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杰弗里·福特 短篇专辑(1)
杰弗里·福特简介
Jeffrey Ford
1955年的纽约长岛西伊斯利普区,杰弗里·福特[1]呱呱坠地。他爸爸是一个车工,妈妈在一家进口贸易公司当文秘。他还有一个哥哥跟两个妹妹。青少年时期的福特不过是个穷学生,学业也不出众,但这个安静又孤僻的家伙一直喜欢读书和写作。高中毕业那年冬天,他当了一段时间的装车工,第二年夏天,他又跑到纽约大南湾,挖起了蛤蛎。
当福特还是个小孩子时,他爸爸常常在工厂下班以后、晚饭以前,给他读19世纪的小说,包括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哈格德和吉卜林等人的作品。从那时起,福特就希望自己也能写点像样的东西出来。终于,在高中毕业两年后,他下定了当作家的决心。但从事这个行当,以他当时的学识还不够,于是他去了萨福克社区大学,主修英语文学。相比无聊的高中,福特显然更热爱大学的生活,成绩在同级学生中也算出众。
后来,他从社区大学转去了宾汉顿大学,与著名作家约翰·加德纳共事,后者是《格伦德尔》《阳光对话》《十月之光》和《米切尔森的鬼魂》的作者。福特头几个短篇故事就发表在加德纳主编的杂志《MSS》上。也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和琳·加拉格尔-福特结了婚。两人美满的婚姻一直持续至今,算起来也有三十七个年头了。八十年代初,福特离开了宾汉顿大学,开始在一些文学杂志和小型出版机构发表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比较受欢迎,有的根本无人问津。1988年,他通过纽约一家小出版社发表了首部长篇小说《虚无》。但随后,因为时间不够充裕,福特又写起了中短篇小说。顺带提一句,1990年,他和琳的家庭里添了两个儿子。
接下来,福特开始在布鲁克戴尔社区大学任职,主教写作和早期美国文学,还为那些有写作障碍的学生专门开了辅导课。由于这份工作,他结识了同事威廉姆·约翰·沃特金斯,一个知名科幻作家。在沃特金斯的指点和鼓励下,1997年,福特终于通过一家大出版社埃文公司发表了他的长篇小说《千面之城》。次年,这本小说帮他赢得了世界奇幻大奖。
目前,杰弗里·福特已有八部长篇面世:《虚无》《千面之城》《记忆之岛》《彼方之旅》《查布克夫人的画像》《镜中女孩》《更广阔的世界的宇宙学》和《暗影之年》。他的第九部长篇仍在创作之中。在写长篇的同时,福特也没有放弃短篇的写作。他的短篇小说发表在各大主流类型杂志上,目前还有了五个合辑:《奇幻作家的助手》《冰淇淋王国》《被淹没的生活》《疯人宫殿》与《地狱自然史》。
福特的作品屡屡获得各种文学奖项。如今他已经得到了六次世界奇幻大奖,一次星云奖,三次雪莉·杰克逊奖,一次埃德加·爱伦·坡奖。他还得到过雨果奖、日本星云奖的提名。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了近20种语言,在多个国家出版。
福特如今和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儿子生活在俄亥俄州乡下的旧农场里。他们的家庭成员还包括三条狗和六只猫。由于工作关系,福特的妻子常常去中国,他打算哪天也跟她同行,来见见中国的读者和作者。现在,福特在俄亥俄卫斯理大学任职,教人写作。他最新发表的作品《地狱自然史》,一个短篇故事集,由小啤酒出版社出版。
词娃娃
Word Doll
翻译/萧贰
每天早晨,我会去一趟镇上。车行15英里,经由狭窄的双车道公路,穿过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到达小镇的后面。柏油路面坑洼开裂,路两旁的电话线杆一根连着一根,一直延伸至极远处。偶尔还能瞧见老鹰落在电线上。沿路驱车,每隔几英里就有一座农场,大多数年深日久,和我们的农场一样。隆冬时节,田地荒芜,寒风凛冽,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免得将车开出路面。但到了夏日,又是另一番光景:在镇上买好了香烟,我会在小餐馆小憩,喝一杯咖啡,浏览一下报纸,再驱车回家。到家后,我会走出屋外,坐在苹果树下的小桌前写小说。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点点光斑,微风自田野徐徐吹来,萦绕在身周。有时文思如泉涌,我便无暇欣赏鸟食罐上吃食的小鸟,狗儿项圈下的铃铛,果园中忙碌的蜜蜂;而行文不畅时,我会凝望着满眼看不尽的绿意,神游物外,不知所终。
