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白雪之信(7)
自两国车站搭总武线到秋叶原后改搭地下铁日比谷线。在车上,她一再从皮包取出信,但电车意外拥挤实在不是看信的气氛。她没打开里面的信纸,只是仔细看着信封上的字迹。她早已忘记,这封信当初是寄到公司的。收信人处写的是亚纪现在仍任职的部门。上面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地写着钢笔字。寄信人,写的是“佐藤酿酒有限公司 佐藤佐智子”。把信寄到公司,可见佐智子的细心。不过,仔细回想起来,当时的亚纪对于信特地寄到公司来只感到对方的执拗与冒失。就这封信的重量来看应该是封长信,但自己该不会只看了头一两页,剩下的部分连看都懒得看吧。否则,应该不至于对内容这么没印象。
然而,现在这样望着佐智子写的收信人,可以赤裸裸地感受到她的拼命。佐智子是抱着多么期待的心情写的这封信,似乎可以透过那每一个字传达出来。
出席婚礼前,她想先找个安静的地方,重看这封信。
在六本木站下了车,抵达西麻布的美容院时已快九点半。亚纪急忙让人做头发,也化妆换好衣服。就电车的拥挤来看,道路可能也会塞车,所以三十分钟后她就离开了店里。
可是,坐上出租车才发现往赤坂方向的六本木大道十分空旷,结果抵达饭店时才十点十分。
亚纪先去二楼的婚礼会场。收礼台已经设置好了,但是不见人影。新郎新娘及双方亲戚想必早已抵达饭店忙着张罗准备,但是大概要到十点半才会开始接待宾客吧。确认完场地,亚纪决定前往顶楼的餐厅。
今早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到现在粒米未进,她稍微吃点东西填肚子,最主要的是,她想好好阅读佐智子的信。
8
早餐的用餐时段已经结束,所以餐厅没什么客人。亚纪被带到窗口的四人座,点了三明治和咖啡。大窗外是无垠的晴空。昨晚的气象预报说北日本有暴风雪,但东京的天气晴朗。也许是北风强劲,只见微有薄云不停朝西南方飘去。
眼下可见赤坂见附的十字路口,更远处是赤坂御所苍郁的森林。她看着好久没戴的卡地亚手表确认时间。十点二十分。最后五分钟前再下去二楼就行了,所以等于还有三十分钟时间。她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皮包里取出佐智子的信。再次凝视信封上的字迹,然后抽出整叠厚厚的信纸。调整呼吸,打开信纸。
就在她的目光落在以“亚纪小姐”开始的头几行字时。
“冬木小姐。”
眼前传来呼唤。
亚纪吃惊地抬起头,循声音看去。一名陌生女子站在桌旁。她那窥视手边的视线,令亚纪慌忙折起信纸塞回信封。把信匆匆放回皮包后,她再次瞥向伫立的女子。
“在这种地方遇到还真巧。”
对方面露微笑、态度亲切地主动发话。这会是谁?亚纪急忙翻阅脑中的名册。那是个身材高挑、相当美丽的女子。这种看似模特儿的人和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认识的?这时,她差点惊叫出声。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去年年底吃尾牙宴时曾经互相寒暄过的沼尻社长的情妇。前年吃尾牙宴时也见过。沼尻连续两年都带同一个女人出席令人感到奇异,那晚自己醉醺醺的脑袋不是还左思右想地探究过原因吗?
然而,如今在明亮的日光中看着只身出现的她,和往昔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亚纪本来很疑惑沼尻为何对既不特别漂亮也没有妩媚风情的她如此执着,但是现在亚纪发现这种怀疑本身就是大错特错。
“你好。好久不见。”
亚纪一边致意一边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一个人?”
