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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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忆(3)

我入学的第一天就被一个体育老师打了一个耳光,说我目无尊长。我入学考试时,这个老师参加了我的面试,他见我无精打采的样子还同情地对我说,父亲的去世想必也影响到你的学习了吧。正因为如此,那记耳光给我心里带来的伤害更大。后来,我还挨过许多老师的打,理由是对老师冷笑、打哈欠等不一而足。据说,我上课时打哈欠的夸张程度在教员室中十分有名。我觉得在教员室里谈这种无聊的事情很可笑。

有一天,一个和我来自同一个镇子的学生把我叫到沙滩后面劝我说,你确实有些目无尊长,你要是老那样挨打,肯定会通不过考试的。我听了感到很愕然。那天下课以后,我一个人沿着海岸往家赶。我鞋底踩着海浪,边走边叹息。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蓦然看见一只巨大的帆船摇摇晃晃地从眼前划过。

我是一片即将凋落的花瓣,哪怕是一丝微风也会令我颤抖不已。我受到他人的任何轻视都会感到生不如死。我坚信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名人,为了保卫英雄的名誉,即便是受到大人的侮辱,也是不可饶恕的,所以,考试不及格这种有损名誉的事是十分致命的。从那以后,我便开始认真地听课了。上课时一想到教室里有近百个无形的敌人,我就一刻也不能松懈。早上临去学校之前,我都要在桌上摆扑克牌,以卜这一天的吉凶。红心大吉,方块是半吉,梅花是半凶,黑桃是大凶。那段时间,每天出来的都是黑桃。

过了不久,考试临近了。我努力把博物、地理、修身等科目按教科书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这也许是我要求完美的洁癖,然而这种学习方法却给我带来了不好的结果。我学习起来枯燥乏味,考试答题时也很死板,有的题答得近乎完美,有些题则是无聊词语的堆砌,思路混乱,只是无谓地污染试卷。

但是,我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排在全班的第三名,操行的成绩也是甲。一直被不及格的担心折磨的我一只手握着成绩单,一只手拎着鞋子,赤脚跑向学校后面的海边。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一个学期结束,第一次返乡时,我为了向故乡的弟弟们炫耀自己短短的中学生活,就把自己在这三四个月中学过用过的所有东西,甚至连坐垫都塞进了行李箱里。

颠簸的马车一穿过邻村的树林,眼前立刻豁然开朗起来,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翻滚着绿浪的稻田,稻田的尽头耸立着我家红色的大屋顶。我眺望着自家的屋顶,心情仿佛是阔别了十年。

这一个月的假期使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骄傲。我把在中学的生活绘声绘色地讲给弟弟们听,还把那座小城描绘得如梦幻一般。

假期中,我有时外出写生,有时去采集昆虫,山野间和溪谷边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要画五张水彩画,采集十种珍稀昆虫的标本,这都是老师留的假期作业。我肩扛捕虫网,让弟弟背上装有小镊子和毒壶[11]的采集包,我们追逐菜粉蝶和蚱蜢,在原野上度过夏日的一天。晚上,我们在庭院里点起篝火,用捕网和扫帚将飞来的昆虫全部打掉。我的小哥哥读的是美术学校雕塑专业,他每天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栗子树下鼓捣黏土。他在为我已从女校毕业的最小的姐姐制作半身塑像。我也顺便在一旁画了几张姐姐的面部素描,同时和哥哥互相贬损对方的作品。姐姐做我们的模特一丝不苟,不过她大多站在我的水彩画一边。我哥哥年轻时被大家称为天才,他总是贬低我的各种才能,他甚至嘲笑我写的文章像小学生的作文。我当时也公开批评哥哥的艺术表现力。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睡觉时,小哥哥走进来低声对我说,阿治,给你一只少见的虫子。说着,他蹲下身子,从蚊帐下面悄悄地递进来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他知道我正在收集珍稀昆虫。纸包里传出了虫子沙沙的蠕动声。这微弱的声响使我感受到了真挚的亲情。我迫不及待地要打开小纸包,哥哥立刻轻声说,别让它跑了,你瞧!你瞧!我打开一看,是一只普通的锹甲虫。我将这只鞘翅类昆虫也作为十种珍稀昆虫之一交给了老师。

假期结束时,我不由得悲伤起来。我离开家乡,回到小城。走上和服店二楼独自打开行李时,我差点哭出来。在这种孤单寂寞的情况下,我都要去书店。那天,我又去了书店。只要看到摆在书架上的成排的书籍,我的忧伤就会不可思议地消失。书店一角的书架上有五六本我想买而又买不起的书,我走到那里常常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停下,战战兢兢地翻看那些书。不过,我去书店并非只是为了看那种具有医学色彩的报道文章,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论什么书都使我得到慰藉和滋养。