九月末的一个星期一,我照常去小镇,途经一座位于弯道处的老房子。房子状态良好,属于安妮女王建筑风格,以蓝漆和白漆粉刷,环形的大门廊罩着一层纱网。但房后的谷仓则凋敝破落,屋顶木瓦缺失,木板墙破裂,墙漆经雨打日晒已经斑驳剥落。我经常看见几只鸡在房外地面上啄食,一只公鸡时不时靠近公路,全然无视车撞轮辗的危险。围墙低矮,墙头上黑莓茎叶丛生;一条砾石车道从围墙入口直铺到房前。我驾车驶过时,注意到墙头的茎叶丛中半露着什么东西。似乎是某种广告牌,可当时车速过快,我没来及看清。
从小镇回来的路上,我也忘了减速看上一眼。但第二天睡醒后,我生出了一个念头:我要停下车,调查一下那个广告牌。十天有九天,我开车往返于小镇时,遇不到一辆车,那天同样不例外。驶近那个地方时,我减慢了车速,刚好停在广告牌对面。我仔细地打量着它——大约两英尺宽,三英尺高,固定在生锈的铁桩上,褪色的白色表面上有几个黑色的字母。黑莓茎叶茂盛,半掩着广告牌,不过我既然专门停下了车,看个清楚倒不成问题。上面写着——词娃娃博物馆。下面还有一行字:周一到周五,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开放。
第二天起床后,我没开车去小镇。我冲了个澡,换上白衬衫和正装长裤,在苹果树下喝了一杯咖啡。我没有写作,只是坐在那儿,抽着烟,思绪飘到玉米地的中央,不禁疑惑“词娃娃”到底是什么。十点半时,我上了车,朝小镇的方向行驶。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夏末时节,玉米已挂上了金灿灿的颜色。行驶到弯道处时,我没有迟疑,直接拐入了房前的砾石车道。房外的角落里聚集着一群鸡。房内静悄悄的。我没听到电视或收音机的播放声。我缓步走向门廊,故意用脚划拉砾石弄出哗啦声,如果有人的话,就会听到我来了。门廊的纱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向门廊里喊道:“有人在吗?”
无人应声,于是我走了进去,纱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闭。我来到房子的大门前,蜷起指关节在门玻璃上敲了三下,而后叉着手等候。门廊周围种着丁香花,散发着馥郁的花香。微风吹过纱网,引得悬挂在老摇椅上方的一串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正当我准备放弃离去时,大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瘦巴巴的老太太出现在我面前。她后背有些佝偻,满头蓬松的白发,戴着一副大眼镜,身穿黄底白花的宽松系扣连衣裙,“你有什么事?”她问。
“我想参观词娃娃博物馆。”我说。
她听了我的话,一时间似乎愣住了。她抬起手,轻轻扶住门框。“你在开玩笑吗?”她笑着问道。
“我像在开玩笑吗?”我说。
她的态度立刻变了。我能看出她松了口气。“稍等,”她说,“我得去拿钥匙。在谷仓跟我碰面。”
我离开门廊,鸡群跟在我后面。谷仓整体呈灰色,仿若某种疲惫的巨兽。实际上,它的结构并非南北朝向,而是偏了几度。这个细节我之前行驶在公路上时从未注意到。谷仓的门只剩最上面的一个铰链尚且完好。老太太从房后出来,拄着一支三脚拐杖,蹒跚地走过高低不平的院子。她来到我身前,问:“你打哪儿来?”
“离这儿不太远。我每天上午去镇上,都会经过你的房子。我前天看见了广告牌。”
“我的名字叫贝弗利·吉尔林。”她伸出了手。
我与她握了握手。“我叫杰夫·福特[2]。”
她从我身边走过,朝破败的谷仓走去。“那么,福特先生,你对‘词娃娃’的哪方面感兴趣?”