对方依旧亲切地问。
“对。待会要参加朋友的婚礼,所以我想先吃点东西垫垫底。”
“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跟你一起坐?我也是一个人,现在才要吃早餐。”
说着,她也不等亚纪回答就迅速拉开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亚纪这边只顾着拼命回想她的姓名,根本无暇制止。
服务生立刻拿着开水走近桌子。她从爱马仕的皮包取出早餐券交给服务生。昨晚她一定就在这间饭店过的夜吧,亚纪暗想。她的名字顿时浮现脑海。
“没记错的话,你是乡美小姐吧?没你的名片,所以只说得出名字不知贵姓,真对不起。”
说出这句话时,亚纪点的三明治和咖啡送来了。
“别放在心上。我也只有报上乡美这个名字而已。身为沼尻的情妇,也不可能递名片嘛。”
乡美愉快地笑了。她那不带丝毫恶意的微笑,令亚纪感到心情稍微放松些。
“我对冬木小姐可是印象深刻哦。因为拿到名片时一看你的姓氏,我当下就想,这个人的姓和我正好相反耶。”
亚纪不大明白乡美的意思,只好默默喝了一口咖啡。这样面对面一看她越发美丽了。乡美抽出一张餐巾纸,从皮包掏出笔写了几个字递到亚纪面前。上面以工整的字体写着“夏树乡美”。
“对吧?”
冬木对夏树,原来如此,亚纪也咧开嘴笑了。
“你那件洋装,真好看。冬木小姐的身体线条很美,所以我觉得这种剪裁利落的衣服最适合你了。”
之前在尾牙宴上明明只是默然端坐,现在为何会表现出这么平易近人的态度?亚纪感到很意外。她觉得此人说不定其实是个随和不拘小节的人。果然再没有比人的外表印象更不可靠的东西了。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当她望着餐巾纸上的字迹时,乡美说。
“不,没那回事。”
亚纪慌忙摇头。
“是吗?沼尻那家伙,今早也是匆匆离去,害我心情有点不好。然后正好撞见你,所以就忍不住出声招呼了。对不起哦。”
对方可是与大客户有特殊关系的人。态度冷漠是大忌,亚纪如此告诫自己。
“婚礼几点开始?”
“十一点开始。”
乡美瞥向系在纤细手腕上的礼服手表。
“是吗?那你没什么时间了耶。我快快吃完就走,所以可以让我这样跟你一起坐一下吗?”
“当然。我一点也不介意。”
“是吗?那就好。”
虽然亚纪暗想,你本来就已不请自来地坐下了,但乡美的语气和表情有种令人无法生气的特质。不到五分钟,她点的欧式早餐已放在桌上。乡美果如其言,以惊人的速度默默吃光早餐。其间亚纪也吃了三明治。
彼此都只剩下咖啡时,乡美再次看手表后:
“呃,我再坐五分钟可以吗?”
亚纪点头。她的一连串态度渐渐令亚纪莫名地感到爽朗。
“在冬木小姐看来,沼尻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乡美倾身向前问。
“我认为社长是个很了不起的经营者。”
“我不是问那种工作上的事。你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他有魅力吗?”
突然听到这种问题,亚纪实在无从答起。乡美见亚纪沉默不语,说道:
“至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乡美如此断言。
“没那回事。社长是个无论对谁都绝不示弱、很有骨气的人,所以我一直很尊敬他。”
“嗯——”
她一边沉吟着,一边啜饮剩下的咖啡。
“那个人的确是个不肯在他人面前示弱的人。连我也是,交往两年我一次也没从他嘴里听过牢骚或抱怨。”
乡美这么说完,又说道:
“不过,他超级小气,在老婆面前也完全抬不起头,而且还很喜欢自吹自擂。”
亚纪听到这番话不禁笑了。
“哎,不过男人大概都是这副德行吧。”
乡美也一起笑了。
“我啊,平常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唯独睡觉时很讨厌一个人睡。天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从小我父母就离婚一直跟着我妈在单亲家庭长大吧。我妈是护士,所以常常上夜班。不过,人还真是奇怪的生物。脑袋那么大,其实却和其他动物一样,只有睡觉时才能安心。到头来,不需用到大脑的时间对人类而言才是最能安心的时间。呃,这样不是很矛盾吗?你不觉得什么理性啦、文明啦,其实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所以,不管什么事都没必要太烦恼。有那个闲工夫烦恼还不如蒙头大睡比较好。至少我认为自己就是那种人。”
“只要肯陪我一起睡,对方是谁都行。沼尻几乎都待在我的住处,所以那样就够了。反正我也压根儿没想过要叫他跟我结婚。不过最近情况有点不对劲耶。他跟他老婆好像出了问题。就像今天也是他自己说上周完全无法来找我,所以要赔罪,特地安排在这间饭店的豪华套房过夜,可是天一亮他就匆匆回去了。”
对于她唐突的推心置腹,亚纪不知该如何反应。为何要对自己讲这种事呢?亚纪感到很不可思议。然而,对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个儿讲得很开心。
“我们也许已经走不下去了。”
乡美说。
“真的吗?”
