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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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布拉格开同学会的伊莱娜(4)

所以颇吊诡的,人的寿命是延长了,时间却急遽减缩;我们使尽浑身解数多活廿年卅年这做到了,却又远远不够弥补我们一次的损失,这个尴尬不已的不对称时间感,我以为才是当代人们的普遍处境,很现实的,就在每天生活中,就在我们的寻常意识里——如今,我们一方面感觉好像每件像样点的事都太长太耗时,来不及做成,也看不到头尾,却又百无聊赖;时间既催赶而且晃眼就没了,却又沉闷如牛步如滴水如刀割,永远在等人等睡眠等明天同一时间的电视节目;我们既恐惧死亡,怕早一步进入那全然的空无,却又时时感觉仿佛生无可恋,生命最深挚的联系而且最大的欢愉,也许只是和一只猫乃至于一个皮包一支手机的关系,活着再没有其他更多意思,像个义务,或仅仅是个习惯。

尼采以为这样没上帝的世界,严酷到只有他口中“北方净土”的高贵蛮族英雄后裔、亦即他所谓的超人才欣然活得下去并接手统治新地球,这完完全全是错的,而且错到完全相反的那一头去。事实上人活下去并不难,生物性的时间并没消失而且仍在增长,真正变得脆弱的是那些人生命装不下的东西,因此处境险恶起来的反而是尼采自己这样“想太多”的人。一般人并不用先弄清楚全部意义、找到第一因、确信道德有支撑、真理不漂流、善恶可分辨可确认才决定活下去;更多时候,生命愈是矛盾愈暧昧不明,反而愈被人紧紧抓着如仅剩之物,最终甚至如昆德拉所说的“人只剩自己身体”。所以昆德拉小说每到山穷水尽处,总以一样荒凉难言、狂烈但又温度不足的性爱收场,绕一圈像D.H.劳伦斯,其实是缩回去当代文明核心的原始蒙昧。

夸大点来说,人不是活不下去,而是不能死。

会消失的不是生存层面的东西,而是生存层面往上去的东西。时间变短,另一个说法是终点变得比较近,问题不在于你活多久,而是你还剩多久(如博尔赫斯讲的,时间究竟从过去注入现在,还是逆向由未来迎面流向我们?),前者自然顺流,后者我们仿佛感觉到它的冲击力量,这是另一种迫切的年龄计算,常发生在过了生命折返中点的老人,但也是有事想做的人计算时间的方式。因此,就像八十几岁当时、合理认为自己命在旦夕的老列维-斯特劳斯,我们会把做不完的事一一删除,把这些装不下的东西从生命清理出去,时间反倒空出来了、退休也似的悠闲下来了;我们也不会再轻易开启一次宏大企图和规格的冒险(尤其是心智层面的思索探勘,因为这远比现实之事不确定且耗时),而代之以某种现实的、世故的明智,倾向于接受当下世界的既成样态,或者说息事宁人地愿意接受世界肯给我们看见的模样。

“我们还年轻,却生在一个如此苍老的世界。”——是的,这些确确实实都是我们一般所谓的老年期特征,一个低温的、平坦许多的、原地打转周旋的世界,完全和尼采所预言的不同。当前的这个世界反而是比较“安全”的,大量减少未知远程的探勘行动及其热切激情,我们其实比历史上任何时刻的人们都不容易犯错,倒是多了不少当下的警觉,有点像那种大呼小叫、动不动就怀疑自己马上会发病死掉的很烦老人(我们或许不算是人类历史上自认最接近世界末日的人,但我们确实是最把“末日”一词的其中救赎成分剔除殆尽、只留光秃秃毁灭意思的一代人,因此感觉最真实最恐怖)。严格来说,我们如今较容易犯一种现代类型的错,源自我们和“我们存活之后的世界”此一关系的切断,不真的在乎我们死后的世界比方说是否还有足够土地、资源或阳光空气水云云,这形成一处思维死角,要说会闯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前人未有的祸,大概也只会在这里。这样的错误可能是不知不觉犯下的,因为同样对未来无知,我们比起历史上的人们少了某种拥有感,以及随之而来的责任和保卫之心,产生不了足够的关注,也就丧失了必要的敬畏和保留;这样的错误也可能是明知故犯的,因为也有人诡诈地察觉(这不难),完整的是非奖惩一样是延迟、人一生装不下的,真正的惩罚姗姗到来时,我早已经死了不是吗?所以管他的。

