家。

最近,瑞士境内一个小的王国列支敦士登请我去拍摄他们的风景来出版纪念邮票,我是他们请的唯一的亚洲人,这是种很高的荣誉,因为这个国家的支柱产业是银行和邮票,他们邮票是世界闻名的。但我没有事先与他们签约,只答应去看看再决定,因为我想自己不太会被近乎“完美”的有着市民化俗气的风景所诱惑,假如没有感觉我不会去拍的。他们十分尊重和理解我的意愿。他们说正因为不想要那类明信片式的风光照才找到我。他们要的也是天马行空的表达。没想到我虽然只待了两个半天,却为一些地方的景色所感动,我开始兴奋,又体验到了我久违了的不停地按快门的快感。最终拍了上千张照片,并且在告别晚宴上痛快地与他们签了约。虽然我还不知最后能做出什么样的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