嗯,她应声点头,喝光了咖啡。然后,又开始说话:
“既然如此,我打算生个小孩。如果有个小孩,不就再也不会有孤枕难眠的寂寞了吗?小宝宝暖乎乎软绵绵,真的是很可爱的生物,而且只要好好抚养,小孩绝对不会背叛。付出多少就会回报多少的恐怕也只有自己的小孩吧。”
“沼尻和他太太没小孩,现在他太太的侄子进了公司当常务,迟早那个人好像会继承公司,可是那样,我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沼尻以前当专务时,前任社长在股市亏了很多钱,负债好像有一大部分都是他太太的娘家帮忙偿还的。我想也是因此才让他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吧。如果我生了小孩,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就算再怎么努力守住公司,如果没有自己的小孩,死的时候岂不是很空虚吗?我啊,想生个男孩,把他抚养成能够帮助沼尻的好儿子。反正我本来就是护士,沼尻就是两年前生了重病住院时,在那家医院跟我认识的。所以,我有把握自己一个人把小孩养大。”
乡美说到这里打住了,举起双臂伸了一个大懒腰。
“我啊,今年三十岁。冬木小姐也是吧?”
“对。”
“果然。我之前就这么觉得。我心想我们一定是同龄的。”
乡美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
“那张餐巾纸给我一下。”
亚纪把刚才一直放在桌上没动的那张餐巾纸给了她。乡美从皮包取出笔和手机。好像是日本移动通信公司(IDO)的机子。她操作按键,一边看屏幕一边在自己的姓名旁边写上号码。
“这玩意儿真的很方便哦。我也是之前刚买的,这算是情妇的必备工具吧。”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IDO从今年起把契约金一口气降至五万五千日元。加入人数早已超过三十五万,日本电报电话公司(NTT)也在激烈竞争中开始改走低价路线。手机的时代即将开始。想必在不久的将来,一人一机就会成为一种日常现象吧。像课长赤坂那种人,虽然说明年三月起的传呼机买断制[8]会正式拍板定案,这下子手机市场也会大受打击,但根本没那回事。传呼机肯定很快就会乏人问津。目前传呼机的利用数是七百五十万台,但手机想必会一口气鲸吞这个市场吧。届时,面临的将是爆炸性的普及。甚至已有人预测,如果技术革新继续这样加速,手机市场将会成长为传呼机的五倍,不,是十倍以上。固定电话的销售已如风中残烛——亚纪一边这么想一边注视乡美的手机,添上十位数号码的餐巾纸已经推回眼前。
“那,我要走了哦。”
乡美拿起皮包匆匆起立。
亚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出其不意地冒出来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
“改天我们再慢慢聊。等你有兴致时再打那个号码找我。”
乡美毫不在意地说。
亚纪拿起餐巾纸:
“好。”
她如此回答。
乡美倏然朝窗外景色投以一瞥。然后,忽然脸色一正用温柔的双眸凝视亚纪。
“对不起哦。打扰你宝贵的独处时间。换作平时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可是我看你的脸色好像真的很烦恼。真的很对不起哦。”
“那就再见喽。”说完,她挥挥手,一转眼就朝餐厅的出口走远了。
好一阵子,亚纪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呆坐着。她感到意外人物的登场把她今早开始的激昂心情一口气浇熄了。蓦然回神她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分了。不赶紧结账前往会场就要迟到了。
亚纪起身准备离开,但,她又再次坐下。
毕竟,如果没看完佐智子写的信,还是不能出席婚礼。
她从皮包取出信。抽出厚厚的整沓信纸。现在的自己果真如乡美所言满脸烦恼吗?莫名地,她觉得已经没那种事了。亚纪做个深呼吸,将意识集中在信纸的内容上。
9
亚纪小姐:
好久不见。一月在长冈车站的新干线月台道别后就没再见过了呢。那时我深信很快会再见到你,所以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这样写信给你。
你过得还好吗?我们这边大家都很好。严寒的冬天也已过去,长冈变得非常温暖。再过个十天,旧城遗址的樱花好像也要开始绽放了。东京的樱花想必早已凋零,但在雪国北地,现在才要开始进入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