时间截断,困难的、耗时的事再难成立,最终,在普遍层面上,我们说世界等于提前一步抵达了尽头。这里所谓“提前”的意思是,一直以来(至少几世纪时间了),人们其实普遍相信某种一般性的进步或说改良,比方人会自然累积着经验和知识、事物会缓缓修改调整得更细腻精致、思维会光一样一路朝深向处照射、技艺会更精湛更精确、社会会更开明更公义更自由更什么什么、一如我们儿女我们的下一代人总是会比我们更聪明更健康强壮云云。稍前,我们不祥地一一察觉,原来事物的进展各有其极限,并不具无限延展性,而今,我们进一步察觉,会先到来的是我们人自身的极限。需要实际证据的人可找一处够大的书店或图书馆看一下(但别停在只卖畅销书和杂志的一楼拜托),没要你买书或夸父追日般读书,只浏览一下四壁书名,给自己一个完整图像,能够的话,再注意一下那些角落的、积尘的、仿佛已被人遗忘的书,翻翻它们的目录,试着读两段文字,你或许会惊讶,原来人类“曾经”知道过这么多事情,你以为的新知(昨天才从电视新闻看来的),原来一百五十年前或三千年前已有某个人写得更完整更深刻而且更正确;但你更可能望而生畏,老天光要抵达这里、弄懂这已知的一切需要多少时间,我疯啦?!

聆听者先一步消失

当然,这世界一定有疯子,有某些不和整体世界亦步亦趋的人,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从伊莱娜的同学会,到尤利西斯的漂流返乡,先消失的不是有这样特殊经历的人,而是聆听者,所以昆德拉真正想告诉我们的是:“没有人会想到要对他说:‘说给我们听吧!’”

聆听者非常非常重要,他们是构成这完整生态不可或缺的一环,包覆着、保护着这少数特别的人,让他们不至于绝种,并延续他的记忆——最直接讲,聆听者负责提供足够的养分,正如同当年聆听尤利西斯故事的费埃克斯人,他们在宫殿里什么好吃好喝的全拿出来,盛情接待这名破破烂烂的漂流者不疑,听完故事费埃克斯人不仅同悲同喜,还赠送他一堆珍宝,派船只和水手送他回伊塔卡,甚至肯冒着得罪他们得罪不起的海神波塞冬的危险(费埃克斯人是航海者),事后也真遭到惩罚,一艘大船被波塞冬化为海上巨岩。这基本上是经济部分,但不只如此;其次,聆听者不只发出最开始的询问,他们持续存在,构成一个持续对话场域,即便在他们各自四散回家之后,这些探询的声音和热切目光仍留在、仍回荡在此一场域,形成一个“对象”,让说话的人知道怎么继续想下去讲下去;再来,比较隐晦的,他们会发生某种校正、检视以及翻译的功能,说话者依据他们的表情惊疑恍知变化(实际的以及想象里的)自省,调整自己的语言和声调,选用好沟通的明亮实例,填补话语的不同缝隙,和现实世界保持着最起码、最低限的联系。没有聆听者的中介,长期孤独无友的说话者很容易丧失基本的讲话能力,说出口的会是没人听得懂、不知语从何起不知道是哪一国的话,甚至只是一种声音而已;最终也是最重要的,聆听者其实是“二军”,是下一个说话者,是把这个点延展成线打开成面的人。我们说,语言的死亡不必等到使用此一语言的人全死光,只剩一人能说能听时就已是全然死亡的语言了,只出现一次的东西是幻觉、是梦,惟有通过聆听者的重现、追随和实践,才能把这些异想天开的发现、这些鬼使神差的命运和经历收纳回我们这个世界。用鲁迅著名的那几句话说,世上本来并没有路的,是人而且许多人持续地、反复地走,这样才有了路;这也意味着,只有单独一个人走过的路不成其为路,它马上会被荆棘蔓草重新占领,跟从未发生过一样。聆听者的追随身份,给了最原初说话者希望,希望兑换成当下就需要的英勇,帮他证实“他存活之后的世界”时间是存在的、成立的、源源不绝的。