学校上的课越来越乏味了。尤其是在空白地图上用水彩笔填上山脉、港湾、河流的作业等最令人厌恶。我做事比较专注,在地图上填入色彩往往需要耗费三四个小时。上历史课时,老师还特意让我们准备笔记本,把讲课的重点记在本子上,可是老师上课基本上是照本宣科,我们记的笔记跟抄写教科书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我仍想要好的成绩,因此每天都努力完成这些作业。到了秋天,小城的各个中学开始了形形色色的体育比赛。来自乡下的我连棒球比赛什么的都没有看过,只是在小说中看到过满垒、游击手、中外场等棒球用语。虽然我很快就能看懂比赛了,但也没有达到狂热的地步。不仅是棒球,每当跟其他学校进行垒球、柔道等比赛的时候,我也要作为啦啦队的一员前去呐喊助威,不过这更加给我的中学生活投下了阴影。啦啦队的队长总是喜欢穿一身脏衣服,手拿一把绘有日本红日国旗的团扇,站在校园一角的小土坡上发表演讲,学生们一见到他这个样子,就会兴奋地大喊“脏鬼、脏鬼”。比赛时,一到间歇时间,队长就挥动团扇,大声叫喊:“全体起立!”我们就站起身,一起挥舞着紫色的小三角旗,高唱啦啦队歌“敌强我更强”。做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很难为情的,因此我瞅空离开啦啦队,偷偷地溜回了家。

其实,我并不是从未参加过体育运动。我面色青黑,自认为是那种按摩造成的,所以别人说我脸色不好时,我就仿佛被人发现了秘密似的,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我想设法改善自己的血色,于是就开始锻炼身体了。

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为自己的血色感到很苦恼。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就从小哥哥那里听说了民主主义这种思想,甚至连母亲也听到顾客们抱怨说因为搞民主税金猛增,收获的大米几乎都上了税。因此,我对这种思想产生了恐惧心理。为了改变自己的脸色,我夏天帮助男佣们清除院子里的杂草,冬天帮助他们除去屋顶上的积雪,同时我还告诉他们什么是民主思想。后来我才知道,男佣们并不愿意我去帮忙,因为我除过草之后,他们还得重新除一遍。我借给男佣们帮忙的名义,试图改变自己的脸色,然而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劳动,我的脸色依然没有变好。

上中学以后,我想通过参加体育运动获得健康的脸色,所以在炎热的时候,放学以后一定要去海里游泳。我喜欢蛙泳,就是像青蛙一样用两脚蹬水的方法。游泳时我的头可以露出水面,这样就能看到起伏的波浪所产生的细小波纹,还有岸边的绿树叶及天上的流云。我游泳时像乌龟一样拼命地伸长脖子,尽量离太阳近一点儿,以期尽快晒黑。

另外,我住的地方后面是一片墓地,我在那里画出了一条百米跑道,一个人认真地练习跑步。那片墓地的周围是枝繁叶茂、高耸入云的白杨树,我跑累时就边走边浏览塔形木牌上的文字。至今我还记得上面写的“月穿潭底”、“三界唯一”等词语。有一天,我在一块长满地钱、潮湿发黑的墓碑上发现了“寂性清寥居士”这个名字,不由得心有所感。于是,我就在墓前新放的莲花瓣上用粘着泥土的食指写了“我此时正在泥土中与蛆虫玩耍”这句某位法国诗人留下的富有哲理的诗句。花瓣上的字迹若隐若现,宛如是幽灵写上去的。第二天傍晚,我在跑步之前先去看了看昨天的那个墓碑,没想到那个亡者的亲人还未来得及哭祭,我昨天写下的文字就被清晨的一场大雨冲洗得无影无踪,连白莲花的花瓣也被浇成一摊泥。

做那样的事我觉得很好玩,同时跑步的技巧也越来越熟练,两腿的肌肉也鼓了起来,可是脸色却还是老样子,在黑黑的表皮下沉淀着令人作呕的浑浊的青色。

我对自己的这张脸格外在意。读书腻烦的时候,我就拿出小镜子对着自己又是微笑,又是皱眉,抑或手托脸颊做思索状,而且百看不厌。我一定是掌握了逗人发笑的秘诀。当我眯起眼睛、皱紧鼻子、噘起嘴时,就会变得像小熊一样可爱。每当我不高兴或不知所措时,就会做出这种表情。我最小的姐姐在镇上的县立医院住院,我去医院探望她时就做出了那种表情,结果笑得她满床打滚。姐姐跟从家里带来的一个中年女佣住在医院里,所以生活很寂寞,当她听到从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传来我的脚步声时,就会欢呼雀跃起来,因此我的脚步声超出常人。假如我一个星期不去看姐姐,她就会差遣女佣来接我。如果我不去,那个女佣就会表情严肃地说姐姐会无缘无故发高烧,病情恶化。