“我对‘词娃娃’一无所知。”
“好吧,没关系的。”说完,她打开谷仓的破门。
我跟着她进了谷仓。她拖着脚步,走在散布干草的地板上。雨燕在梁椽间飞来飞去,一束束阳光从仓顶的破洞射下,划开昏暗的环境。谷仓一侧是空空如也的畜栏,另一侧是一堵挂着各种农具的墙壁,以及一间仓中小屋。小屋门的上方立着一块涂漆木牌,木牌上用火灼出几个大字:词娃娃博物馆。她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最后掏出一把钥匙。她打开屋门,按下电灯开关,然后挪到一边,让我先进去。屋内粉刷成了淡蓝色。四面墙上各有一扇窗户,但朝外只能看到封死窗户的胶合板,窗台花槽里插着塑料花。
“请坐。”她说,我来到屋子中央的牌桌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则费力地走到桌边,一屁股跌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她坐稳后,从衣兜拿出一包万宝路和一个黑色打火机。她身子前倾,用一只手撑着桌子。“词娃娃。”她说。
我点了点头。
“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打听词娃娃博物馆的人。”她笑了起来,我看见她上排右侧的牙齿缺了一颗。
“从路上几乎看不见你的广告牌。”我说。
“广告牌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她说,“我在地方报纸的趣闻板块买了个长期广告。一月份的时候,我给他们寄去了钱,足够登载一年。不过没有人理睬。”
“我猜,大多数人不知道什么是‘词娃娃’。”
“可以理解。”她点燃手里的香烟,吸了一口,然后举着香烟指向左边的墙壁。那里有三个米黄色的文件柜。中间的文件柜上摆着一尊金色笑面佛塑像。“总共九个抽屉,里面装着‘词娃娃’的所有现存历史资料。‘词娃娃’真实存在过,这家博物馆保留着最多的实体物证。我过世后,关于‘词娃娃’的知识大概会从历史上彻底消失。你也活了一大把岁数了,福特先生,你也许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会想起‘词娃娃’的人。”
“也许吧。”我说,“可我还不知道‘词娃娃’是什么。”
贝弗利将香烟投进一杯半满的咖啡中——这杯咖啡似乎已经在桌上放了一个星期。“开始之前,我想让你知道一些东西。”她说,“这对我来说很严肃。我有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人类学博士学位,63年那届。”
“好的,夫人。”我说,“我真心诚意地想知道。”
她双眼半闭,静静坐了一会儿,接着深深地吸了口气。“‘词娃娃’和‘田间好友’是一回事,两种称谓可以互换。它在人类学历史上存在的时间不长,并且高度本地化。大致就是今天的这个县吧,只在这个范围内,才会举行这样的仪式。它在十九世纪中叶突然出现,在它自然发展的时间里,影响的不过五六十户家庭。没人确切知道它的起源。我在读研究生时采访过几个女人,她们那时大多已经八九十岁了,她们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词娃娃’是从欧洲传来的。于是我就问,欧洲的哪里?没有人知道。另一些人对我说,它起源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与一个叫玛丽·埃尔德的女人有关。她也被人称为‘寡妇’。我在文件柜里有一幅她的照片。但如果说这个习俗是她开创的,又有很多疑问。”
“言归正传吧。在那个时候,我指的是十九世纪中叶,在这样的乡村地区,孩子们稍长大一点,父母就会要求他们参加秋收。才六七岁,他们就得在秋天下田,长时间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一直干到天黑。他们很难适应。从那时留存至今的书信有很多。农夫和他们的妻子在书信中抱怨,孩子们天性活泼,无法集中精力长时间工作。如何训练一个从未真正参加过秋收的孩子忍受秋收的痛苦?这似乎变成了一个普遍性问题。于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人想出了‘词娃娃’的点子。简而言之,就是让孩子们逃避到想象的世界里,而他们的肉体则继续干活。”
“不管这个点子是谁想到的,这个人都足以做一个心理学家。他们把一个仪式和它结合在一起,以此巧妙地将‘词娃娃’融入当地的文化。到九月份时,通常在秋分前后,如果你是个即将第一次参加秋收劳作的孩子,你就会迎来‘娃娃缔造者’的拜访。入夜后,所有人都上床睡觉了,缔造者就戴着面具、提着灯笼来了。据我所知,缔造者通常由女人装扮。她会在门上先敲三声,然后再敲三声。孩子的父母会起床应门。当孩子最后被领入黑暗的房间、在壁炉旁坐下时,缔造者已经在位置上坐好,面对着孩子。据说,她的手是蓝色的,饰有手链和一枚大戒指,红玉髓的戒面上刻着一位展翅飞翔的天使。她全身裹着黑色天鹅绒,连衣的兜帽罩在头上。还有那副面具,自有一番故事。”
“据各方面陈述,面具是在本地的一个农场里掘到的。面具双目凹陷,鼻子弯曲,张着椭圆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这是一张易洛魁印第安人的古老面具,在出土前可能已在地下埋藏了一百年。它由椴木制作,边缘朽烂。一个农夫将它涂成了白色。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全体居民都参与了进来。”
“每个人,除了孩子。”我说。
“哦,大家严守着缔造者的秘密,绝不告诉孩子们。其严密程度远远超过现在的人保守圣诞老人的秘密。”
“这么说,他们想吓唬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