依昆德拉,完整的尤利西斯迷航故事,不收存在他故乡伊塔卡,而是收存在异国的费埃克斯,因为只有费埃克斯人请求他“说给我们听吧”——伊塔卡人或许仍拥有所有权或品牌,但费埃克斯人拥有内容,内容才有意思不是吗?

一九八一博尔赫斯的《天数》

今年年初,朱天心和我答应去了某大学谈话,跟专业科系的学生用一个半小时笼统讲文学讲阅读——火车上,我想着刚刚才当过该大学驻校作家的老友林俊颖好心告诉我们的,如今文学科系的学生也不怎么读作品了。林俊颖的说法和我的时间计算方式如出一辙,他精确地估算,他们几无例外只读大自己十岁到小自己五岁此一区间书写者的作品,一种永恒当下的明确模样,所以举例子说明时可能得留心一些,别把《白鲸》《基度山伯爵》云云这些曾经如阳光空气水的东西当理所当然,至于纳博科夫、霍桑、司汤达那就千万不必了。

时间再截得更短了——只一个半小时,只剩头尾十五年的作品(有谁呢?),除了认真混过去,究竟能多讲什么呢?我有一种幽闭恐惧的感觉。

朱天心是创作的人(但今天的创作者绝大部分构造成分其实是聆听者),也许还可直抒胸臆;而我是纯纯粹粹的聆听者,如同我带火车上看博尔赫斯《天数》这部书序言所讲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我终于明白自己创造不出优美旋律、奇幻比喻、惊人感叹。”但我读过、知道并认真筛选(依我的能力限制和记忆容量)相当数量诸如此类的动人作品。博尔赫斯说他只能写些文人诗(转述性的再创造),而我能做的只能是原原本本地转述,这一直是我的工作,而且随着年岁逐渐固化为某种生命任务。我因此对聆听者这个族裔的变化、这块世界的土壤下陷消失是戒慎的、过敏的。

这样事和谁细讲——我见过章诒和本人几回,没敢太打扰她,只做个读者远远看着。她其实是个很刚强的人,真正的典雅同时也是尊严,最不能做的事就是自伤自怜。因此,她选用这样有着叹息声音的书名,我相信仍是英勇的、抬着头的,其中的那点哀伤成分,我以为并非对着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世界而发,她是面向着那些随时间消失而一一消失的好东西,她看过的、身在其中过的、试着收藏保护过的。

《天数》是博尔赫斯一九八一年的诗集,他一八九九年生,所以是八十岁前后写的。诗里多是已死去的朋友和很快会死去的自己(“我是地球上惟一的人,而且很可能没有任何土地、人乃至于神能够将我欺骗——”、“人生在世行程有限,/你该走的步数已经走完,/我是说你死了。我也弃绝人寰——”),但更多是那些浮在死亡上头的东西,如同一道一道柔婉的光。我很想每一首都抄下来给人看(但干什么呢?会要看的人到书店买不就是了),时间空间很有限,我前后翻看再三选了《布莱克》这首——

那无意在你手里散发出幽香的玫瑰

现在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不在颜色,因为花没有眼睛,

不在那绵绵的芳菲,

也不在瓣片的分量。

这一切只是些许弥散的回响。

真正的玫瑰非常遥远。

可能是一块柱石或一次战役

或一片天使聚居的天空

或一个神秘而又必需的无限境地

或一个我们看不到的神祇的欢欣

或另一块苍穹里的银色星系

或一个没有玫瑰形状的

硕大无朋的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