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手背上隐约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血管,身体也感到异样的沉重。我和同班的一个皮肤微黑的小个子同学相互喜欢,放学回去一定是两个人并排走,偶尔两人的小拇指碰在一起,我们也会脸红。记得有一次我们从学校后面的小路回去,在长着嫩绿的水芹和繁缕的水渠里,那个同学发现漂浮着一只蝾螈,于是默默地捧起来送给了我。我原本讨厌蝾螈,但这时却高兴地把它包在了手帕里。一回到家,我就把它放进了院中的小水池里。蝾螈摇摆着短小的头部在水里游来游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出去一看,蝾螈已经逃之夭夭了。

我自尊心很强,绝不会主动地向自己喜欢的人坦白。我跟那个同学平常很少说话,另外在同一时期,我对住在隔壁的一个瘦瘦的女生也颇有好感,不过即便在路上相遇,我也故意扭过头去,仿佛看不起人家似的。秋天的一个夜晚,外面发生了火灾,我爬起来去外面观看,只见旁边神社的后面烧得火星四溅。神社被黑压压的杉树林包围在中间,火光中小鸟像落叶一般漫天飞舞。我知道隔壁的女孩子穿着白睡衣站在门口正向我这边张望,因此我故意侧面对着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火势。我想,火光辉映下的自己的侧脸一定英俊帅气。出于这种心理,我跟那个同学以及这个女生都没有进一步交往。不过,我一个人的时候却变得非常大胆。我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闭上一只眼睛怪笑,还用小刀在桌子上刻出两片薄薄的嘴唇,然后再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后来我把桌子上的嘴唇涂成红色,结果那嘴唇竟然变黑了。我一气之下,又用小刀把它削掉了。

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春天的早上,我在上学途中路过一座小桥,我倚在朱红色的桥栏上发起呆来。桥下是一条像隅田川般宽阔的河流,河水缓缓地从我的脚下流过。我以前从未像现在这么发过呆。因为时刻警惕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所以我总是装模作样做些什么,而且还从旁对自己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加上解说词,比如,他迷惑地瞧着自己的手掌;他一边挖耳朵一边嘟哝着;等等。对我来说,不可能有“忽然”、“不知不觉”之类的动作。在桥上从发呆中清醒过来以后,我感到十分惆怅。每当这时,我又会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我默默地走过桥,心中浮想联翩,又进入了梦想。最后,我叹了一口气,自己真能出人头地吗?自这段时期以后,我开始焦躁不安起来。我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满足,一直挣扎在空虚之中。我戴着十张二十张假面,分不清哪个有多么悲伤,不过最终我找到了一个冷清的发泄口,这就是创作。这里有许多我的同类,大家跟我一样,似乎都面对着这莫名的恐惧。我在心底里发誓,成为作家,成为作家!那一年弟弟也上了中学,他跟我住一个房间。我和弟弟商量,进入初夏以后召集五六个朋友共同办一个同人杂志。杂志的封面采用石板印刷,印得十分精美。出版的杂志却分发给了班里的同学。我坚持每个月发表一篇文章,起初写的都是一些富有哲理的有关道德方面的小说,有时还零零散散地写一两行随笔。这本杂志办了一年左右,为这事我跟大哥之间还发生了龃龉。

大哥对于我痴迷文学忧心忡忡,从老家给我写来了一封长信。大哥在信中语重心长地说,化学有方程式,几何有定理,理解这些都有完备的钥匙,可是文学却没有。如果未达到适合的年龄和环境,是不可能正确地把握文学的。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而且我相信自己就是适合的人。于是我马上给大哥回信说,兄长所言极是,有这样一位贴心的兄长是我的福气。可是我为了文学从未懈怠,反而更加努力学习。我给大哥的回信中充满了感情。

总之,大哥是在警告我,你要比大多数更优秀。其实,我学习非常努力,上了三年级以后一直是班上第一名。当第一名而不被称为分迷是十分困难的,可是我不仅没有受到那样的嘲讽,反而学会了如何收服同学,就连班上一个绰号叫章鱼的柔道悍将也臣服在我的脚下。教室的一角有一只装废纸的大罐子,我有时指着那个罐子说,章鱼也该进罐子里去了吧,于是他就笑着一头扎进罐子里,回荡在罐子里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异样。班上的帅哥们大多跟我很亲近,我因脸上长疙瘩而贴了一些三角形、六角形及花形胶布,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